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離愁一枕
殘月闌珊,更漏聲聲。壽王府空曠的回廊上,李瑁的身影在夜幕中的輪廓有着無限落寞。皇宮的酒自然不會摻假,那些盡興而歸之人哪一個不是醉意熏然,一步一踉跄,需要人攙扶着才邁得開步子?偏偏喝得最多最猛的他格外清醒,以至于醉語調笑間,有人由衷拜服他的海量。
楊玉環那一舞李瑁沒看見,但無礙于他去想象。曾經,五年的朝朝暮暮,他吹笛,她起舞,只羨鴛鴦不羨仙。她的舞姿他怎麽會不清楚?
可笑的是今晚看來,至今放不下過往的只他一人而已。楊玉環從頭至尾都沒顧得上看他這個舊愛一眼。她所有的溫柔嬌笑都是為了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展露。
是啊,那個男人坐擁江山,乃萬民的主宰,是這天底下最最尊貴之人。為了她,不衿身份親自下堂迎接,又因她一句話便重賞群臣。從她入宮後六宮粉黛更是如同虛設,不複承歡。如此寵愛遷就,她終究是一個尋常女子,動心動情亦在情理之中。
李瑁了解自己的父皇,更了解那個習慣了呼風喚雨的君王,他斷斷容不下自己的女人心中另有私情。楊玉環若真能抛卻前塵,就此一心一意相待,于她而言也是幸事。而今晚所見也足以說明,即便她沒忘,那些也無足輕重了。既是如此,他堂堂七尺男兒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一直以來,他想要的不都只是她能過得好、開心嗎?一切已成定局,他永無重擁伊人的可能,又何必再執着,害了旁人也苦了自己?
世事弄人,命不由己。罷了吧,成全吧。長長的嘆息中,李瑁揚起了頭,逆光的雙眸內淚光盈盈。
卧房梳妝鏡前,韋瑤晴換上了常服,發髻也已松開。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那原本淡然嬌好的面容染上了幾分悵惘。正在為她梳理頭發的夕雲也是神色怔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夕雲,你怎麽了?”發現身後人的不對勁,韋瑤晴擔心地問到。
夕雲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搖了搖頭:“奴婢沒事。”
對夕雲,韋瑤晴不敢說是了如指掌,這話仍是瞞不過她的。“如果不是有心事,怎麽今晚梳頭梳得如此心不在焉呢?”
夕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可想了想,她還是決定搪塞過去。畢竟沒必要為了外人的事疏離了自己與韋瑤晴的情分。打定了主意,夕雲便是振作了精神,專心給韋瑤晴梳起了頭,随口編了個理由:“奴婢只是犯困了,嘿嘿。”
感受到夕雲的猶豫,聽出她話中的隐瞞,又思及今夜種種,韋瑤晴頗為感慨地嘆息道:“夕雲,你我主仆十幾年,我以為我們早已情同姐妹,不曾想也會有如此生疏的一天。”
被韋瑤晴這種傷感無奈的語氣吓着了,夕雲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趕緊解釋道:“小姐誤會了,奴婢不是有心隐瞞……奴婢只是怕問出口,會教小姐不高興,甚至會給小姐帶來麻煩。”
聽得這話,韋瑤晴頓時明白了夕雲的心結所在。她伸出手摸索着,夕雲會意地連忙伸出了自己的手。韋瑤晴握住後站了起來,面對着她,開門見山道:“你是不是想問花語那件事?”
夕雲又是一愣,繼而覺得被韋瑤晴一語中的也在情理之中。即是坦白了:“什麽事都瞞不過小姐。奴婢看到您對花語是貴妃娘娘身邊的人這件事一點都不驚訝,覺得有些納悶。但是其中牽涉甚廣,奴婢不敢貿然多嘴。”
韋瑤晴很感動。這就是她信任、喜歡夕雲的原因。夕雲性子偏急,有時候又心口相通地有些無遮無攔,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絕不會犯糊塗,而且會時時事事以她為先。就如這件事,她也知王府不比自家閨閣,怕隔牆有耳害了自己,才會諸多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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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早在禦花園碰到花語的時候,我就猜到她可能是貴妃娘娘的人了。所以才會将那支貴重的簪子送與她。”
“一個剛剛入宮的小宮女突然有了那麽名貴的東西,就算貴妃娘娘不問,旁人總會好奇,話早晚會傳到她耳中。小姐那番話不僅是用來勸說花語的,也是在給貴妃娘娘傳話。對吧,小姐?”
