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單钰博乘坐出租車回公寓的路上,雪已經停了。街道的地面打滑,車開得很慢,他偶爾看到成群結隊的人在燈紅酒綠的馬路邊張揚歌唱,也有不少人吃完飯,攜家帶口從餐廳離開。

單钰博在車上打了個盹,在司機的提醒下,睡眼惺忪地下了車。門前的雪已經清掃幹淨,并更換了嶄新的地毯,在路燈的照射下顯得明亮而新鮮。單钰博走上臺階,按下門鈴。門內完全沒和他進行對話,稍等片刻,Daisy從裏面把門打開,她對他微笑,樣子看來有些倉促:“您回來了。”

“嗯。”單钰博進了屋,覺得她神态怪異,随口問,“吃過了嗎?”

Daisy十指交握,依舊笑得拘謹:“已經吃過了。”

“怎麽了?”他脫下外套,奇怪地問。

她接過外套,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我有兩個朋友來了,正在廚房喝茶。”忙又解釋道,“您放心,他們不會到處亂走。”

“這個我可管不着。”單钰博反而笑問,“有什麽點心佐茶?”

Daisy聽罷眼睛一亮,不再像先前那樣尴尬了,笑說:“朋友帶來了楓糖碧根果派,稍後為您送上樓。”

“送到書房吧,我洗完澡會到那裏去。”他發現門旁的櫃子上放着一本用牛皮紙包着的書,好奇地拿起來,“這是?”

她回答道:“這是郵差在下午晚些時候送來給先生的書,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置,我先放在這裏了。”

這本書十分厚重,拿在手裏有一定的分量,盡管隔着牛皮紙,但單钰博依然可以預見書籍的裝潢精良。“我可以?”他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Daisy不太确定地搖頭,又輕松地說:“您随意,先生走前交代過,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單钰博思忖片刻,還是放棄:“你先去陪你的朋友吧,我上樓了。書我拿上去。”

“謝謝您。”Daisy感激地說。

回到房間,單钰博将書随意地放在桌上,泡了個熱水澡。或許因為太累,他在洗澡時走神了,直到皮膚發皺,他才想起要起來。不知關唯晨在莊園裏如何和他的家人度過感恩節,單钰博不喜歡吃感恩節火雞,南瓜派的味道也不太能夠接受,可這些都是節日的必備。他忘了問關唯晨,他是否也不喜歡吃。

單钰博擦着頭發,重新拿起那本書,還是忍不住好奇裏面是什麽。他把毛巾搭在脖子後,小心地拆開了其中一個折角。不料,一張随書附贈的明信片從紙張裏掉了出來。他撿起地上的卡片,明信片上是風景攝影,一片廣袤的樹林間深藏着神秘的洞穴,不知是何處的景致。右下角印了著作的名字還有它的作者:Claire Tung,像是華裔女子的名字。明信片的背面附有這位作者的留言,首行寫着“Dear Mr. Kwan”,完整地表達着敬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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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關先生:

距離上一次與您見面已有近三年之久。這一次我來美國,本希望有機會能夠去紐約拜訪您,無奈行程上的安排導致無法如願。

上周,您的助理親自來到MIT參加我的新書讨論會,我感到十分驚訝和榮幸。他已将您的期待和鼓勵轉達給我,我會以此勉勵自己繼續努力。

那天由于流程的安排,對那位助理先生招待不周,也未來得及立即将拙作準備好,請他代為帶回去。所以,回伯明翰以前,我請出版社的助理将拙作送往您的公寓,希望您能夠撥冗雅正。

期待與您的下次見面,希望您能夠一切順利。

愛您的,Claire

十分嚴謹而禮貌的措辭,字體略顯幼稚,單钰博将這張明信片又看了兩遍,重新放回牛皮紙的夾層裏,轉身正要将書拿往書房,卻見到關唯晨走了進來。單钰博吓了一跳,關唯晨也被他的驚訝弄得一驚。

“你怎麽回來了?”單钰博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關唯晨說:“我不太放心你,晚餐結束以後就回來了。”說着,他往衣帽間裏走。

單钰博走到衣帽間的門口,靠在門沿上看他換衣服,揚起手中的書:“這裏有一本童女士托人送來的書,我看見放在門廳,就拿上來了。聽說是下午送到的。”

關唯晨松領帶的手稍微頓了頓,轉頭看了他一眼:“好的。”

他想了想,說:“我先去書房了。Daisy的朋友來和她一道喝茶,也帶了楓糖碧根果派,我讓她送到那裏去。”

“好,我洗完澡過去。對了,你吃南瓜餡餅嗎?我母親做的,帶了一些回來。”關唯晨拿上衣服,回頭問。

單钰博點頭:“我讓Daisy一起送到書房?”

