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下車前,我提出希望,希望她能将複試的結果告訴我,并且告訴她我的酒店地址。翌日下午,我和開發商會面結束,回到酒店。前臺告訴我她來過。她留了一張卡片,上面提到她已經被錄取,還對自己曾經得到幫助而感謝,希望在我離開北京前還有機會見面。卡片上有她的電子郵箱地址,我後來找到了她。”說到這裏,關唯晨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單钰博不禁皺起眉頭,置疑道:“可您當時已經結婚了。”
“對,當時我對後來并沒有預見。”他坦然地說,“認識一個新的朋友,這是很平常的事。”
他說的不無道理,沒有人能夠在認識一個人的時候,預見後來會發生的事。如果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受傷害,這世上應該也不會有人願意付出。單钰博想到這裏,對他微笑,說:“後來,您把您的新項目定名為‘陽光’。”
關唯晨難得地低下頭,笑容帶着一些若有似無的赧然,坦誠地說:“嗯,是的。”
“我想知道……”單钰博在心裏猶豫再三,望着關唯晨等待的目光,問,“您後來有沒有後悔,自己結婚得太早?”
大概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他稍微愣了一下。良久,他釋然道:“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年少的時候遇見令自己心動的對象。”
他說的是機會而非幸運,單钰博沉默下來,心想這其實又何曾能稱得上是一種幸運?
關唯晨望着他沉默時低下的眉眼,過了一會兒,說:“她是不婚主義者,所以一直沒有結婚。我上一次見到她,是三年前去南極旅行的時候。”
聞言,單钰博再度擡起頭,專心地聽他訴說。
他揚了揚嘴角:“當時她還在科考站,告訴我她接受了加拿大一支地質勘探隊的邀請,正準備回中國,前往西南部的深山進行地質調研。這部著作就是關于那次勘探的調研結果。”
單钰博的目光從關唯晨手中的書移到了他的臉上,困惑不解:“您真的相信她是不婚主義者,而不是為了您才沒有結婚?”
面對質疑,關唯晨的臉上浮現出一縷若有似無的惆悵和不甘。這縷惆悵和不甘在他的臉上太少見,縱然稍縱即逝,單钰博也在捕捉之後心生詫然。他不禁用探究的目光更加認真地觀察關唯晨說話時的表情,而關唯晨也發現了他的毫不顧忌。關唯晨同樣毫不顧忌地任他打量,也不再刻意地收起他不由自主表露出的情緒。
“我們很了解對方。”關唯晨若有所思地說着,語調變得淡漠了一些,垂眸道,“在一段彼此了解的關系裏,接受對方希望被接受的解釋,這會讓雙方都過得更體面。”
彼此了解。單钰博第一次聽到關唯晨這樣評論他和另一個人的關系,他思考着關唯晨所說的話,試着體會他話裏的含義,又在關唯晨那似是而非的悵然若失之中看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他。關唯晨像是一口井,總是汲水的單钰博從不曾知道這口井有多深。
忽然,關唯晨說:“好了。現在作為交換,你願不願意說一說你的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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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钰博喉嚨一梗,勉強而抱歉地問:“我可以不說嗎?”
“當然,我也可以不再提。”關唯晨對此并不驚訝,也沒有失望,他看了一眼牆邊立着的鐘,已經過了午夜一點,“很晚了,你看起來很累,早點休息吧。”
窗外再次飄了雪,火快要燒沒了。單钰博把杯子裏剩下的姜茶喝完,看到關唯晨從抽屜裏找出一張白卡片,打算在上面寫東西。單钰博猜他是要寫給送書的人,便在離開以前又往壁爐裏添了一塊柴,讓書房裏暖一些。
假期過了一半,每一天單钰博都感覺自己過得特別累,而與關唯晨的交談又讓他多出了新的顧念。單钰博原以為像關唯晨那樣的人不會有失敗,哪怕他有,也能在周轉以後變成另一種勝利。可當他再次提起他曾愛過的人,單钰博才知道原來關唯晨也會因求而不得耿耿于心,那是他無法周轉的失敗,只能自欺欺人地制造一種體面的結局。
他還愛着那個女人,又或者說,那時他确鑿愛着她——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二十幾年後記得初次見面時愛人的模樣,還把一切的細節都記得那麽清晰,除非,那是真的愛人。既然如此,關唯晨和他的前妻離婚以後,為什麽沒有和他的愛人在一起?她甚至生下了他們的孩子。單钰博想起了關唯晨當時在門外說的話,他說,“又來了。”
單钰博到現在還記得關唯晨笑容裏的自嘲和無奈,或許,關唯晨再次感受到了曾經的失望。可單钰博想,關唯晨一定不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形。他确實不夠幸運,但誰教他總不會貪心,任由機會流去?
