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雲郡主城有無憂湖,大小泉眼七十二處。諸泉與湖水沿青琅河蜿蜒而出,在百二十裏外流入寒潭。這寒潭可不是無憂湖那樣的明澈小湖,它的潭水極冷且極深,因常年陽光無法照進潭底,潭水看着呈隐隐墨色的。這片水域陰沉寒冷且靈力充沛,傳說昔年魔君的養蛇窟就設在這裏。魔君敗亡後,天下其餘地方的修蛇都遭屠戮,唯有寒潭還有殘留,世間所有和修蛇有關的出産也都來自這裏。
采香是個極險極難的苦差事,不是每條蛇都能出香,也不是每個采香人都有性命回來。春夏的蛇兇猛難近,冬季的蛇都已蟄伏,唯有入秋後的蛇尚還活動且動作遲緩,這才能成為捕獵的目标。每到仲秋,那些承襲采香技藝的游俠會雲集寒潭,在首領的帶領下入潭采香,采香季就這麽來了。
陸鏡與其他采香人一道,在秋夜乘船來到寒潭。采香人們多着由舊甲片拼湊的铠甲,三三兩兩坐在一起,互相擦拭武器、檢視符文,用小皮囊你一口我一口的交替喝酒。唯有陸鏡獨自坐在船頭,就着潭水磨一把長刀。
刀是小六的阿爹,也就是采香人首領張九交給他的。那天小六帶陸鏡來到寒潭營地、告訴自家阿爹他也想采香時,張九咬開酒囊的塞子,一只獨眼将陸鏡來上下掃了幾遍,這才說道。
——世家的公子哥兒,當采香是獵奇玩意,想下寒潭玩一把?哼哼,還不夠那毒蟲塞塞牙縫。
說罷,一衆采香人都哄的笑起來。陸鏡只是好脾氣的道。
——張帥聽禀:小子因一位友人得了重病,急需修蛇所産作為藥物,這才來到了流雲。采香的危險小子已都知了,絕不是把自己性命置于不顧、把寒潭當做耍處。
自從來到流雲郡陸鏡就專與游俠少年厮混,言談舉止都盡力與他們相仿,但骨子裏的氣相卻是遮也遮不住的,因此一旦遇到沙老板或張九這樣的老江湖,都不叫他“少俠”,而稱一聲“公子”;陸鏡對他們也不掩飾,索性把來意用途都直接與他們說了。
——不是耍處?啧,若不是看老沙的面子,我們都不會讓你進這片營子。
把那封薦書往木桌上一丢,張九對陸鏡接着道。
——娃娃,采香是玩命的活計,需先将蛇從洞中引出,再派跳蕩躍上蛇頭刺它毒囊,毒氣洩了才可慢慢的與它磨,中途還要拖住它不可逃回洞裏去。這整件事,大家夥彼此托付性命,每個人站在哪裏、要做什麽,是一絲一毫都不能錯的。
——而你呢,你會什麽?你帶的那個鐵片子和人耍起來華麗,對上修蛇,嘿嘿……
張九将烈酒仰脖灌上一口,搖一搖頭。
——娃娃,莫要不愛惜性命,一旦進了捕蛇場,沒人顧得上救你。
來尋開心的公子哥兒固然可惡,可張九也不忍心看他把命白白丢在潭裏。他本以為說上這麽一通後陸鏡自然就退了,可沒想到陸鏡只展顏一笑。
——小子确是不會大家夥的那些采香技藝。但聽張帥所言,跳蕩是捕蛇中最關鍵也最險要的一步。小子鬥膽,就請擔此次捕蛇的跳蕩一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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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邊頓時靜了下來,采香的衆人和張九都一齊望向着外來的年輕人。他的眼眸很亮,洋溢着熱情的歡快的光,像是不懼怕任何事,也不會被任何人難倒似的。張九心中一動,忽的咧開嘴笑了。
——你要做跳蕩?你可知修蛇的毒囊在兩齒之間,蛇信可輕易觸到,不知有多少跳蕩不及刺破就被蛇信卷入咽喉?更別說毒囊刺破後毒液噴濺,即便有符文和藥物護體也不是那麽容易全身而退。你看我這只眼,就是昔年做跳蕩時被毒液濺瞎的。
他指一指自己的盲眼,再次問陸鏡。
——娃娃,你真要做跳蕩?