“好。”關唯晨走過來,吻了吻他,走往了浴室。

書房裏的壁爐在靜靜地燃燒,沒有開燈,茶桌上擺放的茶水和點心正在等待書房的人前來度過他的夜晚。茶桌旁的臺燈下,同樣放置着一本地質學的專業著作,單钰博以前不曾注意,如今拿起來看了看,才發現作者的名字和明信片上的一樣。

他倒了茶,在沙發的角落裏坐下,信手翻開這本書。初版時間距離現下已有十年之久,這本是第五版,扉頁上寫着“送給我的孩子,希望他能夠更好地對待生活”,分明是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最好期待。比起扉頁上的溫情,書的內容可謂枯燥無味,單钰博看了兩頁,便有些昏昏欲睡。他想,恐怕只有真正對地質學感興趣的人或者地質學專業的學者能夠将這本書通讀。

單钰博此前并不知道,原來關唯晨還對地質學感興趣。他已經猜到了這其中的緣由,只差開口問一句,而他知道只要自己問出口,關唯晨一定會回答。關唯晨很少拒絕面對問題。他打開臺燈,坐在燈旁一邊讀書一邊吃南瓜餡餅,等關唯晨過來和他一起喝茶。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關唯晨來到了書房。他看單钰博靠在沙發裏讀書,問:“冷嗎?”單钰博搖搖頭。饒是如此,關唯晨還是走到壁爐旁,往裏面添了兩塊柴火,問:“看什麽書?”

他把書高高地舉起:“您好像是她的書迷。”

對此關唯晨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從單钰博的手中接過那本還包着牛皮紙的書拆開,裏面果然是一本地質學著作,書名和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樣,光看名稱便知書中的內容晦澀難懂。關唯晨倒了一杯溫熱的姜茶,往裏面放了兩片生檸檬,端起來喝。

窗外已經只剩下淺淺的紫紅色,那是遠方的霓虹染紅了天空。不知是哪戶人家放煙火,嗖嗖嗖幾下竄上天際,在爆炸以後再沒聲響。他們坐在沙發上,各自看着手中的書,也不知這夜晚究竟有多長,但又沒有人擔心它難以度過。

單钰博看完了一整章,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往碟子裏裝了一小塊派吃。他見關唯晨看書看得認真,一時沒有打擾,直到他從書的背後擡起眼睛。

“好吃嗎?”關唯晨摘下眼鏡,眼睛間留下了淺淺的眼鏡印。

單钰博又吃了一大口,點點頭:“您不吃奶油和黃油,簡直要錯過世界上的無數美食。”

關唯晨只是笑,問:“晚餐沒有吃飽?”

提起他回來以前的事,單钰博稍微怔了一下,聳肩道:“馬馬虎虎吧,挺豐盛,可我不喜歡吃火雞。”說完,他見關唯晨仍然望着自己,猶豫了一下,又說,“今天去拜訪了一位阿姨。小時候,她是我們家的鄰居,後來改嫁,随她的丈夫來了紐約。他們家在皇後區。”

關唯晨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了然點頭。他沒有再往下追問,單钰博覺得,如果他是關唯晨,這不會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可關唯晨不會追問,他看起來也并不懷疑,就如同上一次在舊金山的公寓裏,他全盤地接受單钰博對自己行程的解釋一樣。

單钰博看着他面前那只飄着檸檬片的茶杯,想了想,問:“您今晚打算把這本書讀完?”

關唯晨淡淡地笑了,擡頭回視他。

單钰博和他對望了片刻,也笑了。

關唯晨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麽,他合上書,放在自己的身前,說:“你猜的沒有錯。作者是關呈術的母親,中文名叫童如婧,是一名地質學家。”

盡管事實和自己料想的一樣,單钰博還是忍不住開玩笑道:“您的人脈真廣。”

“我和她是在大馬路上認識的。”并不領會諷刺,他笑着看向露出驚訝表情的單钰博,“想聽?”

單钰博同樣合上書:“現在一時想不到還有別的話題。”

關唯晨忍住笑,回想了片刻,才開始一點一點地說。

他說得很慢,仿佛每說一句話,往事就在腦海中放映一幕,連成帶了些歲月痕跡的電影。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中國。一個大霧的清晨,我抵達北京,在前往酒店的路上,見到一個女孩子在路邊攔車。她看起來很着急,幾乎要跑到馬路的中央。”他說明道,“你知道,在美國如果有人在公路上攔車,就算不是出租車,也會有車輛願意停下來。”

單钰博卻拆穿了他的借口,意味深長地說:“可那是在北京的大馬路上。”

關唯晨被揭穿,失笑地搖了搖頭,承認道:“好吧,她長得很可愛。”他繼續描述當時的情形,“很清秀,沒有化妝。我記得,那天她穿着簡單的T恤,上面還有他們學校的校徽,牛仔褲和帆布鞋,背了一個雙肩包,很像個學生。”

單钰博驚奇:“難道她不是?”

“她是。”他糾正自己的說法,“後來,我讓司機把車停在她面前,問她要去哪裏。她在我的随行翻譯開口以前,回答了我的問題。她說她要去地質院參加研究生複試,可公交車在半途抛錨了,她一直攔不到出租車。我讓她上了車,我們就這麽認識了。”

這真是一場奇遇,聽起來那麽理所應當,可又是這麽曲折離奇。單钰博聽到這裏,不禁沉默下來,認真地等關唯晨繼續回想。

“我去中國以前,聽朋友說,中國的女學生都十分矜持。”他頓了頓,“事實上,從前我在學校裏見到的中國留學生,也都給人沉穩、腼腆、自閉,難以溝通和缺乏社交能力的印象。但她不是,這讓我很吃驚。她活潑、開朗、直率……”

一個詞語和一個答案在單钰博的腦海裏閃現了,他想,自己聽到了一則美好的愛情故事,微笑說:“像陽光。”

聞言,關唯晨微微錯愕,他凝望單钰博笑着的眼睛,笑着承認:“對,像陽光。那個清晨北京的霧特別大,只有她格外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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