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熟悉的身影廣袖當風,傲然立于白浪之上。潭水湧動,那人微微回眸,正是薛南羽的臉:眉目秀美,睫羽纖長,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帶着少年人的朝氣。
這是昔年的薛師兄了。那時他初下上霄峰,正是薛南羽與他一道完成屠蛟的首征。
“師兄?”
陸鏡不由微怔。那個人影笑了,雙唇開合,無聲的回應着他。
——是我呀,師弟。
接着朝他招手。
——師弟,到師兄這裏來。
那不存在的聲音奇詭飄渺,那人影的笑容也忽然變得無比妖媚。陸鏡驀然清醒過來。
這不可能是薛師兄。從穎都到上霄峰,薛師兄都不會用這副神态語氣和他說話。
與此同時,渾厚的螺號也響了起來。寒潭出産白螺,聲震十裏,常被采香人用來作為通訊示警的工具。陸鏡打個激靈,知道遇着幻象了。沒想到在神思搖動的瞬間,已被巨蛇窺探了他的思想。
再不遲疑,陸鏡飛身一撲抱住大蛇軀體,提口氣沿鱗片朝蛇頭騰躍而上。修蛇反首朝他噴出一片毒液,陸鏡閃身,零星幾滴濺到了铠甲上。
滋——
甲片表面頓時被蝕出一串小洞。好在出發前铠甲經丹藥和符文淬煉,一片光華過後毒液淨化,一時沒再往裏侵蝕。但這些符文和藥物的效力是有時限的,跳蕩者唯有盡快毀去修蛇的毒囊,才能有一線生機。
他疾速攀爬,張九的螺號也越發高亢。舢板上的油布掀去,采香人架起大弩,以腰力将箭向修蛇發射。這些□□足有寸徑粗細,矢尖上滿淬丹山魂,刺破修蛇甲片的同時即把這巨獸最為懼怕的藥物灌注到它身體裏,同時大大小小的火球也從船上朝修蛇飛去。
這些采香人用的是三百年前神魔大戰時,神君的軍隊使用的法子。但這些采香人比起當年的軍隊只算得其皮毛,急切之下并不能對修蛇造成致命的傷害。
身受藥物與火球的侵襲,修蛇變得狂躁。它扭動身軀,朝采香人的舢板拍去。巨浪翻湧,最近的一只舢板四分五裂。陸鏡也被巨力甩脫、從蛇身墜落。他立即從身上射.出飛撓,牢牢地釘在了修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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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下降的趨勢雖遭遏止,扯住飛撓鐵索的陸鏡卻被巨蛇甩動,如一只被蛛絲粘住的小蟲。他努力想要躍到修蛇頭頂去,卻發現難如登天,已成精怪的大蛇絕不會讓他再碰到自己身上。他試了幾試都是徒勞,采香人的損失也越發慘重。再這樣下去很快撤退的螺號就要吹響,采香籌備一次不易,這次不成,就至少得再等到一個月以後了。
陸鏡不由着急。修蛇感知到他的焦躁,幻象又一次出現了。
——子安……
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陸鏡猛回頭,看到漫天的火光中,子揚怔怔地看着自己。他身上的白衣被血色髒污了,額上頰邊也有傷痕。大雪落在他的肩頭,他向後倒了下去,目光很快變得渙散。
——你……
他嘆息般的發出最後一聲輕喚。他顫抖着抱起他時,懷中人已沒有呼吸了。
仿佛再次被那場大雪覆蓋,陸鏡只覺從頭頂冷到了腳底,随即立刻就炸了——這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最噩的夢,每當憶及便唇舌顫抖,它一條肮髒的修蛇、一個藏身在寒潭底見不得光的精怪,怎麽敢一而再的用子揚的幻象來蠱惑他!?
修蛇兩個頭顱張大口再笑,等着陸鏡心神不穩的滑落下去。而陸鏡則狠狠的握住繩索一蕩,舢板上一直擡頭的張九立時看到他——
——飛進了修蛇嘴裏。
“!!!”
這個娃娃,竟自投羅網的喂蛇了!?
張九暗暗叫苦,顧不得可惜這瓜娃子,吹起螺號招呼采香人們趕緊撤。跳蕩未能成功,強攻代價太大,采香人們只能走了。他們一齊頌唱,符文驅動他們的小船,他們如來時一般很快散了。可在他們駛出一箭之地後,後方轟的一聲,有什麽龐然大物躍出了水面。
他們回頭,看到是方才那條已沉入水下的雙頭修蛇,正浮出水面抽搐着甩動頭顱,似乎極力想要掙脫什麽,顯得極為痛苦。天地間充滿了它痛苦的嘶鳴。最後它猛地向上一躍,再次摔下來後徹底不動了。血從蛇頭上淌出來,不多時就将潭水染紅了。
不過吞吃一個人,就把自己吃死了?
