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單钰博啞然了半晌,忍不住問:“孫先生,您是最近公司營運得還不錯,不缺這筆錢了,對嗎?”

聽出他的不滿,孫生嘆氣道:“哪裏能?還賠得厲害呢!”

“也是,個個都知道向您賒賬不用還錢,能不賠才是怪事。”單钰博無語之間,餘光瞥見關唯晨正坐在一旁觀察自己,又挺直了原本松散在椅子上的身子。

孫生萬般糾結,訴說着自己的苦衷:“單律師,您不大了解情況。我那天和老婆孩子開車去外頭玩,在安河橋那塊見到張女士了。她就是個掃大街的,沒什麽錢。佟洪山生病住院那會兒,他家裏肯定燒了不少錢,現在人沒了,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還掃大街,幾萬塊算大錢了。我琢磨着,覺得自己再要這筆錢,是不是有點兒……”

單钰博知道他人情這關過不去,無奈地說:“我很早以前就告訴過您,張女士是清潔工人了。您怎麽現在才惦記這件事?”

孫生意外地眨巴兩下眼睛:“您說過?”

他無比确定地點頭:“我也告訴過您,她家裏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今年剛上大學,在北航。女兒呢,在讀初中二年級。”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孫生發覺單钰博的耐心被消磨殆盡,連忙賠笑道歉,“呵呵,我是太信任您,覺得您說什麽都是對的,所以沒往心裏惦記。”

單钰博肚子餓了,心情也差,呵呵地幹笑了兩聲,不作答。

孫生也注意到了坐在單钰博身旁的關唯晨,沒來由地有些緊張,搓了搓手,小心探問:“那個……還有什麽細節,是我不知道的?”

“一審的時候,我已經把所有的細節和證據都告訴您了。您出庭了啊,怎麽?人去了,魂沒帶?”單钰博簡直哭笑不得,心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說,“張女士現在跟兩個孩子住在四環外頭一間大概六十平米的單位房裏,那房子原本他們一家四口住,佟先生去世,兒子上學住校,現在剩她和她女兒兩個人。”

孫生一聽立即連連拍掌:“對對對!就是這個!聽說那個房子的貸款還沒還清呢!我的天,單律師,別說十萬了,就這娘倆的情況,怕是一萬塊都給不出吧?”

這些情況明明在一審開庭之前,單钰博就已經和他說明過。對于這一點,單钰博記得千真萬确。可眼看他現在又開始菩薩心腸,單钰博簡直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

良久,他只好說:“那您是不打算堅持原判了,是吧?”

孫生又猶豫了,舔了舔嘴唇,為難道:“這可是十萬呢!”

單钰博再度啞口無言。

孫生看他不說話,不甚自在地坐在位置上晃了晃身體,自言自語道:“這如果是我自個兒的錢,指不定讓她一點一點地還,就過去了。可這是公司的錢,折算出來都是員工們的血汗錢了,也不好因為我一個人的婦人之仁,說不要就不要了。”

單钰博心想是這麽個道理,雖沒說話,但也點了點頭。

“單律師,二審我們該做什麽?”孫生打定主意,問道。

他聳肩:“不需要做什麽。只要掌握現有的證據,他們拿不出可以推翻這些證據的有力證明,就會維持原判。”

“這樣……”孫生雙手在膝蓋上搓了搓,往大腿上用力地一拍,跟拍案似的,“那就這麽辦了吧!呵呵,單律師,謝謝您,辛苦來一趟了。”

單钰博看他終于拿定主意,心中釋然,笑道:“沒什麽,我本來也是打算過來的。”

孫生好奇地眨了眨眼:“您不是住朝陽那塊嗎?”

“哦,過來找朋友吃飯。”單钰博站起來,作勢道別。

他很熱情地說:“正巧也是飯點了。您朋友在哪裏?叫上一塊兒。您幫了我大忙,一直麻煩您,沒機會請您吃頓飯。”

單钰博連忙搖頭,窘促地笑笑:“朋友是出家人,不好上館子吃飯。”

孫生一聽呆住了:“出家人?”

“嗯,以前的同學。”單钰博不和他寒暄,扣上西服紐扣,“我先走了,開庭那天再見吧。”

孫生忙不疊地感激握手。

就這麽耽擱了半小時,單钰博在和孫生道別以後,連前去取車的腳步也加快了許多。

可他多走了幾步,想起關唯晨還在身邊,又覺得失禮,于是放慢了腳步,抱歉地笑笑:“關總,不好意思,沒顧上您。”

關唯晨聳肩,反而好笑地問:“你是餓壞了吧?”

單钰博看看時間,故作哭喪道:“真的很餓,中午沒怎麽吃。”他打開副駕駛座的門,等關唯晨坐進去以後,自己迅速地坐進了駕駛座,關上門。

這回關唯晨沒系安全帶,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他打開車鎖。單钰博忙忙碌碌地把手機錢包往邊上放,開始倒車。

“您別老這樣看我,我考駕照那會兒都沒這麽緊張。”單钰博半開玩笑地說。

聞言關唯晨微笑,問:“駕照拿到多久了?”

“很多年了,大一考的。”他利落地把車開上路。

他又問:“那什麽時候會開車的?”

單钰博覺得他問得挺有意思,笑說:“那更早,沒上高中吧。”他頓了頓,也問他:“您呢?”

