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侯府的人?陸鏡想起前幾次與侯府的沖突,立即握緊了劍:“沙兄,我這就走。若來人問你,你便說我剛從後門離去就是了。”
怕是昨夜探府被發現,影衛們追來了。沙老板一片好心,陸鏡不願在沙雕酒肆與烏鴉動手、把他連累。沙老板一把将他按住,只問小雕:“來了多少?”
小雕砸吧嘴:“就一個。薛南羽身邊那個小書童,名叫采墨的。”
就一個采墨?那就不會是來打架的。陸鏡與沙老板對視一眼,沙老板問他:“一會人真來了,你見不見?”
陸鏡想了想:“見。且看他會說什麽。”
采墨是薛南羽近侍,追随薛南羽多年,對其忠心耿耿。鏡外的采墨伴子揚進國子監、入上霄峰,與陸靖亦是熟得很。在鏡外,陸靖對他一貫放心;而到了鏡裏,這裏的采墨應與真實世界中的脾性相差不大。
商議好了,他們依舊在店裏等着。不多時,店外有人輕輕敲門。沙老板上前把門打開,還真是采墨在外面說:“陸公子在這裏嗎?”
對采墨做個“請”的手勢,沙老板把他迎進門。陸鏡在店中與小雕正在燒水,候他進來,臉上一副驚訝神色:“我在,不知小郎君找我何事?”
他瞧着睡眼惺忪,像是剛醒的樣子,這樣一個人,應是昨夜在沙雕酒肆飽睡了一晚上的。可采墨到他身邊抽抽鼻子,立刻就笑了:“陸公子不必裝了。昨夜到我們府裏去的那個人,就是公子你吧?”
陸鏡還扮糊塗,一臉天真的反問:“昨夜有人到侯府去了麽?”
“青螢草。”
采墨截斷他的話,幹脆利落的指着他的身上:“你身上有青螢草的氣息。現在深秋,城中其他地方的青螢草都已枯萎,只有侯府附近樹上還有存留。昨夜私入侯府的人把長公子屋外的青螢草削斷了,青螢草一旦斷裂就會溢出香氣,如今你身上就有這濃烈氣味——若你還說自己沒去,我這就可以找一條細犬來驗。”
陸鏡:“……”
有理有據,言之鑿鑿,陸鏡一時竟無以反駁。難怪早晨剛進店時沙老板會一開口就問他是否去了侯府,原來是自己身上已被青螢草留記號了。可陸鏡現在聞聞自己身上,也沒覺得有什麽味道呀。
難道這鏡裏的人都是屬狗的麽?
陸鏡嗅嗅自己,一臉疑惑。采墨反倒驚訝了:“你……你不能嗅到自己身上的氣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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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陸鏡幹脆利索地回答,嘆了口氣:“沒錯,昨夜我是悄悄到侯府去了,但我沒有惡意。這其中的關節一句兩句話說不清。小郎君這麽一大清早的來找我,必然是有事,請直說就是了。”
采墨點了點頭,問:“昨夜你在我府裏,看到什麽,做了什麽?”
“我看到長公子在觀星,然後倒了下去。”陸鏡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我看房中無人,他又突然昏迷,就進去給他服了一丸藥。再後來看你們進來,擔心引起誤會,就先走了。”
“果然,那個示警的人是你。”采墨低聲說:“那丸藥也是你給公子用的。”
“嗯。”
陸鏡含含糊糊,突然想起了什麽,豁然站起來,大驚失色:“莫非那藥我用得不對,長公子有什麽不好的麽?”