這是張九采香多年未曾見過的。他用螺號招呼采香人們先停下來,自劃一條小船過去察看。死去大蛇的頭顱忽然裂開,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從中躍了出來,朗聲說着。
“幸而不辱使命!”
熟悉的語氣聲音。采香人們呆了片刻,忽然一齊歡呼起來。他們劃動小船靠近陸鏡,把他接引到船上,為他沖洗身上的血污。鮮亮的水軍铠甲已變青黑,屠蛇的長刀也斷了一半,陸鏡竟是在蛇口中由內而外,生生将大蛇頭顱劈做兩半的。跳蕩最該毀的毒囊沒有刺破,他在蛇口內就把毒牙處的毒腺切斷了,因此哪怕在修蛇最後垂死掙紮的關頭,也沒能噴出毒液來與采香人同歸于盡。
他的歸來讓采香人們歡喜;而更讓他們開心的是,以往的跳蕩常會在刺破毒囊時傷及修蛇的香腺,但這次的香腺一點沒破,他們的收成比往常又豐厚許多。
張九不由得對陸鏡刮目相看了。他沖他比大拇指,按采香人的規矩請他第一個挑選香腺和多一份的戰利品,陸鏡只笑着搖頭。
“我那一份香腺給小六吧。”他說:“我已拿到了我想要的。”
他将指縫微微張開,張九看到了他手裏緊握着的那個事物:包覆着一層皮膜,呈微微的暗紫色,依稀像枚小角的模樣。
張九立即想起了采香人世代相傳的說法:十年成蛇百年蛟,當蛇頭生出角來時,它離化蛟也不遠了。那小小的一枚角裏,就藏着修蛇凝聚的內丹呀。
寒潭采香這麽多年,張九也是第二次見到蛇角實物。他深知此物的貴重,沒有聲張,只是微微一笑,叉手感謝陸鏡對小六的贈予。
采香人按慣例分了香腺,各自劃船返回營地。他們的心情輕松很多,離開養蛇窟後不知是誰先開了個頭,粗狂沙啞的漁歌很快響遍寒潭水域。他們唱着上古神魔大戰的傳說,贊美着先祖饋贈,感慨着捕蛇的苦,而歌聲裏更多的是喜悅,因為營地中有人燃着篝火在等他們,家就在那裏。
這歌聲讓陸鏡悵然而溫暖,他坐在甲板上,不停摩挲藏有修蛇內丹的那枚小角。多年前的首征,他在那人陪同下取得的蛟角,也是這樣帶點紫色的。
“老大,想什麽呢?”
小六邊賣力搖槳,邊眉飛色舞的問他。陸鏡出戰告捷,小六真比自己采成了香還高興,回來時一把搶過船槳,讓陸鏡好好歇着。
陸鏡沒有隐晦:“想一個人。”
“什麽樣的人?”小六嬉皮笑臉:“能讓老大這樣想的,怕不是個姑娘吧?”
“姑娘?”陸鏡一愣,心想自己的情緒已表露至這般程度了麽,随即笑了:“不,是我師兄。”
聲音低下來,他把蛇角攥在手中,輕聲呢喃:“對我很好很好,也是我非常重要的師兄。”
“所以老大你這枚丹,是為那個師兄取的?”小六偏着腦袋:“老大的師兄,一定是個也非常厲害的人物吧?”
“嗯。”陸鏡點了點頭:“我的師兄,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的人物,精于觀星禦靈,是百年難出的煉藥奇才。”
“老大說的,是才學。”小六笑了:“才學之外呢?老大為師兄甘冒這麽大風險取修蛇內丹,那位師兄一定是個寬厚和氣、讓人忍不住就想要親近的人吧?”
寬厚和氣、讓人忍不住親近?陸鏡不由笑了。他揉揉這個少年的腦袋:“不不,我這位師兄脾氣怪得很,慣常獨自往來,天天冷一張臉,讓人輕易不能接近。”
“不讓人輕易接近的師兄,卻叫老大這樣想着……”小六想了想,嘻嘻笑道:“這位師兄和老大,一定非要要好吧?”
“不。”
陸鏡忽然就洩了氣,他不再說話了。風帆鼓動,大半夜後他們終于回到營地,采香人們自去制香,陸鏡外出找了個僻靜無人角落,取一碗水,支起屏音結界,将靈力彙聚于水上、低聲喚着。
“師兄?崔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