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寺裏的粗茶淡飯盡管清淡,可平常想吃還吃不到。寺院在山裏,窗外的山風呼呼作響,更顯得屋內的清靜。
單钰博得了一份少有的寧靜,飯吃得津津有味,又誇寺裏的夥食比從前好多了。
明善在一旁坐着,用僧袍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鏡,笑說:“我覺得沒有學校裏的好。”
“你還惦念凡塵,出什麽家?”單钰博笑他。
他羞赧一笑,重新戴上眼鏡,問稀客:“關先生,吃得慣嗎?”
關唯晨許是沒想到他的英文說得這麽順溜,眼中掠過了詫異,答道:“可以。米飯很松軟,青菜也新鮮。”
“只過了水的青菜,吃起來就是原汁原味,對吧?”單钰博端着碗笑說。
他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鐘,眉峰漠然地挑了一下,沒作答。
單钰博往米飯裏舀了兩勺青菜湯,和白米飯攪拌清楚,扒了小半碗飯,說:“青菜是他們自己種的,連蟲子也是一只一只自己抓,保證一點公害也沒有。”
關唯晨問:“這也是修行嗎?”
明善笑着點頭:“嗯。修行。”
沒多久,單钰博就吃完了兩碗米飯,舒舒服服地放下了碗,而關唯晨吃得慢,還在慢條斯理地吃着。單钰博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和關唯晨一起吃飯,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吃飯的樣子。這頓飯竟然是這麽簡陋的齋飯,還不需要單钰博自己掏腰包付飯錢,也真是夠寒碜的。他沒想到關唯晨用筷子用得挺好,盡管桌上并沒有什麽可以挑戰筷子功力的菜,但關唯晨還是吃出了優雅的姿态。
單钰博托腮看了他一會兒,只覺得他的側面英俊得像是一幅油畫似的,在燈光下明暗色塊都那麽有致,低着眉眼,咀嚼時下颌和面上起伏很小,看不出情緒。
“關總,您拿筷子的手法錯了。”單钰博笑道。
關唯晨起先只是任他看着,聞言疑惑地轉過眼。
單钰博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筷子,給他做了正确的演示,動了動手指,道:“這樣手指才能用力,否則再難一些的東西,您就夾不上來了。”
正巧他也要吃完了,便照着他說的方法,換了手指的位置。但因為是第一次這麽用,不大習慣,在夾豆子時非但沒把豆子夾上來,連筷子也險些落了手。
見狀,單钰博飛快地往他的碗裏夾了将近十顆豆子,得意地笑起來。
關唯晨多看了他一會兒,臉上露出無奈的笑。他慢慢地夾起了一顆青豆,停在單钰博飯碗的上方,最後松開筷子,豆子掉進了他的碗裏。
單钰博把那顆豆子和剩下幾粒米飯吃光,又盛了小半碗湯放着,問明善:“最近每天做完早課和晚課,還忙些什麽?”
明善起先一直在看他們兩個互相夾豆子玩,雙手放在袖管裏,聞言一愣,回道:“還是在做那個算法,争取在明年初能發篇文章。再有,就是招義工的事了。”
單钰博想起門口那張布告:“哦,剛剛我在山門那兒看到了,你們在招網絡翻譯?”
“對啊,原先做西文翻譯的義工要麽出國,要麽忙着考試和推研,寺裏唯一會的那個人同時又在做德文和西文的翻譯,他還有自己的課業和課題要做,忙不過來。”說到這裏,明善露出苦惱的神情,“我們征了好一陣子都征不到人。主要是還要做新聞、公告、博客和相關文章的翻譯,內容挺多。這我們面試了幾個,有些眉目。關鍵是盲文的翻譯,比較難找。”
單钰博皺眉,疑惑道:“原本做盲文翻譯的師父呢?”
明善低頭,遺憾道:“七月份圓寂了。”
單钰博知道,往年到了年關将近時,就是寺裏義工稀缺的時候了。他想了想,說:“你看要不是很多的話,我平時閑着沒事可以幫忙翻一下。怎麽面試呢?”
“你幫忙?”明善一聽驚喜,笑道,“你的話,就不用面試了。”
這時,關唯晨好奇問道:“西文還是盲文?”
“他都會。”明善說完,對單钰博笑了笑,頗有幾分對老同學的驕傲。
關唯晨訝異地看向單钰博。
他淡淡地笑了笑,把那小半碗青菜湯喝完了。
如果是從前,單钰博自己一個人過來,來得早,還會和明善在寺裏聊一會兒天,聽他說說佛法,還有近來的學術情況。但既然這回是同關唯晨一起,這些就只好推到下次。正好明善晚上也還要到居士樓看一看,招待客人吃完晚飯,他便不作陪,道別以後往外頭去了。單钰博在臨別前,向他要了一支手電筒,帶着關唯晨參觀寺中最古老的殿宇。
“關總從前看過中國的古代建築嗎?”單钰博心想他來了中國好幾次,又是華裔,應該有所了解。
關唯晨說的答案并不出單钰博的意料:“曾經參觀過故宮和頤和園。”
單钰博笑道:“導游跟您解說的都是皇帝家的歷史吧?”
