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幼年不識愁滋味
讓皇帝德蓋千秋,陵在封陽鄉,封內十裏。陵前布置有華表、天馬各一對,四對石獅、五對石馬更是栩栩如生,還有十對翁仲以期守護亡靈安息。一應物什皆為大唐最最上乘的石刻,件件匠心獨運,精致無比。周遭更是廣植松柏,四季蒼翠不老。韋瑤晴與李瑁抵達惠陵時,已值初夏。正午時分,外頭暑意漸濃,因着這份庇蔭,惠陵處仍是涼意森森。
侍衛将二人送到目的地之後就回長安向陳玄禮複命去了,前來接應之人是常年在此守陵的宮女,名喚雪瑛,已過知天命之年。人如其名,她身着通體白色素服,脂粉未施的臉上挂着淺淡的笑意。眼角眉梢不見一絲銳利,只帶着恰如其分的疏離與謙卑。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緊跟在她身後,朗眉星目,唇紅齒白,一雙烏黑澄亮的眸子中閃爍着濃濃的稚氣,外加胖嘟嘟的笑臉,煞是惹人喜愛。
雖遭貶黜,李瑁皇子的身份改變不了,又不可直接喚他十八皇子,只得尋了個折中的稱呼。見二人朝這邊走來,雪瑛與小男孩迎了上去,各自行禮:
“奴婢雪瑛拜見公子、夫人。”
“僾(ài)兒拜見公子、夫人。”小男孩學得似模似樣。
“雪瑛姑姑快快請起。”李瑁大步上前,笑着扶起了雪瑛。
“謝公子。”雪瑛順勢起身,看向李瑁的目光中已無之前的那份疏離:“小十八別來無恙?”
聽到這個稱呼,李瑁感觸良多:“好久沒聽姑姑喊我小十八了,真好聽。”
雪瑛忍俊不禁:“都是大人了,說起話來還是這麽孩子氣,也不怕夫人笑話。”說着她便看向了站在李瑁身後的韋瑤晴。
李瑁走到韋瑤晴身旁,拉着她一同來到雪瑛跟前,對她介紹道:“晴兒,雪瑛姑姑是恭皇後①生前的貼身侍女。我住在寧王府的那段時間,衣食起居都是由她打理。”
之前靜聽李瑁與雪瑛的談話,韋瑤晴便猜到二人交情匪淺。李瑁介紹完,她才知雪瑛身份如此特殊,忙是向她福身行禮:“瑤晴見過姑姑。”
顯然,雪瑛沒想到韋瑤晴會對自己行如此大禮,還這般畢恭畢敬,不由地一愣,方是回禮道:“奴婢惶恐,夫人這是折煞奴婢了。”
韋瑤晴先行起身,又扶起了雪瑛,看了一眼李瑁,對她說道:“出嫁從夫。雪瑛姑姑既為相公敬重之人,自然就是瑤晴的長輩,禮當如此。”
雪瑛既是從小看着李瑁長大的,心中早已将他視作了自己的孩子。此番李瑁因維護韋瑤晴而被貶來守陵,她對韋瑤晴多少有些不滿。她不願教李瑁難做外加身份上的懸殊才沒有表現得那麽明顯。現在看到韋瑤晴如此知書達理,說起話來亦是和和氣氣,對她好感倍增,心頭先入為主的芥蒂便也消除了些許。
“婆婆婆婆,僾兒餓了,什麽時候可以吃飯啊?”雪瑛還想再說些什麽,從一開始就被三個大人忽略了的僾兒再也忍不下心中不滿,拉住她的衣擺輕輕扯晃着撒嬌到。
這下,衆人的注意力終于轉到這個小不點身上。李瑁看了看他,若有所思地問道:“姑姑,他……就是僾兒?”待雪瑛點了點頭,李瑁蹲到僾兒跟前,憐愛地摸着他的頭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當年在襁褓中的嬰兒都長這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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僾兒不認識李瑁,只是依着雪瑛先前的囑咐對他與韋瑤晴行的禮。他偏着頭看着李瑁的臉,煞有介事地問道:“公子認識僾兒嗎?”
