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身份

禦花園裏,榮貴妃的态度堪稱和風細雨。

可在宣極殿中,離去久久的探花郎再次面對皇帝時,卻有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偌大的宮室內依舊一片歌舞升平,位于上首的天子已然微醺,眼睛卻依舊明亮通透,仿佛能看穿所有陰謀。

在這樣的情形中,楊洲頗感壓力。他口中講着先前已經想好的臺詞,裏面有七成真話,和三分造假。

是說自己外出更衣,然後記錯歸路,誤打誤撞到了禦花園裏——這部分和先前他對榮貴妃說的一樣——之後轉入一個僻靜角落,覺得乏了,于是就地倚在石塊上休息。

他身上還帶了在假山中蹭上的泥土,算是很有說服力。

明徽帝看着他,半晌後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楊卿家便坐吧。”

楊洲一拱手:“謝陛下恕臣無罪。”

明徽帝這回是大笑:“楊卿家為民操勞,求得一場大雨,解百姓之憂,這才疲憊如此,何罪之有!”

這些誇贊之詞落入耳中,楊洲終于放下心,明白自己已經過關。

至于接下來的事……果然,明徽帝下一句話,就是佯作不經意地問他,那天到底為什麽會篤定有大雨落下。

楊洲再站起身、拱手,口中講:“陛下有所不知。臣那師傅,對天象也有幾分研究……”原來他到達地方視察的幾天,就發覺天氣灼熱無比,然則空中畢竟有幾縷白雲。再往後的日子中,雲倒是越聚越多。

他本來想着,如此一來,降雨就是水到渠成之事。偏不曾想,到後面幾天,雲層又開始散了。

于是只好人為地助一把力,讓那些雲先落地為雨。至于以後如何,暫且是顧不上了。

明徽帝細細聽着,不時叫一句好。等楊洲講完後,更是搖頭唏噓道:“今年真是多災多難……好在盛卿家精于治水,楊卿家又長于此此道”

盛光與楊洲一起連聲道,陛下謬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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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徽帝唇角還帶着笑,心裏卻愈發憂慮。

先是洪澇,再是旱災……明徽七年,究竟能否順利度過?

抱着這樣的心思,天子連宮中夜間擺的一場家宴都沒有參加,與探花郎商談一夜。

有先前那場大雨,旱情最嚴重的地方的情形有所好轉。可除此之外,有很多地方,百姓還是只能對着幹涸的水渠空嘆。

探花郎求雨的消息不知怎麽就傳開,不少人甚至求到郡守府邸,希望能得探花郎一顧。

楊洲在天子面前坦言,說求雨之事大多依靠運氣,将引水灌溉的新法推行各地,才是首要任務。

明徽帝長嘆:“朕就知道,楊卿家不是那樣沽名釣譽之人。”

楊洲适時低下頭,不讓天子看到自己眼中的勃勃雄心。

求一兩場雨算什麽?這種事成多了便會讓皇帝深感威脅,可敗一次就再無名聲……他從不是那樣鼠目寸光的人,哪怕偶爾擺場祭壇,也是抱着蒼天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的把握。

他要做的,是讓天下人都感念自己的恩德!

他的師傅姓楊,父親,則姓周。

這樣的事,或許在天子垂死之時,才會由他大笑着說出。

想到這裏,楊洲又記起今日午後自己在禦花園裏看到的一抹倩影。

他雖自幼離家,但與家人的感情,其實并不生分。逢年過節,母親總要帶着兩個姐姐去山角等他相會。

那幾乎是他年少時,生命力所有色彩所在。

之後家裏出事,自己在師傅的勸誡下,與家人再不聯系……父母慘死,兩個姐姐入宮為奴,他每夜都能夢到家人眼含血淚質問自己。

于是當師傅百年後,他毅然決然地下山,參加那年科舉。

他成了宣極殿上天子欽點的探花郎,之後使盡百般手段,終于與在深宮中的二姐聯系上。姐姐孤身一人,他總該幫她,至少在宮外經營一點勢力。

榮貴妃的容貌,真的與二姐太像。

他甚至有些不忍心,去做完接下來,自己所預想過的事情。

宣極殿上的燭光搖搖晃晃,讓楊洲的野心慢慢增長。

縱然不忍心,又能怎麽樣呢?自己全家人的在天之靈,都在守望。

這一夜過後,楊洲再次奉旨出了長樂城。

他給自己立下了一個宏偉的目标,而在達成目标之前,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在朝堂上,與丞相盛光成分庭抗禮之勢。

盛家根基雄厚,這或許是盛光在朝多年屹立不倒的最重要原因。但在同時,也是皇帝欲除他而後快的一大因素。

自己卻全然不同。

他自終北山而來,無牽無挂,是天生的帝黨。

他的所有榮華都由明徽帝賜予,所以明徽帝能放心用他……甚至可以以此做威脅,一旦他有所不忠,就再沒人能保他。

出京以後,他行走在受災六郡的山山水水裏,憂百姓所憂,苦百姓所苦。這些地方由于種種因素,未被先前的洪災殃及。原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沒想到無情天公來了這麽一出。