他不否認,點了點頭。
山裏的氣溫本就比城裏要低幾度,加上山風,更是寒冷。單钰博用手電筒照着不算平坦的道路,行走間能夠聽到彼此走路與呼吸的聲音,仔細看,也能看到呼吸出來的白氣。握着手電筒的手是冰的,過耳的風很快驅散了晚飯的暖意,人又變得冰冷起來。
“這邊就是寺中的前殿了,也數它最古老,有近千年歷史。”屋檐下挂着老舊的燈籠,門前的石獅子翻新過,但看着也深受歲月摧殘,“歷史我不大清楚,說得不對反而不好。您是想自己看看,還是我給您說一些我知道的?”
關唯晨拾級而上,擡頭望着眼前矮小的殿宇,聞言唇角微微地揚起:“你來說吧。”
單钰博看他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麽,轉念一想,調笑問:“為什麽要聽我說?”
他回頭看着他盛滿笑意的眼睛在鏡片背後不大清晰,自己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一些,如實說:“因為你的聲音好聽。”
就算是單钰博,聽到關唯晨由衷的褒獎,還是将手握成半只拳頭,掩住嘴巴低聲咳了一聲。
“中國古代建築的材料以木為主,其次加上磚石和瓦混用。”手電筒的光線從石階下往上掃,晃過關唯晨的臉,又停到了屋檐底下。單钰博從上到下又将光線掃了一遍,在石階下停了,說:“從外表上看分三個部分:臺基、柱梁還有屋頂。一座建築再華麗莊重,也脫不開這三大要素。”
關唯晨認真地聽着,點頭說:“我見到許多房子都有柱子。”
“嗯,柱和梁上的結構部分是用來承重的,直接用來承托房頂的重量,全部都是木造。”單钰博說着,往裏面走,“在中國有‘牆倒房不塌’的說法,原因也是因為這個結構。整個房子沒有承重牆一說,這是和西方現代建築重要區別。先用木材構成骨架,再加上牆壁,就像皮肉附加在骨頭上一樣。西方的建築,多用荷重牆來承擔整個房子的重量,區別最大的就是這裏。”
關唯晨往屋頂的方向擡了擡下巴:“那是什麽?”
單钰博順着他看的方向望去,舉起手電筒:“哪裏?”
“房梁和柱子中間那些。”關唯晨拿過手電筒,指向了他想知道的地方。
單钰博推了推眼鏡,一時想不起這個部分用英文怎麽說,只好直接音譯:“那是鬥拱。”
“鬥拱?”他重複着他口中的詞彙。
單钰博展開雙臂演示:“稍微大一點的建築,房頂和屋檐都大。這樣的情況下,單是用梁的兩端就撐不起來,于是有這個部分作為柱子和房頂之間的過渡。您看,前後的木翹和左右的橫拱交替起來,把延伸出去的房檐重量一點點地集中到柱子上面,得到一個唯一的受力點。而且很好看,可以作為點綴,不是嗎?”
關唯晨看他用手勢表達受力點轉移的動作,突然問:“還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
他放下手,想了想,道:“剛才不是說了?我不懂歷史。”
“我看未必。”關唯晨卻微笑說。
既然他不吝稱贊,單钰博也沒什麽好謙虛的,坦然地承認道:“我知道的東西很多。”他笑了笑,“雖然不知道的東西更多。”
後來的這句話,讓關唯晨不禁又多看了他片刻。
提到遼時的建築,單钰博又和關唯晨提起位于山西應縣的八角五層木塔。聽到那座九百多年歷史的木造結構塔樓竟然在經過炮火洗禮以後依然屹立不倒,關唯晨臉上幾乎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您要是有興趣,今後可以去看一看。”單钰博說得興起,随口帶了一句。
關唯晨問:“你去嗎?”
他在石階前停下來,扭頭看他。
關唯晨注視着他,不帶任何期待,只是等一個答案。
他思忖片刻,笑道:“您想去,我倒是願意一同前往。反正,我也沒見過。”
越是夜深,山風越是陰冷。他們再待下去,恐怕山門就要關上,到時還得勞煩寺中的僧人開門。關唯晨的公司裏也有人在找他,電話響了好幾遍。既然不宜久留,單钰博還是提議在夜深以前回城。
在走過孔橋時,關唯晨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單钰博好奇地停下來,跟着他往橋下看,只見剛才那一胖一瘦的兩只貓咪正在橋下的河邊玩耍。
其中一只在堤下,不斷往上跳,要去勾還在上面來來回回地走着不肯下來的另一只。兩只貓如此這般,一上一下地在殘破的河堤下跑來跑去,始終走不到一起。
單钰博只覺得上面那只貓傻,嘟哝道:“走到邊上臺階不就能下去了。”
關唯晨抱臂看着,卻問:“你現在手頭上有幾個案子?”
“嗯?”他看貓正看得入迷,突然被這麽問,還愣了一下,“五個,包括一個二審。”
關唯晨轉過頭,又問:“忙得過來,還要做義工?”
單钰博無所謂地聳肩:“當做善事咯。”
在幾乎沒有光線的夜色中,單钰博的臉面還是清楚的。關唯晨想不清究竟是因為他的五官太精致,還是因為他的膚色太白皙。他說:“如果原文有英文,我想我也可以幫忙。”
“您?”單钰博只當他在開玩笑,道,“您的時間這麽寶貴,花在不賺錢的事情上,太可惜了吧?”
他笑笑:“當做善事咯。”
單钰博還是頭一次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而且還是學着他說,一時覺得好笑又好玩,問:“那您要做西文翻譯,還是盲文翻譯?”
關唯晨看着他,頭稍微點了點,回答道:“我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