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年來他一直在尋找陸靖?”

陸鏡吃了一驚,夾得滿滿的鹵煮差點從燒餅裏掉出來。他忙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嬉皮笑臉地問那好事的。

“有意思,這可太有意思。小六你倒是說說看,你們郡的長公子究竟是怎麽個尋法?”

“那是廣而告之,發布天下,還派了無數的人出流雲郡去尋,就差沒有掘地三尺。”小六眉飛色舞:“但這樣被長公子點上名號,又親自到沙雕酒肆見你的,老大你還真是頭一個。”

沙雕酒肆,流雲郡底層游俠買賣消息、傳授任務的場所,通常只由中間人分別與買賣雙方交易。可這一次中間人沒有去。陸鏡到得酒肆時,只看到一個銀冠博帶的貴公子坐在那裏。

乍見到薛南羽,陸鏡的感受只有兩字。

美人。

夜遇美人,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頗是有幾分激動,掂起石頭燒咕嘟咕嘟灌了一氣。可沒想到美人兒卻用馬上就要殺人的目光給他傳遞一個信息——就是你,在夢中殺了我!

接着更是安排下一大票人要捉他,真是敗興……

陸鏡捂臉,耳聽得以為被長公子翻牌是莫大好事的傻瓜小六又開始津津樂道。

“這二年來,雖然人都知道長公子在找陸靖,卻沒人知道這陸靖究竟是長的扁的,還是圓的方的。據我在侯府裏當差的兄弟講,長公子每次派人出去找陸靖前都會畫一張畫兒,每次那些人空手而歸時他就把那畫兒燒了,因此這麽二年過去,流雲郡上下都無人知陸靖長相,只知他似乎也是個世家公子。”

“要這麽說的話……”又一個少年拍拍小六肩膀:“會不會這世上本沒有陸靖,是長公子相中了老大,才擡上一面鏡子來,說老大就是陸靖?”

“喂喂喂,你們別胡說。”

陸靖面對少年們的雞賊八卦目光有點慌:“我才剛到流雲郡,與你們長公子素未平生,他怎麽可能相中我?”

接着兇神惡煞且義正言辭:“我一個清清白白好兒郎,平生只知行俠仗義、浪跡天涯,怎可被兒女……啊呸,兒男私情牽絆!爾等若胡言亂語傳出風去、壞了我的聲譽,休怪老子劍下無情!”

衆少年頓時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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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開開玩笑也不行?

但顯然陸鏡不喜歡開這種玩笑。他繃住總在笑的臉,滿面寒霜,手指也有意無意地按在劍上。少年們打個寒噤,趕緊順着梯子往下走。

“這個,老大雖然劍術高、人品好,模樣一等一的棒,但畢竟是——”小六求生欲滿點的先誇一遍,這才龇牙咧嘴地點出那個“但畢竟”來:“但畢竟是太窮了,這樣一個窮酸,長公子那樣慣處繁華的應是看不上。”

陸鏡:“……”

“對對。”其他人趕緊附和:“老大不僅窮,還吃飯吧唧嘴,夜裏打呼嚕,若是長公子把老大接進府去,只怕不出三天就得趕出來。”

陸鏡:“????”

“再說啦~”更有人大聲嘆氣:“長公子常年生病,一看就是壽命不永的。老大要是不幸和他好上了,遲早是要做鳏夫。這樣太慘,太慘,還是該早早打住為妙。”

“越說越沒個譜!”陸鏡終于怒了,把他們一個個都在頭上暴鑿一記:“什麽不永,什麽鳏夫!統統閉嘴!趕緊吃完睡覺!”

窩棚中又是一片嬉鬧,少年們終于都睡了。一時間呼嚕聲、磨牙聲此起彼伏。陸鏡躺在竈邊輾轉反側,那些游俠少年說的話在耳邊久久揮之不去。

——長公子這二年來一直在尋找陸靖,幾乎要掘地三尺。

——長公子常年生病,将來必是壽命不永的。

為什麽……

陸鏡雙手枕着頭,眼前又浮現出薛南羽的樣子來:淡漠的,陰郁的,面色蒼白,神情冰冷。

不該是這樣的。

心中微微刺痛,陸鏡轉而瞥向屋頂的一個破洞。雨從那洞裏漏下來,無星無月,天上是一絲光也沒有的。他不由得又想起兩年前那個雪白的影子,溫和清致,在月光下撫琴歌蜉蝣之曲。他本以為到流雲就一切都會好了,沒想到看見的卻是這樣。

究竟是哪兒出了差錯?

陸鏡嘆一口氣,摁下滿腔雜緒勉強要睡,卻直到雞啼時分才朦胧睡去。睡醒之後,他一切念頭就都煙消雲散了,滿心只有兩個字:賺錢!

流雲郡為梁國屬地,地勢狹長靠近帝國的都城穎都,往來者魚龍混雜,也就催生了林林總總明的暗的生意。

陸鏡一大早去沙雕酒肆打探是否有新的賞格。這酒肆因主人養了一只會說話的小雕得名。陸鏡一進門,那只烏鴉嘴的小雕就開始亂叫。

“陸鏡,你完啦!哇哇哇哇哇!”