僾兒那副天真的模樣逗樂了李瑁,他笑着點了點頭,回答道:“是啊,我不僅認識僾兒,僾兒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說到這裏,他抱起僾兒站了起來,“僾兒不是餓了嗎?我現在就帶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不想,僾兒沒有立即歡呼雀躍,而是朝着韋瑤晴張開了雙臂:“好是好,可是僾兒想要夫人抱抱。”
韋瑤晴很喜歡這個孩子,伸出手從李瑁懷中抱過了僾兒。李瑁很是錯愕,雪瑛也很是好奇地問他道:“僾兒,你這是做什麽?”
僾兒表現得一本正經,說出口的話亦是理直氣壯:“夫人長得好看啊。掃地的陳伯伯說自古英雄愛美人,僾兒将來一定要做個大英雄,然後娶一位像夫人這樣美麗的妻子。”
孩子童言無忌,韋瑤晴卻是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李瑁一邊搖着頭一邊哈哈大笑起來。雪瑛覺得抱歉,又不忍責備,只得無奈地說了一句:“這孩子都被奴婢慣壞了,胡亂說這些話唐突了夫人,實在是……”
“小孩子而已,無妨的,姑姑不必介懷。”韋瑤晴并沒有放在心上,反而覺得僾兒非常可愛。
“夫人,您跟公子一路勞頓,讓奴婢來抱僾兒吧。”
“不要,僾兒就喜歡夫人抱抱。”看到雪瑛伸手過來,僾兒連忙背過了身,緊緊地摟住了韋瑤晴的脖子,連聲拒絕着躲開了她的懷抱。韋瑤晴看他對自己如此依賴的模樣,即是笑着道:“沒事,就讓我抱着吧。”轉而,又對着懷中的小人兒問道:“大英雄,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僾兒如願以償,又聽說有東西可以吃,高興地手舞足蹈,歡呼着:“哦哦哦,有好吃的咯,哦哦哦……”
午後的陽光透過松柏樹葉間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落在地面上,随着人影的移動而不規律地跳躍着。衆人都被孩童那份無所顧忌的歡樂所感染,原本清冷的皇陵暖意頓生,笑聲四溢。
趁着雪瑛去張羅午膳的時機,韋瑤晴問起了僾兒的身世:“相公,适才聽你說僾兒尚在襁褓時你就抱過他,那也就是前幾年的事情。僾兒與雪瑛姑姑是什麽關系啊?他的爹娘呢?”
李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回憶起了往事:“僾兒是雪瑛姑姑的親外孫。讓皇帝與恭皇後相繼大去後,雪瑛姑姑一家就主動請了旨來此守陵。雪瑛姑姑的丈夫去世得早,僾兒的娘親是她唯一的女兒,叫凝繡,從小患有極為嚴重的心悸病。盡管郎中說她不可以生孩子,僾兒的父親還是與她成了親,婚後二人生活得很是甜蜜幸福。
不料,凝繡瞞着大家偷偷停用了郎中開的藥,待他們發現時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在她的一再堅持下,僾兒的父親與雪瑛姑姑只好答應了她。雖然處處小心,凝繡還是在生下僾兒之後油盡燈枯了。僾兒的父親因為用情至深,承受不住喪妻之痛,又始終內疚是自己一時疏忽讓凝繡懷上孩子從而害的她喪了命,将僾兒托付于雪瑛姑姑便在當年與凝繡邂逅之處懸梁自盡殉了情。”
韋瑤晴沒想到雪瑛與僾兒身上竟然背負着這麽沉痛的過往,對祖孫二人頓生憐惜之心:“真是難為雪瑛姑姑了。她一個弱女子帶着僾兒生活在這裏,一定過得很辛苦。不過,也幸好還有僾兒陪着她,否則這日子還不知會難過成什麽樣子。”
李瑁沒有說話,他對雪瑛的尊重不僅僅是因着從小的情分,更是出于對她遭遇的同情。韋瑤晴所說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
用完午膳,雪瑛帶着李瑁與韋瑤晴到了一間廂房,就退了下去。雖說給他二人安排的是這裏最好的一間房,裏裏外外又都仔細打掃過,該修繕的地方也着了人修好,與長安城的壽王府終究是一點都比不得。房內的陳設極為簡單不說,床鋪被褥也是最尋常的棉絮與粗布。
四下環顧了一番,韋瑤晴微微皺眉,看向了李瑁:“相公,對不起,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需要住在這樣的地方。”
李瑁打趣道:“晴兒,你是擔心我吃不了這份苦嗎?你忘了,早前我也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習慣了。”
李瑁越是這樣不怨不怪,韋瑤晴心中就更是過意不去:“你從小養尊處優,仕途更是暢通無阻,若不是娶了我,也不會到如今一無所有的地步。對不起,我……”
“說什麽傻話呢?”李瑁擁住韋瑤晴,柔聲寬慰道:“誰說我如今一無所有了?榮華富貴再多,都不比上你在我身邊來得好。”
“相公……”
“晴兒,從今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自責的話了。”李瑁扶着韋瑤晴的雙肩,凝視着她的雙眸說道:“我們是夫妻,禍福與共是理所應當的。除非在你心中,我李瑁當不得與你同舟共濟之人。”
“妾與君心同,不負相惜意。”
韋瑤晴含羞說出這句話已然表明心跡,李瑁心弦觸動,情不自禁俯下頭去。
“公子,夫人,你們在幹嗎?”
