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暮色四合,金烏西墜,沉沉暮紫籠罩了流雲城。在隆隆的鼓聲中,城中大小裏坊的坊門依次關閉,家家戶戶亮起燈火。月朗星稀,街上終于寂靜無人,陸鏡也從屋脊上縱身掠起。
穿過街巷,他靈巧地躲避巡夜的武侯,輕捷如一只飛鳥。無憂湖面流淌月光,遠遠看着如盛冰雪。沿岸柳枝掩映湖波,流雲侯府就在那裏。
一看到飛檐下探出的燈籠,陸鏡的心就靜了。燈籠上有薛氏的流雲紋章,玉鐘山,無憂湖,日月塔,這些子揚曾對他說過的事物都一一在他面前展現。若兩年前不發生那場變故,如今的流雲郡便應是當下的模樣。若真如此,陸靖來到流雲郡,子揚會把他當座上賓,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一聽他到來的消息便倒履相迎吧?
但如今,熱情相迎是沒有的。陸鏡只能如偷兒一般的爬上樹去,用玉環悄悄尋找子揚。通過玉環可透視水鏡世界的房屋山石,他終于發現了長公子的影子。身着白裘的長公子站在一扇月形軒窗後,正擺弄一尊星冕。
陸鏡心中一跳,忙悄悄藏到離那屋子最近的一棵樹上。他看到薛南羽的眸低垂,面色比上次遇見更顯蒼白,唇也緊緊抿着。邊轉星冕,薛南羽邊用算籌在做着排列和記錄,桌上的籌子密密麻麻,顯然他已算了很久。
他在觀星。昔年衆諸侯郡國送少主到穎都入國子學,國子監就按他們各自的資質在學業之外分派了不同的課程;心思靈透的薛南羽由太史親自授予了觀星術。這門密術源自溫氏皇族,流雲郡公子得以傳授這門觀星,可見朝廷對梁王一派的籠絡。
陸靖本人也不止一次聽薛南羽談論過觀星術。他說星星出自諸神,星辰的走向預兆了萬物規律,他在遭遇大事時便會推演。而陸靖對薛南羽的觀星最後也是最深刻的一次,是在上霄峰。
——師兄,薛師兄,聽說流雲郡派人來接你了!?
當時他正在練劍場上習劍,得知消息後顧不得換身衣裳立即趕來找他。薛南羽站在觀星臺上,放下手中算籌徐徐朝他看來。那晚上霄峰的夜極其昏暗,唯有一顆火紅星子灼灼發光。
——師兄,是真的嗎?
看他沒有回答,陸靖越發惶急。薛南羽像是苦笑了一下。
——是的,陸師弟。師兄不能出賀你的冠禮了。
他說完,将算籌一枚枚開始收攏。如果陸靖足夠仔細,會看到他的動作比往常遲疑用力,顯然心中也正泛着波瀾。可陸靖只盯着他的臉,近乎哀求地問。
——師兄,推遲幾天,略留一留,三天後再走好麽?三天後師尊也就回來,他曾說過雲游歸來就歸元密典交給你的。
自從五年前被選入上霄峰,陸靖師從劍派,薛南羽研習藥宗,都是各自流派中的翹楚;師尊對這兩名弟子尤其偏愛。師尊說薛南羽命中有場大劫,非古時的歸元密典不能解,因此出門尋找去了。而三天後亦是陸靖加冠的日子,他本打算在那之後就對薛南羽說開自己的心思。過去他也曾影影綽綽提及,卻總被薛南羽搪塞過去。薛南羽話裏話外總說陸靖還是個孩子,哪怕陸靖比他才小半歲,哪怕陸靖的個子已經比他都要高了。他既以他尚未行冠禮來推脫說事,待他加冠之後,這該不再是理由了吧?
可薛南羽只是搖頭。
Advertisement
——王上不日就要離開穎都,父侯修書召我即刻一同回去。這君父之命,是不可違的。
他說的是梁王。流雲郡是梁國屬地,流雲侯為梁王重臣,這幾年一直随梁王在穎都輔政穎都。談到君父之命的高度,陸靖知道這場離別已不可更改,只得可憐巴巴地轉而問他。
——那師兄,你什麽時候回來?
——回來?
薛南羽低低一笑,摩挲着那尊星冕,輕聲嘆道。
——以星象所示,東方将有大事,覆巢之下,我亦不能免。陸師弟,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可他的話立時被陸靖打斷了。佩劍的人幾步過來,牢牢拽住他手,一張臉漲得通紅。
——什麽大事?師兄既知将有大事,為何不留在上霄峰?
