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要找的,是一個人。”

“我與他離別時,他才弱冠,慣常乘映夜白馬,挎一張朱雀靈弓。他精于騎射,常常是出城沒多久,所獲的獵物就懸滿了畫鞍。”

濃重的夜。雨滴滴答答敲打破檐,幾只空瓦罐胡亂擱在桌上承接漏雨。這間酒肆怎麽看都是流雲郡最破敗的那種,平常只有最窮苦的腳夫和最落魄的江湖人才會光顧,可如今擺着廉價劣酒的桌邊,卻坐着流雲郡最尊貴的人。

這貴公子約二十二三,頭戴銀冠,着素色袍服,大袖及衣擺處繡流雲紋章。燭光耀着他的臉。他翩然清逸、皎潔出塵,五官眉目亦極秀美,就是面色太蒼白了,不由便顯出了幾分孱弱。

坐在對面的人嘿嘿一笑。壓得很低的青箬笠遮住他的臉,只能從聲音聽出這也是個年輕人。

“乘映夜白,挎朱雀弓,這聽起來身份是不凡呀。”

青箬客端起酒一飲而盡,醉醺醺地說。

“但天下精于騎射的公子哥兒是太多啦。只說白馬朱弓畫鞍,天下只怕有無數,卻不見得是長公子要找的人——長公子可還有其他線索?”

語調含糊,這人像是醉得不輕。他将空碗拍回桌面的動作帶出一連串酒滴子,正濺在長公子面前,長公子不由蹙了蹙眉。

“其他的麽?”

長公子想了一想,緩緩又說。

“是了,他的劍術也很好的。他師從上霄劍派,是年輕一輩劍客中的翹楚,哪怕對陣名家也不在話下。”

“鑲嵌寶石的劍雖貴,卻未必鋒利;沒見過血的寶劍,連屠夫的殺豬刀都不如。”青箬客嗤嗤笑着:“要不長公子說說他的成名之戰是哪次,他殺過哪些有名的人,也好循着底細去找他。”

“他的成名之戰和殺過的名人麽?”

長公子陷入沉思,良久搖頭。

“他沒有成名之戰。他平常也不需要殺人。只要他一句話,多的是別人替他去殺人。你要非說他殺過的有名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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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忽然浮出個陰郁而凄涼的笑,長公子道。

“兩年前,也是這樣的秋天,也是這樣的雨夜,他将一把匕首刺入我的心口,在獄中殺死了我——這算不算?”

青箬客噎住了。他給自己倒瓦罐裏的殘酒,牙疼似的嘶嘶抽氣。

“公子自然是大大的有名,可公子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在眼前麽?公子說自己于獄中被殺,怕不是在做夢吧?”

“做夢?”

長公子低低笑了:“我也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呢。這人姓陸名靖字子安,是寧國嫡出的小公子,自幼至穎都入侍,進過國子監,選送上霄峰,習得一身好劍術——你看,姓名年歲出身履歷都有,我該很容易找到這個人吧?但沒有。寧國根本沒有這麽個人,穎都國子監和上霄峰也從沒收過一個叫陸靖的弟子。這個人像是……刺死我後就消失了……倒真像做夢一樣。”

“這就是一場夢吧!公子若睡眠不安,可召醫者來看。游俠們本事再大,也尋不來夢裏的人。”青箬客再次仰脖一飲:“酒已盡。這樁生意我們接不了啦,公子請自便吧。”

“酒未盡。我帶來了。”

有侍從提一壺酒放桌上,正要啓封,青箬客右腕一旋,用劍鞘按住侍從的手。

“侯府的酒我喝不起,我只喝得起三文錢一碗的。”青箬客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更何況今晚的生意還做不成吶~公子告辭,我自向別處找酒去。”

他竟像是絲毫不願領長公子的情了。長公子靜靜坐着,仿佛意料之中,也沒令護衛們散開。

“不,這樁生意你做得成。沒人比你更熟悉那人的臉。”

他輕咳一聲,随從将一面銅鏡搬上來,滿屋子點亮燈盞。青箬客像是不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光亮,擡起遮眼的手好一會才放下來。

“你仔細看,這就是我夢中人的相貌。”

鏡中出現一張年輕人的臉,長眉飛揚,鼻峰俊挺,雖滿面醉意卻不掩其眼中光芒。如果說長公子靜美如月華,鏡中人則熱烈如日光。可這張臉分明是青箬客的。青箬客看着鏡中影像呆了半晌,左看右看确認這真是一面普通鏡子,才說道。

“公子這是何意?公子是說,你的夢中人是我?”

“恐怕是的。”長公子靜靜擡起眼眸:“子安,是不是你?”

空氣突然凝重下來,酒肆中殺氣陡生。無形之中侯府侍從已不動聲色堵住了酒肆出口,青箬客凝神一聽察覺到雨幕中還藏了數十道呼吸——長公子今夜有備而來,怕是要把他疑心的人通通拿回去。青箬客想了想,覺得自己從大門是走不了了,只得嘆一口氣。

“我這個連三文錢石頭燒都常常喝不起的窮鬼,會是你說的那個什麽寧國小公子麽?”

