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面泛起一層層的漣漪。漣漪散時,上霄峰首徒崔琪的臉出現在水裏。崔琪年約二十五六,故意留的兩撇小胡子不但沒增添他想要的穩重,反而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俏皮。胡子和眉毛同時上揚,崔琪在水的另一頭快樂地打着招呼:“師兄在這,陸師弟!”

他的五官在水中看着有些失真,陸鏡卻覺得親切無比。把紫色的蛇角亮出來,陸鏡告訴崔琪。

“崔師兄,我拿到修蛇內丹了。”

“好東西呀。”水那頭的崔琪瞪大了眼:“陸師弟,修蛇在咱們這世界已絕跡三百年,沒想到不但在水鏡中仍有留存,還讓你把內丹給采到了。師尊若是知道,一定極為——”

“師兄,不是說好了要瞞着師尊麽?”

陸鏡忙打斷崔琪的話,生怕這不靠譜的大師兄把兩人密謀的事給洩漏了。崔琪也回過味來,嘻嘻一笑:“放心放心,我定不會賣了你——說說看,這水鏡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真是現世的鏡像、與我們這一模一樣麽?”

“一樣,也不一樣。地理相似,風物卻不相同,仿佛是同一個大乾裏生活着另一群人似的。”

“同一個大乾的,另一群人?”

崔琪咂摸着他的話,陸鏡點了點頭。

“我登岸時,周圍景致确是讓我以為自己又穿過了一個溟海。”

他給崔琪說着初進到鏡中時星辰倒轉,太陽從西邊升起又到東邊落下。他追逐太陽的腳步潛入深海,看到海底深不見底的巨淵中,水流從上方倒灌下來。

“那水流中攜着星光的碎片。我看到海中有龍,有巨鯨,還有無數傳說中的怪物。鲛人在海底用螺殼搭建房屋,每天放牧魚群。大蚌在夜晚躍出海溝,在洋流中飛行就像鳥兒一樣。”

“我持師兄你給我的船和符文跳入深淵,随波逐流了整整十七日。到第十八日才見那道水流漫過深淵、朝海面逆流湧而去,我随水勢上升,又過了三日才才終于浮出水面,真正到了鏡中的世界裏。”

“這裏又是一個大乾了,只年號歲歷都不一樣。寒潭百二十裏外也是鐘山,山下也是無憂湖,湖邊依舊是流雲郡——甚至于,薛師兄現在就住在侯府裏。”

“住在侯府?”崔琪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沒錯,若沒梁王作亂,子揚遲早也會是流雲郡的主人。子安,你在鏡中可曾見過他?他在那裏襲爵了麽?”

“他沒襲爵,只主持流雲郡務,這裏的人都稱他為長公子。我倒見過他幾次。”陸鏡的語氣頓了頓:“感覺他到這兒後變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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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琪立即來了興致:“哦?變成了什麽樣兒?快說說看。”

他那副八卦兮兮的樣貌讓陸鏡無語,想了又想,陸鏡才滿臉迷惘地道。

“好像,好像變嬌氣了一些……”

“嬌氣?”

這個形容詞讓崔大嘴巴震驚了:“你說子揚嬌氣?子揚長得是弱一點兒,可那一身的倔骨頭……你遇見的真是子揚麽?”

“确是他無疑。崔師兄,薛師兄過去最是冷淡,是怎麽都不肯睬我的……”陸鏡微微苦笑:“可在這水鏡中,他不但記得我,還一直大張旗鼓的找我。你說說,這不是換了個人麽?”

從穎都到上霄峰,他一直對薛南羽苦苦追逐,薛南羽卻始終對他不假顏色。子揚像是對他極親近,從國子監夫子授課開始就常指點他。可子揚又像是對他極冷淡,一旦他表現得稍親昵一點兒,他就立即将他拒于千裏之外了。他有時會想,這樣一個冰冷的薛師兄,真是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子揚麽?他之所以這樣對他,是否是因他早已知道,他們會以那樣慘烈的一個方式收場……

他在這邊心有戚戚,鏡外的崔琪已敏感地捕捉到一個點。

“等等,你說子揚記得你——他是記得你什麽?”

“記得,記得……”陸鏡忽然說不出話:“記得在鏡外的世界,殺他的人是我。”

“陸師弟……”崔琪哭笑不得:“這不明擺着了?被歸元之術送入水鏡的人本應蕩盡前塵抹滅一切記憶,從此過新的一生。可子揚一直記得這件事,怕是怨氣不散,一心想要找你報仇吶!”

這話将陸鏡滿心的缱绻擊了個粉碎。他呆愣半晌,低聲說道。

“本是我對他不住。他若要報仇,我就将這條命賠給他罷了。”

他的意興蕭索,崔琪頓時急了。

“陸公子!祖宗!你千萬別!你要是在水鏡中出點什麽差錯,寧國的軍隊得把上霄峰踏平了!”

水面一晃,崔琪的臉大了許多,應是他立時撲到水邊來了。

“子揚沒有死,他的身軀還在建木苞室中沉睡,送入水鏡中的只是他的殘魂。殘魂需依托身軀,你若是心灰意冷甘願被那縷殘魂殺死,建木缺了維系、苞室中那副身軀死去,子揚可就真的灰飛煙滅了!”

他絮絮說着建木今天又掉了多少葉子,這樣下去苞室又會受什麽影響,若是苞室損壞子揚可真要完球——崔琪鄭重其事,陸鏡也清醒過來,嘆了一聲:“師兄放心,我不沖動。”

接着又把那枚蛇角掏出:“我在此處無法炮制,就請師兄在那邊将內丹的精華淬出、補益建木吧。”

崔琪點一點頭,陸鏡将蛇角投入水中。小角化作一縷紫光,在水中暈開,又在崔琪水中凝為一點——修蛇內丹就這樣在上霄峰秘術中完成水鏡內外的傳遞。崔琪握着它喜笑顏開。

“我淬出精華後即刻就到建木去。子安,你在鏡裏多加小心。”

“等等,崔師兄,你替我多照看着點薛——”

崔琪沒有答話,他接到蛇角轉身就走,只剩陸鏡還在喃喃:“——師兄。”

可水那邊已沒人回答他了。陸鏡看着空空的水面,一時間心內沉重。沉默片刻後他潑了碗中的水,散去屏音結界,回到采香人的村子。

村子中有小孩來來往往的跑着玩耍,留守的婦人們準備飯食,小六在村口正在等他。見他進來,小六迎上前。

“老大去了哪裏?把甲解下來,讓我送去修吧。”

陸鏡的甲在捕蛇中被毒液侵蝕;小六說平常甲片可在村中有工匠小修小補,但破損得這樣厲害的只有送進主城中找工匠修補才可以,還說村裏人很感激他,已有好多家打算約他喝酒。陸鏡心不在焉的聽着,忽然問。

“小六,無憂湖岸柳林下的一片房屋院落,就是侯府對麽?”

“沒錯。”小六一愣:“就是那片青螢草生的尤其多的林子。老大打聽侯府做什麽?”

陸鏡沒回答他。他已下了決心,今夜要悄悄去探一個惦念已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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