梁王是在穎都不明不白死了世子才想要離開的,此事陸靖也從兄長的家書中知道了。梁王積威已久,此次怨氣沖天的歸國恐怕不是什麽好事,陸靖聽薛南羽說“我亦不能免”,更不願放他走了。
他當時的樣子一定是傻透了,因為薛南羽立時就笑了。流雲郡長公子眉目彎彎,完美地掩飾了眸中苦澀。
——陸師弟,天命雖是難違,但并非沒有斡旋餘地。我身為流雲郡長公子,怎可顧念一己的安危、躲在上霄峰?師弟,這幅星圖是我多年來觀測所繪下,原打算請崔師兄代為轉交。如今你既來了,就提前贈予你作為成人的賀禮吧。我答應你的将來登玉鐘山,游無憂湖,他日得暇再來兌現。
他不輕不重的推開陸靖,将個檀木盒子遞過來,轉身走了。陸靖追出幾步,在薛南羽即将邁出觀星臺時大聲說道。
——師兄,先別走!我,我還有好些話沒對你說!
他的臉和耳朵發燙,決定今夜就要把那些深藏已久的話說出來。薛南羽也停下腳步。
——陸師弟,你不必說。你想說的,我早知道了。
這聲音微微發顫,是一點也不像那個他所熟知的、永遠平靜淡定,甚至有些兒傲氣的薛師兄了。他回眸,像是有很多話想對陸靖說,嘴唇翕動,一雙眼也微微紅了。可跺了跺腳後,薛南羽還是走了。唯留他轉身前的口型,讓陸靖在後來的歲月中忐忑不安的揣摩了好久。
究竟是“我也”,還是“莫念”?
這個問題卻是沒有答案了。薛南羽從此消失于他的生命,再見面時,是那場致命的大火,以及現在這真假難辨的水鏡流雲城。
所以子揚當初,是早已知道後來将要發生的事了嗎?否則,他為什麽要一再把自己推開呀?
坐在柳樹上憶及往事,陸靖心酸不已。青螢草在他身畔随風輕擺,這種鏡中世界獨有的寄生藤蘿在夜間總會有淡淡的螢光。他默默向院中看着,窗後的薛南羽還在計算。他像是遇到了極大的麻煩,神情也越來越焦躁。
他要算些什麽?夜這樣深了,這樣盡是熬着會不會把自己累着?
心中有些不安,陸鏡轉動玉環想要将那些算式看個清楚,卻看到薛南羽手中算籌忽然嘩的落地,人也仰面倒了下去。
陸鏡一驚,當即翻身掠去。他的動作好快,當他抱住薛南羽時,薛南羽甚至還沒完全跌到地上。陸鏡将他攬在懷中,低聲呼喚。
“師……公子?長公子!?”
可薛南羽沒有應他,他只緊閉着眼。他的心跳脈搏都非常微弱,呼吸卻異常急促。陸鏡忙在他身上翻找藥丸——薛南羽生來就有病症,過去在國子監在上霄峰,他的藥是從不離身的。
可一翻之下,陸鏡卻發現他身上什麽也沒有。情理之中他顧不得許多,忙把從玉鐘山取出的師門丹藥給薛南羽含上一顆,給他胸前灌輸內息。
“師兄,醒來。”
他在薛南羽耳邊低喚,額上滲出冷汗。薛南羽這個昏迷不醒的模樣,太像在建木苞室中沉睡的樣子了。陸靖無數次到建木中去探望他,看他無知無覺,觸他肌膚冰冷,都覺自己的心如被撕碎一般。可即便薛南羽在建木苞室陷入永眠,他也知他的魂魄其實是在水鏡中活着的。子揚沿他應有的生命軌跡,在未經兵火的流雲郡安然活着,這是陸鏡唯一的一點安慰了。可怎麽能想到進入水鏡的薛南羽,孱弱憂郁更甚于在水鏡之外呢?
他不能接受失去子揚,絕不。
上霄峰的丹藥強橫,薛南羽的呼吸心跳很快平複下來。他應是也聽到了陸鏡的呼喚,低聲呢喃。
“子……安……”
他低聲呢喃。陸鏡的胳膊一抖,屏住氣息凝視着他。薛南羽濃黑纖密的睫微微顫動,終究是無力醒來,依舊昏睡過去了。陸靖等了一會,咬了咬牙,将薛南羽抱到房中的矮榻上,給他蓋上一領披風,這才縱身而出。
啪!
他到柳樹上飛出塊石子往屋中一擊,屋中花瓶碎了,瓷片崩濺一地。屋外的侍從也被驚動,采墨第一個推門進來。他們圍住了薛南羽,很快發現他狀态不對,趕緊召來了醫者。
醫者們魚貫而入,陸鏡揪着的心也放下一些。他躲在樹上看侯府的人忙忙碌碌,看大半夜後薛南羽終于完全醒來,這才完全松了口氣。
經此一夜,陸鏡悲欣交集,心中疲憊沉重不堪,想着薛南羽既已醒來,自己便可在天明前悄悄走了。可他正要起身卻發現——
——有一雙手在樹下忽然把他的腳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