第3章 薛王沉醉壽王醒

出宮時已是傍晚。殘陽西墜,暑氣消褪了些。滿天的晚霞給長安城的繁華鍍上了層巒疊嶂的紅,美不勝收。只可惜韋瑤晴無緣得見,李瑁則無心去觀賞,全都辜負了。

皇家專用的馬車奢華招搖,坐在裏面的韋瑤晴兀自想着些什麽。位于她右側的李瑁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似時下盛行的濃重豔麗之風,眼前人淡妝襲面,蛾眉婉轉,唇上丹朱一點,身上一襲芙蓉色曳地長裙,外罩着淺藍色廣袖上衫。都是上好的綢緞織就,花式卻删繁就簡,只在袖口與裙擺處用金絲銀線雙繡了幾朵盛放的百合,清雅怡人。青絲被绾成淩雲髻,上只斜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

李瑁這才留意到韋瑤晴的頭飾如此簡約。雖說不致失了禮數,入宮面聖到底是嫌太素了。不過适才也未引起非議。想來連天子都覺得,她這樣便是最好的了。

按說對人心,透過眼神、表情他多少能猜度到幾分,可對韋瑤晴,他束手無策。她的雙眼不透心事,面上又多是一片靜谧無瀾。她與楊玉環的直接透明截然不同,李瑁生平第一次覺得,女子也可以成謎。

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李瑁主動開了口:“想什麽想得那麽出神?”

韋瑤晴如夢方醒,答非所問:“王爺身上可是佩戴着香囊?”

“嗯,是有一個。”李瑁不明所以,看了一眼腰間懸墜之物,點了點頭。

韋瑤晴伸出右手,攤開了手掌,“可否給妾身聞一聞?”

為了弄清楚韋瑤晴的用意,李瑁依言而行。韋瑤晴将香囊放到鼻下嗅了嗅,又思忖了片刻,才将它遞還給李瑁。“這開元香裏似乎少了一點東西。”

李瑁接過香囊,一面重新系回腰間,一面有意無意地回答道:“少了麝香。這香囊是玉環親手縫制,本王又随身佩戴,自然不會有危及她的東西。”

韋瑤晴沒有說話,但不是失落,反倒是放心了的樣子。

“你問這個做什麽?”李瑁更加疑惑了。

“妾身是覺得這香味有些不尋常,好奇而已。”韋瑤晴随口搪塞完,又顧左右而言他起來:“去敬陵拜祭母後一事,王爺可怪妾身自做主張?”

李瑁聽得出韋瑤晴是在有心隐瞞,但是她的話并無不妥,一時之間他尋不到可以針對的地方。而提及武惠妃,他心中恸然,暫時也不再追究了:“如你所言是依禮而行,父皇都同意了,本王怎會再有異議?”

韋瑤晴感激地笑道:“謝王爺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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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瑁轉頭望向前方,不再看她。他記起了一件事。“王妃的禮數不該只是在父皇與本王跟前周到得當,應當處處自重才是。高力士不過是個奴才,受不得你那般大禮以敬。”

李瑁語氣的陡轉讓韋瑤晴有點應接不暇。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跟高力士道歉之事。

“王爺不是先走了麽?如何會知道……”

“王妃不是說過嗎,要表現得讓父皇安心才行。既是如此,本王又豈可一人走得太遠?”李瑁打斷了韋瑤晴的問話。

僅有的疑惑釋然,韋瑤晴又是那個冷靜淡然的女子了。循着剛才聽到的聲音源頭,她正面對向了李瑁,耐心解釋起來:

“王爺既然知曉這個道理,就更該了解妾身的用意所在才是。高力士雖然是個奴才,可在父皇跟前絕對是個能說得上話的人。讓他心裏不痛快了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若再被別有用心的小人從中一挑撥,他對父皇進讒言,父皇對王爺心結亦未消除,王爺難以立足不說,貴妃娘娘的處境也會變得為難。不若賣與高力士這份人情以備不時之需來得好。王爺千金之軀低不得頭,只有妾身為您代勞了。”

一席話,韋瑤晴說得随意,李瑁又怎會聽不出她是在盡心盡力為他考慮?自己身為皇子是千金體貴沒錯,她韋瑤晴身為京兆之女又何曾卑賤如斯?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護他周全。甚而,她還設身處地替楊玉環着想了。如此寬宏又聰惠的女子,若不是有了那麽多舍不下的前塵,他是該好好待她的。

思及此,李瑁胸中積郁的悶氣一掃而光,愧疚與感激使得他的語氣軟了下來:“難為你想得如此周到。”

“這些王爺也是明白的,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

話雖如此,韋瑤晴面上還是生出了掩不去的落寞。李瑁看得分明,卻不知怎樣措詞才能安慰到。一向以博學能言著稱的壽王爺,此刻也詞窮了。

接下來的一段路沒有人再說話。只聽得馬車輪滾過地面與馬蹄踏在地面上而發出的雜響,還有趕車人偶爾揚鞭喝馬的聲音。夕雲坐在車夫身旁,不時地回望身後的車廂,滿是擔憂,最終也只能繼續看着前路。空中紅彤彤的晚霞漸漸消散,忙了一天活計的人們陸續回了家,夜色悄然來臨。長安城的宵禁開始前,馬車抵達了壽王府大門。

八月初五轉眼即至。雖是六十壽誕,李隆基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在花萼相輝樓擺國宴普天同慶,說是為了節省國庫開支,只在龍池擺了尋常家宴,皇室之人皆有一席之地。而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重臣也有幸奉特召參加。

天子家宴,排場依舊隆重。皓月朗朗,貴氣盈華殿。珍馐玉盤,歌妙舞翩然。雲屏敞,客醉擲金彜;彩仗高,風流吐作詩。

如此熱鬧,韋瑤晴也只是淡淡地笑着,靜靜地聽着,以此來遮掩內心的不安——此次壽宴,楊玉環說不定也會出席。若是李瑁酒醉亂了心性而有所沖撞,衆目睽睽,諸口悠悠,她就是再巧舌如簧,也斷然難以扭轉乾坤。偏偏女眷與男子的位置是隔開左右兩側相對而坐,她想提醒也是有心無力。若貿然讓夕雲過去,只怕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萬一弄巧成拙豈不是自尋煩惱麽?