陸鏡點頭。
——昔年那些為害四方的妖獸,小子也是屠過的。
他既鐵板釘釘,張九也就不再跟他客氣了。将一把長刀抛過來,采香人首領對陸鏡說道。
——若你能率先刺破毒囊,按老規矩,修蛇所産讓你先挑,其餘好處,再讓你吃雙份兒!
潭水寒冷徹骨,陸鏡打磨長刀,如同在磨一塊冰。當刀子鋒利得連水珠都站不住的時候,小六從船尾走來,頗有幾分慚愧的告訴他。
“老大,我向阿爹反複求了,阿爹依舊說要按老規矩,生人要想采香就得先做跳蕩。”
他一臉的喪。陸鏡知他必是在老爹處吃憋了,笑一笑,安慰着他。
“我知采香這門生意向來不容生人染指,唯有證明自己的本事與誠心,才有資格分一杯羹。他若破了老規矩,今後也無法再服衆。”
“可是……”小六期期艾艾。陸鏡再拍拍他的肩膀:“不放心?我昔年屠過毒蛟,你說修蛇比它能如何?”
“哇,屠蛟耶!”小六滿眼異彩,恨不得立即就要鼓掌:“老大好厲害!是在哪裏,就老大自己麽?”
陸鏡搖搖頭,神色有些感懷。
“那是在我的家鄉,我和一位同門一道下山,去完成師門的委派。”
——子揚兄,一會我引那孽畜出來,你可千萬躲遠一些。省得我一個照應不周,驚到了你。
他笑笑,又想起自己當初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那年的他不過十六七歲,劍術初成,到哪兒都覺技癢,天天纏着大師兄給自己個機會下山斬妖除魔、幹它一票大的。可天下哪來那麽多的妖魔?好不容易等來封委托,還是說蒼莽山出了大蟲,委托人請上霄弟子下山除害。在上霄峰,大蟲即是老虎別稱,而打虎本是獵戶就可以幹的活,不知這委托何至于就送上了上霄峰。适逢師尊雲游未歸,大師兄撓了半天腦殼,把委任令扔向了陸鏡。
——喏,人家既求上門來了,上霄峰就不能置之不理。打只虎沒什麽難的,你和子揚一道去掙個首征吧。你兩是第一次下山,彼此要多照應些。
聽得這話,當年的他心裏樂開了花,向那人涎眉鄧眼地笑道。
——放心,放心,我定會把薛師兄照顧得好好的。薛師兄身嬌體弱,這等粗活兒哪勞師兄動手?到時候只消躲在我身後就好啦。
聽他這樣誇口,那人秀氣的眉微微一蹙,一如既往地沒有搭話,只一路都在炮制什麽。等終于來到蒼莽山,他們候着一條巨蛟驚天動地的出來,那人才暼向目瞪口呆的他,冷冷一笑。
——你躲遠些,省得我照應不周,讓那孽畜傷到了你。
竟是把他的話學了個十成十,只是其中的譏诮更勝一籌。陸鏡哪吃過這個,腦子一熱立即出劍沖上去,卻被那蛟當頭把毒氣只一噴……
最後,憑着那人的丹藥陣法,他們終究還是将蛟制服了。他累得幾近虛脫,一身臭汗地躺在地上直喘粗氣,那人卻端坐一旁,氣定神閑地說道。
——師弟,你還要勤修武藝才是呀。
這話讓他又氣又愧,想要狠狠嗆上幾句,卻只得閉上了眼。那一天的地上本來很涼,他躺了片刻,卻忽覺身上溫溫的暖了起來。眯縫着眼瞧瞧,原來有一只火系禦靈躺在自己身畔,而放出它的,不是遠遠坐着的那人是誰?