“不枉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一點就透。”韋瑤晴贊許地點了點頭。
“可是小姐,你是怎麽知道花語的身份的?”夕雲的疑惑沒有全部解開。
”我覺得花語身上的香味很熟悉,一時間卻想不起在哪聞到過。直到她的故事讓我想到王爺,我才記起王爺的身上也有一股相似的味道,才冒險賭了一把。後來在馬車上我又跟王爺确定了一下,那少了麝香的開元香果真是貴妃娘娘所配。不過……”說到這裏,韋瑤晴心情愈發沉重了,“不過我的初衷是想着能給貴妃娘娘提個醒,讓她最好不要出席千秋節的宴會。不料她非但出現了,還出現得那麽驚天動地,沒有給王爺留有一絲顏面。”
韋瑤晴沒有責怪誰的意思。相反,楊玉環的做法讓她了解到那也是個明白人,甚至比她看得還要透徹。若非是這樣,又怎會那般不留餘地呢?她感激楊玉環,卻因為這種局面是自己一手促成,負罪感再次排山倒海般地襲來。
“這樣不是更好,直接斷了王爺的想頭,省得日後引火燒身。”夕雲這話一是為了安撫韋瑤晴,此外,想到當日在南熏殿的事,她依舊心有餘悸。
“最好是王爺也能明白。”
韋瑤晴并沒有被安慰到。而她話音剛落,一陣清雅高亮的笛聲便随風婉轉而來,将屋外的沉沉夜色染上了柔美。
一曲畢,李瑁已是淚濕衣襟。韋瑤晴不知何時站在了距他不遠處。
“這支曲子,是玉環從前最愛聽的。過了今夜,不會再在我壽王府響起了。”
李瑁的話像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韋瑤晴說的。語畢,他握了握手中的玉笛,忽然奮力地将它敲在了回廊的畫棟上。傾刻間,玉碎,月殘,心傷。李瑁離開的步伐虛浮無力,仿佛剛剛大醉了一場。
從聽見笛聲到循着笛聲孤身摸索來到回廊,再到靜靜地聽完李瑁吹奏完整支曲子,韋瑤晴的眉頭就沒舒展過。即便是此刻,李瑁已離開了好久,她還是站在原地,不進不退,不言不語。她深知這就是李瑁與楊玉環之間最好的了斷,然而她覺得自己,勝之不武。
三日後,李瑁與韋瑤晴動身前往敬陵拜祭武惠妃。李隆基特派了大将軍陳玄禮随行。夕雲一如既往地守在韋瑤晴身邊。龍池家宴那晚的事仿若一場消散的煙雲,無人再提起。韋瑤晴知道這是大家都有心避忌,一切并未真的雨過天晴——盡管李瑁沒有再佩戴那夙日不離身的香囊,但也沒有把她視作一個妻子。對于現今的她而言這樣得過且過、習以為常的生活雖然無趣,好在不會教她手足無措。
第五日的清晨,一行人抵達了洛陽城。拜祭完武惠妃已是未時末。衆人去往了洛陽行宮歇息。只待明日返回長安,這次洛陽之行便結束了。但晚膳後李瑁的一個決定讓這份順理成章生出了變故。
侍女們将殘羹撤去後,李瑁找來了陳玄禮,吩咐道:“陳将軍,你明日先行護送王妃回長安吧,本王想在洛陽游玩一些時日。”雖是吩咐,李瑁對陳玄禮也算客氣。
此言一出,激起漣漪無數。李瑁因為心中郁結難舒想要四下散散心,沒考慮到他這個簡單的想法對韋瑤晴而言會是種難堪。洛陽風光無限好,夫妻同游是何等美事?她的夫君卻如此直白地說不願有她相伴。
“王爺,還是讓陳将軍留下吧,只需派幾人護送妾身回去即可。”韋瑤晴體諒李瑁此時的心情,即使心中苦澀,面上還是波瀾不驚。
“不必了,本王興之所至,興許不止游覽洛陽一處,大隊人馬随行多有不便。”李瑁說完,不容商榷地自行離開了。
原本李瑁一人獨游的安排已然教陳玄禮意外,最後那句表明他歸期遙遙的回答則讓他更是暗暗納罕。早前壽王與新王妃感情不睦的風言他也聽到過,當時只是旁觀者的置身事外。今夜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又見韋瑤晴雖雙目失明,卻無有一絲卑怯,對李瑁始終周到有禮,即便是他言語有失,她也是以夫為先。韋瑤晴的年齡與自己女兒相差無幾,陳玄禮忽地就生出了憐惜之心。李瑁走後,他試探着詢問道:“王妃娘娘,明日何時啓程呢?”
“盡早吧。”既然李瑁執意趕她走,她自然沒必要多留惹人嫌棄。
“是,末将遵命。”陳玄禮心情複雜地躬身應到。
韋瑤晴沒有再說話,帶着夕雲離開了。
人前不做戲,人後自是不會有所僞裝。李瑁與韋瑤晴又是分房而居。今夜無月無星且有大風,想來明日的天氣不會是如今日這般的晴好了。韋瑤晴臨窗而立,安靜得若無其事。
想着自家小姐逆來順受與李瑁的自私,夕雲忍不下去了,開口為她打抱不平:“王爺實在是太過分了。怎麽說小姐您也是他明媒正娶八擡大轎擡進壽王府的,當着陳将軍的面,他居然……居然一點都不顧及你的感受。小姐,你怎麽都不為自己說說話呢?”
李瑁所有的不待見韋瑤晴都有理由去諒解,可她再通情達理,也只是一個希望得到丈夫疼惜呵護的小女子,心寒不是沒有的:“王爺是夫,是我韋瑤晴的天。天不憐見,我還能說什麽?說了,就能讓王爺接受我麽?”
“小姐……”夕雲不知道說什麽可以安慰到韋瑤晴。
“夕雲,你留下照顧王爺吧。他身邊的侍從不多,又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有你在,我才能放心。”韋瑤晴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但這話比起吩咐更像是請求。
“小姐……”夕雲這次的欲言又止是不放心。自從韋瑤晴的眼睛失明後都是她在身旁打點,她俨然就是韋瑤晴的雙眼了。
可是,她若不答應,韋瑤晴肯定會很難過。李瑁的态度已經讓自家小姐受盡了委屈,她這個除了生父外離她最近的人又怎麽忍心雪上加霜呢?
“是,奴婢遵命。”幾番思想鬥争下,夕雲才是勉強答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