還好有探花郎,帶來新的灌溉方式。眼見着潺潺水流流入幹涸的田地,不少人甚至痛哭出聲……

楊洲這一行,用了比先前盛光還要久的時間。他每離開一個郡,都能聽到耳邊的擁戴之音。

漸漸的,甚至有幾句不知出自何處的地方童謠,開始被四處傳唱。

“思我楊公好,甘露從天降。”

“念我楊公心,萬民來表心……”

楊洲有時會覺得,上天是不是都在幫自己。

所以在聶家狗皇帝在任時降下這樣多災難,而自己恰好回憶起先前在師傅書房內看到的圖紙器具……那是師傅多年心血的結晶,師傅逝去之前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萬民能真的因此受益。

而他,不僅能真正為百姓做事,完成師傅的期許,還能一步步走向為家人複仇的結局。

等到一切結束,已經到了十月底,秋收在遠遠晚于往年的時間裏結束。

楊洲風塵仆仆地回到長樂城,不出所料,皇帝又在宮中召見他。

此刻的皇帝,像是比中秋夜時精神許多。

楊洲原本還在憂心,不知道自己無意中聽過的童謠有沒有傳入宮庭。現在看來,似乎是自己多慮。

只是想到一個月前笑嘻嘻從自己車邊跑過、口中念着歌詞的孩童,楊洲還是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出頭沒錯,但不是在這個時候!那樣大逆不道的詞句,怎麽聽都不像是出自民衆之口,反倒像是什麽人在陷害自己。

宣極殿內燒着不知名的熏香,而明徽帝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麽稀世珍寶……

他的官職已經在中秋時升到很高,此刻皇帝卻在和他商議,說自己已經想不出要對探花郎做出什麽封賞。

“朕可以封楊卿家做一個無甚權利的超品大員,此後卿就可在宅子裏遛鳥看花平順一生……”明徽帝看着楊洲,口中緩緩道,“但朕覺得,楊卿家不想這樣。”

楊洲提到喉間的心髒一點點落下。

明徽帝撫掌而笑,聲音柔和:“卿是朕登基以來,見過最具操行,最在乎黎民的青年才俊……放眼整個長樂城,恐怕都沒有卿這樣的人才。”

這話,又将盛光放在哪裏?

楊洲心底默默一笑,面上熟練地做出誠惶誠恐的神情,拜下身去。而在這次,明徽帝竟從座位上站起,親手扶起他,口中道:“卿不必如此。”

楊洲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很确定,自己表現出了皇帝樂于見到的惶惶然。所以明徽帝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用上更加輕柔的力道,而立之年的天子大約是用了自己的所有耐心,去對待眼前包藏禍心、才華橫溢的臣子。

如果沒有上一代的仇恨在,或許,他們會成為此後青史留名的君臣表率……

在走出宣極殿的時候,楊洲回過頭,看了眼身後巍峨輝煌的宮門,這樣想到。

皇帝許諾他,會将原本的丞相之位一分為二。

說這句話時,明徽帝眼中閃爍着不知名的光芒。或許天子也抱着同樣的心思,覺得自己英明神武,一舉多得。

一輛馬車從宮門內走出,裏面坐着的人阖着眼,正是小憩的模樣。

守宮門的侍衛認出這是那位楊大人的車架,于是并未做詳細檢查,安心放行。

他們全然不知道,真正的楊洲,依然停留在宮城裏。

楊洲在外曬得黑瘦,加之經年習武,只要稍對容貌做出些修飾,再換一身侍衛服飾,就無人能認出,可以安心在宮內行走。

他邁着悠悠的步子,扶着腰間長刀,慢慢看宮中的殘花敗葉。直到邁入菊園,終于眼前一亮。

眼前是一片金色,恰似黃金。又有其餘色澤點綴其中,一如遍地金子中随意灑落的寶石。

有兩個宮裝麗人站在其中,皆一身華服……

楊洲停下步子。

他認出,其中一人,便是那個與自己二姐模樣肖似的榮貴妃。剩下一個,身上的衣裳素雅許多,可氣質天成……楊洲一時也分辨不出,對方是什麽身份。

兩人身邊沒有侍奉的宮人,卻只是直直站在那裏,并不四處漫步。

探花郎饒有興趣地挑起眉梢。

他心中浮出些許猜測,或許是榮貴妃與另一人有什麽密謀?可這樣也不對,真有密謀,也該關起門來慢慢說……周邊的侍衛,可不止自己一個。

直到她們身前的花叢開始晃動、從裏面鑽出一個小男孩兒時,楊洲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這個年紀的孩子,想想當今皇上稀薄的子嗣,莫非那女人是皇後?