就在李瑁要吻上韋瑤晴時,僾兒稚嫩的童聲響了起來。循聲望去,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蘆的僾兒正站在門口好奇地看着他們。原本郎情妾意的二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尴尬不已,臉都紅到脖子根了。過了好一會兒,李瑁假裝咳嗽了幾聲,故作嚴肅地問道:“僾兒,婆婆沒有告訴你進別人房間之前要先敲門嗎?”
僾兒吓得趕緊躲在了韋瑤晴身後,怯生生望着李瑁說道:“不是僾兒不敲門,而是門本來就沒有關啊。”
李瑁被僾兒的話堵得啞口無言,又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亦是不忍再說什麽了。韋瑤晴蹲到僾兒跟前,用溫暖的笑容安撫他那顆小小的心:“僾兒,你怎麽一個人來了?婆婆呢?”
“婆婆做事去了。”僾兒遞過手中的糖葫蘆,說道:“這是婆婆買給僾兒的,僾兒最喜歡吃糖葫蘆了,所以拿過來給夫人你吃。”
韋瑤晴意外了:“既然是僾兒最喜歡吃的東西,為什麽要送給我呢?”
僾兒解釋起來竟有些害羞了:“因為僾兒喜歡夫人啊,要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與夫人分享。”
韋瑤晴素來喜愛孩子,上一次小産後一直未能懷上身孕。得知僾兒身世可憐,又見他如此乖巧,這番一意為她着想的話說得她整顆心都化了。她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說道:“僾兒真乖。”說完,她站起來對着李瑁笑道:“相公,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李瑁卻道:“等一下。”繼而看向了僾兒,“僾兒,這糖葫蘆只有一串?”
“嗯,婆婆說吃多了對牙齒不好,每天只給僾兒買一串。”
“可是這裏有兩個人……”李瑁繼續循循善誘。
僾兒偏着頭看了看李瑁,又看了看韋瑤晴,一點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一張小臉上布滿了疑惑:“僾兒最喜歡吃糖葫蘆,也最喜歡夫人,把糖葫蘆給夫人吃,有什麽不對嗎?”
李瑁不是真的想要僾兒手上的糖葫蘆,只是自己與韋瑤晴适才的好事被他打斷,又見他頗有要纏着韋瑤晴的意思,才故意要找個理由讓他離開。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哪裏能理解他這麽深奧的意思呢?就在他頭疼不已韋瑤晴竊笑的時候,僾兒又開了口:“可是公子,剛才你抱着夫人是在做什麽啊?”
“你這個小鬼,該懂的不明白,不該問的倒是記得牢。”李瑁被問得無所适從,只得再次板起臉來訓了僾兒一句,就離開了。僾兒撅着嘴泫然欲泣,韋瑤晴趕緊安慰道:“僾兒乖,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夫人,公子是不是因為僾兒沒有給他吃糖葫蘆生氣了?”僾兒的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看得韋瑤晴很是心疼。她拍着他的肩膀搖頭道:“公子沒有生氣,他是有事要去做才走的。”
這話卻是安慰不到僾兒,他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僾兒真的只有一串糖葫蘆嘛……”
注:①李憲之妃元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