他幹脆利落地對鏡擠爆一顆痘痘。

“長公子,你認錯人了!”

話音未落,周遭的侍衛已沖過來。青箬客锵一聲,拇指往劍格上一彈,耀目的光華立即從劍鞘中流淌出來。他拔劍的動作極快,只一下就将侍衛們的包圍蕩開,接着足尖往桌上一點,青箬客向上撞開一片屋頂就出去了,碎磚破瓦啪啦啦掉了一地。屋外只聞一片叮叮當當的兵刃落地聲——外面的伏兵竟也降他不住,青箬客沒傷一根毛,輕輕松松就逃掉了。

長公子擡頭看屋頂大洞,目光陰霾。侍從小心地給他披上鬥篷:“公子……”

靜靜沉默良久,長公子無聲的笑了:“好身法,好劍術。”

接着,他朝侍從轉過臉來:“你說這個人,名叫陸鏡?”

雨還沒停。陸鏡像只狗崽子一樣抖蓑衣上的水,覺得自己倒黴透了。

“薛南羽,薛子揚。”他嘟嘟囔囔念叨着長公子的名諱:“你竟和我玩這麽一手。你不但讓我冒雨白跑一趟,還指使手下人把我衣裳劃破了。這都得賠我!”

罵罵咧咧的,他推開一扇搖搖欲墜的門,進了自己的家。這所謂的家不過一個破窩棚,倚着半面斷牆搭建,竈邊隐約火光。

見他進門,幾個少年立時圍過來,無一例外都帶着一種等米下鍋的神情。他們熱切地問着陸鏡。

“老大,老大,生意談得怎樣?”

“別提了。”

陸鏡解開沁透了的蓑衣箬笠,嘩得抖開晾在竈旁。

“沒談成,只好灰溜溜的回來了。”

“哦……”

聽他說生意不成,少年們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有那麽一兩個還不死心。

“老大老大,那你帶出去撐場面的那九文錢……”

“都買了酒。哎哎,我雖買酒也沒忘了你們——”陸鏡眼看他們的目光變得像要殺人一樣,忙說:“我給你們也帶了東西回來。看看。”

他洋洋得意從身上掏出個小東西,原來是數枚銀魚令牌,流雲郡侯府近衛随身戴的。

“呼,生意不成,那鳥公子就想拿我,可老子哪是吃素的?”陸鏡一拍大腿,開始吹噓自己以一敵百的光輝戰績:“只見那侯府的護衛密密麻麻,我就這麽拔劍一拔,再這麽把身子一跳——”

他噌的竄上桌,那些少年忙把吱嘎作響的桌子護住。

“嘩啦啦将他們打倒了一大片。我再看,乖乖,他們的身上可戴着銀子吶!順水推舟,乘亂摘下幾個來。拿去——”

他豪氣的把那些令牌都遞出去。

“找朱老三把這些熔了,全都鑄成銀葉子,夠我們吃好一陣呢。”

雀躍着接過了,沒多久就有人抱了一大袋子吃食回來。衆人把一壇子石頭燒在火邊烘得暖了,邊用燒餅夾着鹵煮下貨,邊問陸鏡今天發生的事情。

少年們都十七八歲,身上髒污破爛,随身都帶一柄劍——說是劍,其實多是兩個木塊夾薄鐵片,用破布在腰上胡亂捆住而已,看着寒酸得很。

梁國興劍術,凡是男子,十個有七八個都自稱學劍,于是也衍生出了“游俠”這麽個特殊的群體。

所謂游俠上至世家下至乞丐,是什麽出身都有。這些少年是其中身份最卑微的那種,既無緣将武藝貨賣帝王家,也上不了君子們的臺面,只能通過中間人接一些別人不屑做的零碎雜活,在刀口上讨一口飯吃。前幾日中間人說有個貴人點名讓他們接這單活,他們都大喜過望,以為接下來能接一單油水肥的,沒想到卻是個“尋找夢中人”的怪異活計。

“那長公子說什麽白馬朱弓夢裏人,還說那人和我長一個相貌,這可不是在發癔症?”描述的是陸鏡。

有好事者噗的一笑,開始信口雌黃:“恐怕不是發癔症,而是發.春。一定是因為老大長得好看,豔名遠揚,惹得侯府中的那一位聽到了,找個理由就把老大诳了去。”

“豔豔豔你個頭呀!”

陸鏡用筷子在那人頭上反手敲了一記。

“我們是憑本事吃飯的游俠,不是館子裏賣笑的龜.公,再說你以為那個夢裏人幹了什麽好事……”

接着他把長公子說的“兩年前的雨夜,陸靖在夢中殺了我”添油加醋地給手下人講述一遍,少年們都笑起來。

“我們道是誰,原來又是陸靖。長公子尋那陸靖已尋了整整兩年。我們都估摸着,這陸靖怕不是一只鬼吧?”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啦!多謝支持!筆芯!

故事發生在已完結耽美文兩年後。劇情為獨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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