蹲跪服侍一旁的夕雲看出韋瑤晴的憂心忡忡是為何,即是借着為其夾食物的契機湊在她耳畔小聲說道:“小姐盡管放心,貴妃娘娘并不在場。”

一句話讓韋瑤晴心頭大石落下。她舒心一笑:也不知是李隆基的意思,還是自己先前的安排奏了效。

衆人自然也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但除了李瑁,沒有人會更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盯着那個敏感到随時會讓自己掉腦袋的位置。

五年形影不離棄,五年孤枕不相聞,只換得終身無分長相守。原以為今夜會得見佳人一償相思之苦,不料仍是不得如願。一杯杯飲下的皆是醉人的酒,入腸全都化作了苦澀的淚。

突然,絲竹之聲驟停。緊接着,一群舞姬陸續入場,步履輕盈有如騰雲駕霧。她們個個輕紗遮面,若隐若現的秀顏加之妩媚靈動的雙眸,煞是撩人心弦。待得舞姬悉數站好,樂聲才重新響了起來。除卻仍自斟自飲的李瑁與眼前漆黑一片的韋瑤晴,衆人皆被那些曼妙女子的舞姿所吸引,看得如癡如醉。

其中一人因是領舞,穿的不是千篇一率的鵝黃色齊胸露臂舞服,而是質地輕柔的羽彩霓裳。手中的兩把雪花扇亦是別致不同。翩然翻飛舞動間,那人似衆星拱月聚焦了所有目光,當真是萬花叢中最嬌俏的那一株。

一舞畢,衆人仍興致未消,各自回味。直到那領舞的女子揭開面紗,衆人才是驚詫的驚詫,難以置信的難以置信,呆若木雞的呆若木雞,神情的精彩紛呈堪比剛才的絕妙歌舞。

“玉環?怎麽是你?”這個驚喜太突然太大,李隆基竟不衿身份,起身朝楊玉環走去,連高力士的攙扶都不用。

“臣妾參見皇上,祝皇上壽與天齊,我大唐萬世昌隆。”楊玉環拜倒在李隆基跟前,巧笑嫣然地恭賀到。

李隆基笑逐顏開地扶起了楊玉環,做恍然大悟狀:“這就是你近些日子來神神密密今日又不肯與朕同來的原因?”

“還望皇上恕臣妾欺瞞之罪。”楊玉環點了點頭後,就要福身謝罪,被李隆基阻止了:“這是朕今日收到的最好的賀禮,何罪之有?不但無罪,還要重賞!”

原以為楊玉環是因為李瑁才有所扭捏,李隆基心中多有不快。這下得知她全心全意是為了自己,怎能不心情大好?

楊玉環這才完全如釋重負,開心地笑道:“臣妾謝皇上恩典。只是今日乃千秋節,皇上只賞臣妾一人臣妾實在心下難安。”

楊玉環長舞方歇,微喘未平,嬌音糯糯,面色緋紅猶勝常日,小兒女的嬌态顯露無疑,讓李隆基渾身酥軟。若非大庭廣衆,他真恨不得立馬擁佳人入懷,一盡纏綿之能事,自然有求必應。

“今日千秋佳節,君臣同樂,人人皆有賞!”

“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李隆基話音剛落,衆人皆跪地山呼。

“皇上,容臣妾去換身衣裳。”語畢,楊玉環就領着衆舞姬退了下去。重新出現的她,一襲齊胸曳地黃裙绫羅纖縷,玉膚可見。披帛盤繞于兩臂間,蓮步姍姍,香風連足。發上金步搖曳曳生姿,襯得整個人秀容華豔,呈美無雙。

在一個小宮女的伺候下,楊玉環走到李隆基身旁坐了下去。接下來她的所為不是一個妃子去讨好皇上,而是一個妻子在照顧夫君,細心體貼自然。衆人也不敢多生事端,皆一副習以為常理所應當的模樣,沒有誰再去關心李瑁的感受。

楊玉環蒙面起舞時李瑁自顧自地在喝酒,直到聽得李隆基喊出她的名字,他才猛得一愣,擡頭尋覓。不想,只見得她與自己父皇的濃情蜜意。所有自以為是的希冀被無情摧毀,他頓時無所适從,只能繼續一杯又一杯地麻痹自己。如若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會鬧出怎樣的事端來。

李隆基與楊玉環的對話韋瑤晴自然聽見了,周遭的反應也讓她對整件事猜了個大概。她不曾想到楊玉環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李瑁跟前——殘忍,決絕。她對李瑁覺得很抱歉,也很心疼,以至于夕雲的話都沒有引起她神色上的一絲波動。

“小姐,花語竟然是貴妃娘娘身邊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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