榮貴妃竟與皇後交好嗎?可聽二姐先前傳出的消息,貴妃到像是将皇後視作眼中釘的。

楊洲覺得,自己這一趟行走,所接受到的訊息,未免太多了。

他看着榮貴妃蹲下身,拿出帕子為那小男孩兒擦汗。小男孩兒背對着他,于是在某個剎那,楊洲心底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這副景色,好像是自己小的時候,二姐面對自己……

可他與二姐的年齡差并沒有那樣大。

想到這裏,楊洲又有些意興闌珊。

三日後有一場賞菊宴,皇帝方才問過他是否參加。探花郎自然點頭,同時心裏開始琢磨自己要如何利用這次機會。

他需要離榮貴妃更進一點。

可近來也有傳言,說自從春夏之交,皇後大病後,帝後的關系便變得相當不錯。

楊洲一時拿不定注意,尤其是在看到眼前貴妃與皇後幾乎算得上和樂相處的畫面之後。

……不,或許并不是和樂相處。

楊洲這時候,已經繞到另一個方向,第一次看到皇後正臉。

他目力驚人,又見過太多人,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來,此刻皇後的笑容有多麽勉強。

偏偏就在皇後身前的榮貴妃就像瞎了一樣,什麽都看不出來似的,還笑盈盈與皇後講話。間或對那小男孩兒說句什麽。

宮裏的情況,比他想象中還有意思。

楊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貴妃與皇後依舊在一起“賞花”。

江晴晚吃準盛遙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給自己沒臉,更不會在二皇子眼前做出什麽明顯的拒絕。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這副樣子,根本就是從前聽說的故事裏那些邀寵的妃嫔……這幾個月,盛遙口口聲聲說不想見自己,可她心底總像貓撓一樣,每夜每夜夢到對方。

江晴晚也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如果放在宮外,又是男子,無疑就是世人所不恥的登徒子……每日晨會之後她倒是會規規矩矩離開鳳栖宮,可接着便會絞盡腦汁,去制造各種偶遇。

後面盛瑤連宮門都不想出了,這會兒還是二皇子鬧着要賞菊,盛瑤才無奈答應。

于是理所當然的,兩人在此相會。二皇子像是很矛盾,一會兒看看自己,一會兒看看阿瑤,幹脆直接鑽進花叢裏。

江晴晚說:“我知道小姐姐對我并無心思……”

盛瑤淡淡瞥她一眼。

這樣的話,江晴晚不知說過多少回,可她是就此放棄了,還是再不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江晴晚癟一癟嘴,聲音壓低:“阿瑤就把我當作路邊的石頭就好,我只想看看你。”

二皇子此刻就在不遠的地方,煞有介事地看着眼前金菊展開層層疊疊的花瓣,還搖頭晃腦地吟上幾句自己剛聽來的詩。詩吟完了,便眼巴巴地轉頭看盛瑤,一臉求表揚的表情。

“泓兒真的好可愛呀……”江晴晚的聲音更小了。

盛瑤很想直言不諱地讓她離自己遠點,可二皇子正看着兩人。她倒是能讓兒子與自己同仇敵忾——事實上,盛瑤也這樣做了,二皇子從來都是她乖巧伶俐的孩子,可以說是她宮廷生活裏最大一份收獲,她怎麽可以這樣遷怒泓兒。

是了,她不能在二皇子面前露出惱怒的神情。

于是盛瑤彎起唇角,誇獎兒子幾句。二皇子開心極了,又有點心虛地看看母後,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任性,讓母後做了什麽不情願做的事情……

他小跑到盛瑤身邊,拉住盛瑤的衣袖:“泓兒再看看那邊的瑤臺玉鳳,咱們就回宮,好不好呀母後?”

盛瑤說:“好。”

二皇子離她們又遠了,盛瑤總算能放心地、将嗓音放出來說話。

她看着前方,可話中指向卻十分明顯:“江晴晚……你還是這個樣子。”

江晴晚沒有接話。

盛瑤道:“我算是拿你沒辦法了。可你好好想想……你說你喜歡我,可到底是喜歡我什麽呢?”

江晴晚的眼睫毛扇動着,像是蝴蝶。

她有一雙極美極美的眼睛,可是這個時候小姐姐看不見。

榮貴妃的腦海中,霎時間浮現起很多畫面。

雲夢郡的煙雨與夕照,小姐姐溫柔的笑顏……

她自己都厭棄自己,明明阿瑤那樣反感她,為什麽自己還要這樣不管不顧地湊上去?她也知道自己先前做錯了……可難道不是阿瑤先騙她的嗎?

如果不是阿瑤騙了她,她怎麽會一錯再錯?

她輕輕地,輕輕地開口:“阿瑤,你永遠不會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盛瑤的眸光浮動一下:“哦?重要到你想殺我?”

江晴晚打斷她:“沒有!阿瑤,我知道我錯了,但你不能這樣冤枉我……我喜歡你七年前對我所有的好,也悔恨這兩年間我的有眼無珠,可……”

盛瑤道:“哪怕幫你的是別人,你也會喜歡對方的,對不對?如果皇帝當時也跟着南巡,是他救下你……”她唇角勾起一個弧度,“這世上,還會有泓兒嗎?”

江晴晚過了許久,才怔怔地說:“阿瑤,你不能這樣。”

盛瑤道:“為什麽呢?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是想看對方開開心心的嗎……可你只會讓我心情不好啊,江晴晚。”

江晴晚的唇瓣顫動許久,才發出微不可聞的一聲:“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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