肆中衆酒客的目光頓時刷刷看過來。陸鏡無語地摘下鬥笠:“跑堂的,管好你家主人的雕!”

“哎喲你這傻鳥,怎麽這樣和陸公子胡謅?”

跑堂的是個肉滾滾的胖子,一溜小跑出來,先在雕頭上打一記,再忙不疊的給陸鏡倒酒。那酒香味四溢,一嗅就是壓箱底的好貨。陸鏡正在驚訝,跑堂已一臉谄笑地小聲絮叨。

“陸公子莫和那只扁毛畜生計較。小的原不知公子是長公子的好朋友,嘿嘿,過往的怠慢陸公子莫往心裏去呀。”

長公子的……好朋友?

陸鏡張口結舌,跑堂進一步喜笑顏開地解釋:“昨夜公子走後,長公子就差了匠人修補屋頂,之後更把公子過去賒的酒賬一并結了,還囑咐小的若再見到公子,務必轉告公子到侯府去。”

什麽什麽?

陸鏡頓時反應過來:“等等,你說誰要你轉告?轉告的人要我去哪?”

跑堂一雙小眼笑得眯成一條線,嘴一開一合:“是長公子,約公子去侯府。”

這話讓陸鏡三魂轟去了兩魄。他顧不得此行的目的,匆匆道聲“告辭”,抓起鬥笠就往門外走,急得那跑堂在身後忙不疊地喚。

真心見鬼,自己太大意了。既有昨夜那一遭,就不該還到沙雕酒肆來。趕緊回去叫上兄弟們,馬上換個栖身之處!

可才出得沙雕酒肆巷子口,他就看到排列嚴整的侯府衛士正張弓搭箭,從巷外密密麻麻對準了自己。

陸鏡的冷汗頓時下來了。

箭尖雪亮,在正午昭陽下閃猙獰的光。陸鏡沒想到薛南羽這樣狠,居然在第二次見面就派出重兵手持殺器的堵他。這些刀箭可是真家夥,要是他膽敢像在夜裏那樣逃掉,□□齊發能把人瞬時打成個篩子。在這樣強烈的實力對比面前,陸鏡立刻就慫了。

“好漢饒命!”

他抛下劍雙手高舉。

“別放箭!我投降!”

他這番姿态可與流雲郡一貫鬥狠的風氣毫不想像,惹得圍觀群衆一陣哄笑。很快有個校尉出來,撿他的劍,再把他雙手綁了,一路牽着他出得巷子。巷外停輛巨大馬車,陸鏡登車而上,長公子靜靜地就坐在裏面。

薛南羽依舊一身雪衣,拈着支白玉簪子,緩緩撥弄博山爐上袅袅而出的輕煙。陸鏡一瞧見他的臉便低下了頭。薛南羽不說話,陸鏡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麽幹耗着。眼見得簾外日影漸斜,陸鏡終于熬不住了。

“公子爺,先前是我錯了,可否把這繩子略松一松?”他非常沒有威儀地叫喚:“手快要廢了,嘶~”

薛南羽這才擡起他漂亮的眼睛,看過來,可說的居然是:“說說,是哪裏錯了?”

陸鏡:“……”

這話讓他真沒法接。但好漢不吃眼前虧,這當口還是低頭服軟為妙。

于是他咽口唾沫:“不該打破屋頂逃走,該走大門才對。”

“不是這個。”薛南羽低聲冷笑:“你再想想。”

陸鏡簡直要撲倒:“想不出。”

難道要我直說,錯就錯在我與你那什麽夢裏人長一個相貌?

或許是他臉上的抽搐太明顯,薛南羽緩緩放下簪子。

“真想不出麽?”薛南羽搖搖頭,嘆了口氣:“你能解開的。”

他認真看他,将手遙遙一指。

“只要你運起劍氣,輕輕松松,就能将束住你的繩絞碎。”

陸鏡低頭看繩。這繩是用動物的筋做成的,上面隐隐有光華閃耀、顯然附了咒術,莫說是人,就是海怪怕也不能“輕輕松松”絞碎。

他不由苦笑:“我不能。我不過一個凡夫俗子,公子為何會認為我能自行掙脫這東西?”

“凡夫俗子?”薛南羽微微一愣,随即抿了抿唇:“你不是凡夫俗子,你是上霄峰的禦劍高足。這些微繩索,難不住你——”

“我沒去過上霄峰。”陸鏡陡然打斷他的話:“我姓陸名鏡,鏡子的鏡子;沒有白馬朱弓,不是你要找的人——長公子,你認錯人了!”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大,長公子的面上忽然失了血色。他怔忪地看他,陸鏡在他目光中也突然失了勇氣。把頭一扭,陸鏡不鹹不淡地幹笑笑:“不松就不松吧。反正在流雲郡你最大,我就當在練功了。嘿嘿……”

他本來想說些諸如“代付的酒錢來日再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之類的大話,此時只低頭把玩被捆住的手指,是再不敢與薛南羽對上一眼了。薛南羽的呼吸也明顯一滞。

“我認錯了?”

長公子低喝,接着哐嗆一聲。

“我這就看看,是不是真的認錯了!”

空氣中忽然一陣尖銳的呼嘯,殺氣陡起。陸鏡猛一擡頭,赫然看到無數的飛劍朝自己迎面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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