那人遙遙望他,默默捏訣,将禦靈放出的光控制在足以溫暖又不會把他熱醒的程度。這份關切,是那人平素絕不會表露出來的。少年的他心中暢然,卻也知如果發現自己其實醒着,那人一定會惱羞成怒地拂袖而去的。于是他只得依舊合眼,小心翼翼繼續作睡熟模樣……
刀上殘水甩進潭裏,陸鏡收刀入鞘。
“總之,” 他在小六肩上按了一按:“你放心。”
漏壺中的水越來越少,船上的采香人都紛紛禁了聲。子時已近,蟄伏的修蛇就快出來了。張九晃動冷光火把,衆人從大船上下來,乘十來只小舢板,沿潭中心的養蛇窟駛去。
舢板走得很快,但舟上卻沒一個搖的,所有舢板的前行都靠符文之力,潭面上悄悄無半點人聲,就連火把也是由螢石散發的冷光——這片水域經歷過太多戰事更疊,傳說水中藏無數怨靈,若察覺到活人的熱氣,不等修蛇出來,潭中怨靈就會一湧而出、将生人撕得粉碎;這也是為什麽寒潭會一直冰冷的緣故了。
進入亡者的國度,潭面水面冷光點點。那是采香人的火把,亦是空中飄蕩的鬼火。這場景對于老采香人們來說司空見慣,陸鏡卻是心下恻然。他再次掂掂淬滿藥水的長刀,整理盔甲上鑲嵌的符紋,靜靜看被當做誘餌的黃牛載在小舟上被推出去。牛兒像是意識到即将到來的命運,不安的在舢板上哞哞哀叫,而這鮮活的聲音卻立即觸發了水下的巨獸——
——潭面忽然湧現一道漩渦,兩枚巨齒從漩渦中探出咬住黃牛,舢板咔的一聲,頓成碎塊。
船上的采香人齊聲大喝,吼起祖輩傳下來的符咒歌謠,水面裂開一道縫,修蛇的身軀驟然顯現。采香人們不由都倒吸一口冷氣:眼前這尾修蛇,在脖頸上竟還有一個小頭!這是一尾罕見的已修出雙頭的大蛇,按采香人們的傳說,這是已成了精的。
這個不可硬扛。張九咽口唾沫,就要揮動冷光火把招呼衆舢板退後。可他的胳膊剛擡起來,就見一道身影如離弦之箭,騰躍着朝修蛇掠去。
是陸鏡。
你這是找死!
張九背後一毛,險些破口罵出聲。他家在寒潭采香三輩,從沒見過新手敢挑戰雙頭蛇的。可采香人一旦登船就是生死兄弟,萬萬沒有把兄弟中途丢下跑路的理。将心一橫,張九的火把軌跡變了,采香人們圍一個圈,坐等跳蕩功成。
無星無月,寒潭水面唯有螢光倒影。陸鏡點着浪花飛掠,看到修蛇的小頭竟像是對着自己笑,看來那真是個成了精的。
——凡蛟蛇之屬,要幻化前必從兩眼之間暗生短角,若短角被毀則一舉而潰。你找出它那只短角擊破,就行。
那年在蒼莽山,那人告訴他對付這類妖獸的法子,以禦靈為他壓陣。而眼下這一次,不再有人為他壓陣了……
心中略微感傷,陸鏡左手高舉玉環、右手持刀的飛身向前。輕撥明珠,他透過玉環看眼前的世界;霎那之間,眼前景象忽然變了。
寒潭水仿佛靜止,陸鏡清楚地看到修蛇那顆碩大的頭顱上凝着紫色暗點,那就是藏在鱗下的短角無疑了。而那顆較小的頭顱間也有光華,陸鏡将玉環稍一晃動,那光華瞬時變了,化作一道人影懸于虛空之中。陸鏡腳下一頓,險些栽進水裏去。
子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