這問題好像讓他為難了,他凝眉想了一陣子才回答:“大概也是上中學那會兒。”

單钰博算算他的年紀,忍不住笑出聲來。

關唯晨聽到他的笑聲,奇怪地看向他:“怎麽了?”

“沒。”他忍住笑,稍微猶豫了幾秒鐘,才說,“我剛才在想,您會開車那會兒,我還沒出生呢。”

聽到這種話,關唯晨也不動怒。相反,他看單钰博的目光不似從前那樣冰冷了,眼中帶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問:“可誰看得出來呢?”

單钰博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說:“也是。”

出城的路十分舒暢,除了公交車外,只偶然見到幾輛鋪滿塵土的小汽車從外頭回城,時而還見到有農用小汽車在路上噴着柴油氣嗡嗡嗡地作響。

天氣卻沒有白天那樣好了,随着日落,天變得灰蒙蒙的一片,好像是厚厚的雲層要蓋下來,一副要下雪的模樣。

但根據單钰博這些年在北京的居住經驗,他知道這只不過是假象。接下來的絕不是雪天,說不定,是霧霾。

筆直的道路兩旁伫立的樹木一棵棵不是只剩下枝幹,就是只有零星的葉子留在枝頭,布滿了灰塵在冷風中蕭索,看得人的心也跟着抑郁起來。

單钰博自己餓得眼前發黑,唯恐怠慢了關唯晨,盡管車裏還有餅幹,又覺得拿出來招待他反而顯得寒碜,思來想去半日,道:“早知道在城裏把飯給吃了就好。”

關唯晨問:“那和朋友約好的呢?”

“現在過去,寺裏應該也用完齋飯了。”說到這裏,單钰博給朋友打了個電話。

果不其然,将近七點,寺裏的和尚和居士們已經吃完晚飯了,朋友還在奇怪他怎麽還沒到。

“晚課後,我到山門前等了一刻鐘,沒見到你,又回來了。”他在電話裏說,“現在到哪裏了?”

單钰博估摸着路況和路程:“快到山下了,再一刻鐘吧。”

老同學說:“嗯,好的。飯菜我都熱在鍋裏,來了就能吃。”

好不容易來到山腳下,上山還得購票。單钰博下車買了票,望着灰蒙蒙的山路,心上有些無奈。

他揉了揉眼睛,把眼鏡戴好來,循着山路盤桓而上,很快到了山門。居士樓前的擴地還在休整,車開進去時坑坑窪窪,有些颠簸。單钰博在這之前請關唯晨在山門前下了車,自己獨自把車開進去找地方停穩。

趕回山門的路上,他正遇見幾位從寺中回來的居士,迎面彼此行了佛禮,又匆匆地去找關唯晨。

名聲在外的寺廟坐落在山間,實際卻遠沒有它的名聲那樣輝煌。歷經近千年歷史,松柏銀杏依舊健碩聳立,山門略顯破舊,到了晚上,青燈清寒。

單钰博一進山門就見到了站在哼哈二将前的關唯晨,道:“這麽暗,怎麽不往裏面走?”

“看看。”晦暗中,關唯晨仔細地看着門将雕塑上已經剝落的色漆,轉頭看他,“走吧。”

兩只毛色純白的貓一胖一瘦正窩在石橋旁吃它們的齋飯,許是沒有料到這個時候還有人來,擡頭一看,胖的那只立即轉身溜走了。只剩下瘦的那只,陰陽眼望着二人呆了幾秒鐘,才警覺地調頭離開。

上一回來的時候,單钰博沒見過這兩只貓咪。見狀他看看關唯晨,關唯晨也是不明所以。單钰博再要去尋這兩只貓,已經不知躲到了何處,碗裏的齋飯沒有吃完,留了許多。

一個穿着棉襖的沙彌頂着關溜溜的一顆大腦袋,肩上挑着兩桶水從橋下上來,見到二人,放下扁擔行禮。

他最多是上高中的年紀,單钰博看着面生,還了禮,問:“明善師父在嗎?”

“在的。”他脆生生地回答,回頭一看,便喊道,“明善師父!有客訪!”

單钰博循聲望去,果然看到穿着僧袍的老同學從裏面走出來,沖自己咧嘴一笑,又對關唯晨行了佛禮。

關唯晨事先并沒有雙手合十對小沙彌還禮,見狀臉色一斂,神色又緩和了一些,微笑點頭:“你好。”

明善不介意他這樣,和小沙彌說了幾句話,讓他把水挑回去,又帶着單钰博往禪院裏走。

經過銀杏樹下,單钰博對關唯晨說:“關總,這棵樹有一千多歲了。”

聞言關唯晨不禁駐步,擡頭望了一眼。幾片殘餘的枯葉落下來,落到了他的腳邊。

單钰博和明善走在前面,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挑着水往別個方向走的小沙彌,不禁問:“這麽冷的天讓孩子挑水?寺裏不是有自來水嗎?”

“修行而已,他今天犯了戒,主動認罰的。”明善好奇地問,“這位先生是?”

單钰博趁關唯晨沒注意,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你不記得了?以前他來我們學校演講,你去湊熱鬧湊得可熱心了。”

聞言明善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又回頭去看,尴尬地笑笑:“天色暗,沒認出來。你們怎麽認識了?”

單钰博只覺得情況複雜,而且說給出家人聽也不好,便随意地敷衍道:“機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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