單钰博不由得想象童如婧拒絕關唯晨時用了怎樣的言語,才能讓他在多年以後依然挂懷。想到那張明信片上的字句,關唯晨那句“又來了”再度重複在單钰博的耳邊,他不禁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還沒來得及睡深,他便聽到了關唯晨進門的聲音。
單钰博閉着眼睛,等關唯晨坐到床邊,才睜開眼。
“還沒睡着?”關唯晨摩挲了一會兒他的臉,躺進被子裏。
他疲憊地笑笑:“等你。”
關唯晨吻了吻他,轉身關上燈:“睡吧。”
單钰博翻過身,用晦暗的光線看清關唯晨輪廓明朗的側臉,問:“明天你要做什麽?”
聽到這個,關唯晨微乎其微地嘆了一聲:“我得去一趟律師事務所,和主管公司事務的新律師見一面。”他頓了頓,“Alex跳槽了,你聽說了嗎?”
對此單钰博的确有所耳聞。從前還在他手下做事的時候,單钰博就聽說他和紐約總部的資深合夥人關系不好,但畢竟利益當前,單钰博沒有料到他會跳槽。不過,新的東家恐怕給了他更具吸引力的利益,如果是這樣,倒也不奇怪了。聽到單钰博的回應,關唯晨突然放心地點頭:“這麽說來,明天如果你陪我一起去,應該不會遇到他,也不至于碰面尴尬。怎麽樣?你明天有沒有別的安排,要不要去Gavron&Blatter的總部參觀?”
關唯晨果然顧慮着他和自己的好友碰面會尴尬,單钰博眉尖往上一揚,說:“好,正好也可以看一看整個曼哈頓的風景。”
“看曼哈頓還不容易?去我的辦公室就能看。”關唯晨覺得好笑,又說,“那麽明天早上起床以後,你和我一起去事務所。先睡覺吧。”
“Richard,我想再問你一件事。”單钰博趁他睡着以前說。
關唯晨驚訝于他的語氣,半晌才回答:“你說。”
單钰博仍舊有些遲疑,考慮了一番措辭,問道:“你偶爾會不會懷念你的從前?比如你的學生時代、你的初戀,還有你剛開始工作,初出茅廬時的青蔥歲月。”
他認真地想了想,說:“不會,我從不懷念。”
單钰博為他的肯定無比而吃驚,難道那段失敗的戀情對他來說影響這麽大?他忍不住問:“為什麽?”
“因為那是我最糟糕的時候。能力十分有限,能改變的事情非常少,卻還總覺得自己什麽都能夠想明白。憤世嫉俗,對許多現象都看不慣。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永遠都在提出質疑,而不是想着去了解和解決問題。”關唯晨沉吟片刻,道,“還有,想當然地以為,自己的付出和容忍,理應換得回報和感激。這些不值得懷念,我只慶幸随着時間的推移和自己的努力,擺脫了那個自己。”
他所說的這些,每一句都在直擊單钰博的內心。單钰博見多了緬懷和念舊,也有太多人恐懼自己有朝一日不再年輕,卻鮮有人像他這樣,承認不堪回首真的是不堪回首,急于成為更優秀的人。關唯晨的話讓單钰博再度陷入了思考,試圖想明白他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還有什麽問題?”他的聲音中帶笑。
單钰博回過神,往他的枕頭上枕,笑問:“您能透露一下,雪丸烘焙的股票能不能買嗎?”
關唯晨忍俊不禁:“我還是不鼓勵你買。不過,等債權人會議召開以後,只要它不倒閉,你應該就能吃到雪丸烘培永久提供的免費糕點了。”
他只是笑。
關唯晨同樣難掩笑意,略帶感慨地說:“我還沒謝謝你,故意輸掉了棋局。雪丸烘培是北獅的股東,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得到股權。”
“難道不是您希望我輸嗎?況且,我的棋藝确實不行。”話到這裏,單钰博笑道,“您介不介意我再說一次,您是個溫柔的人?”
晦暗中,關唯晨的眉心微微地蹙起,說:“介意。”
單钰博忍笑,又問:“那如果說您是個奸詐的人呢?”
“怎麽能言善辯的單律師,總是不會用合适的詞來形容我?”關唯晨古怪地反問。
他笑出聲來。
聽到他的笑聲,關唯晨轉身,握住他放在枕頭上的手,說:“你知道我是從什麽時候起,覺得自己喜歡你嗎?”
單钰博笑問:“什麽時候?”
“去寺院那次。”掌心裏的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關唯晨将他的手握緊,“那時候你說,你知道的東西很多,而不知道的東西,更多。”
他幾乎已經忘記自己說過這句話,也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個幾乎可以忽略的契機,單钰博沉吟良久,在睡着以前,喃喃地問:“今年我能不能去你家過平安夜?”
“當然可以。”關唯晨依舊緊握着他的手,“以後的每一年,你都應該這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