那藥是從玉鐘山上取的。上霄峰藥宗的埋藏,都是些強元固本的好藥,但畢竟年歲久了又留在水鏡中,陸鏡生怕其中的藥效有變、反而把人治壞了。
他的神情緊張,對長公子的關切溢于言表。采墨反而笑了:“你用的藥很好,醫者說比我們府裏自有的藥都要好上許多。我來尋你,就是希望你能到我們府上給我家公子好好瞧瞧的。”
原來如此,采墨是來求醫的。陸鏡松一口氣,只覺為難:“小郎君,我是個弄劍的粗人,岐黃之術只怕還不如你家公子精通。這些藥也只是出門攜帶應急,恰好對長公子的症而已。既是它們對公子有效,你拿些回去讓長公子瞧一瞧,他一看之下就可以自己炮制出來了。”
薛南羽師從藥宗,煉藥之術在上霄峰沒幾個人能比得過。這些藥都是初級丹藥,對他來說也沒難度。鐘山取出的藥遲早用完,唯有随時炮制才能長久。
沒想到采墨的神色立即暗淡下來,他嘆了口氣:“我家公子,他不肯的。”
“莫說要他為自己煉制藥物,就是我們為他熬好了端上來,他也常常倒去一半多。”
“他但凡肯對自己多愛惜一些兒,也不會病成今日這個樣子。”
采墨開始眼淚汪汪:“自從兩年前開始,我家公子他,他就不想活了。”
這孩子緊接着哭出來,旁邊的陸鏡唬一跳,連忙問他:“你先別哭。你原原本本的告訴我,你家公子究竟是怎麽了?”
他把采墨帶進裏屋。在一陣抽搭聲中,陸鏡漸漸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長公子是從兩年前變了性子的。那一年也是秋天,滂沱大雨下了整半個月。公子每年一過仲秋便犯寒疾,那一年尤為嚴重,一連三四日高熱不退,沒多久就奄奄一息。
“到第七日上,我家公子已是垂危,府裏把棺椁都悄悄備好了。還是張老大人發話,讓府裏給夫人的靈位上香,求夫人保佑公子。”
“等等。”陸鏡打斷了采墨的話:“你說的夫人,可是長公子的娘親?”
“是的。”采墨點一點頭:“正是我家夫人,誕下公子不久後就亡故了的。”
這可奇怪了。陸鏡暗暗納罕。在鏡外的真實世界,流雲夫人可還是健在的,怎麽在鏡裏卻不一樣呢?
他沒有就此追問,采墨于是繼續講。
“給夫人上香回來,夜半時分我忽聽到公子叫我開窗。窗子才打開就一陣大風,好多青螢草被風卷進屋內,連公子身上都濺上好些。我忙過去給他擦拭,看到公子竟睜開了眼,此後就一天天好起來了。”
青螢草,又是青螢草。陸鏡在心裏默念。兩年前的秋天,正是子揚被送進水鏡的日子。按采墨所說,當時鏡中的長公子已是垂危,想來在子揚進來的一瞬間他就死了,這身軀其實是被鏡外的自己奪了舍。所以那醒過來的已不是原先的長公子,而是從鏡外來的子揚了。
“醒過來後,你家公子有了什麽不同?”陸鏡低聲問。
“醒過來後公子說他做了一場長夢。”采墨憂慮地回憶:“在夢裏侯爺死了,我失蹤了,流雲郡變作一片焦土。他被個最親近信任的人殺死,醒來後又回到了府裏。我們自然安慰公子這是夢境而已。可之後的兩年,公子屢屢做這噩夢,醒來便恍恍惚惚、心神不寧。”
陸鏡聽着默然無語,采墨擡頭問他:“陸公子,你說為何我家公子會做如此可怖的噩夢?什麽樣的夢魇,會一魇就是兩年呢?”
采墨面上的擔憂是如此明顯,陸鏡想說個笑話緩和緩和氣氛,臉上卻只出現一個類似抽搐的表情。
這怎麽可能是夢魇?這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兩年前梁王從穎都一怒歸國,沒多久就反了朝廷。流雲侯匆匆從上霄峰接走薛南羽,也随梁王樹起叛旗。當時恰逢西羌入侵,武攝政王撤回桐州抵禦外敵去了,是寧國首先發出了勤王的大軍。流雲郡的地勢在穎都與梁國腹地之間,與寧國軍隊正面交鋒,最後以寧王臨陣督戰、寧國世子親斬流雲侯于馬下而告終。
之後流雲城被攻破,流雲侯府焚作一片焦土。子揚本人也于這場戰役中被生擒。
當初在離開上霄峰時,子揚就說過“東方将有大事,覆巢之下,我亦不能免”,精通星象的他,對這結果應是知道的吧?那讓他違抗天命,冒險從上霄峰返回流雲郡想要斡旋的,又是什麽事呢?
一切都已是個謎了。
“夢寐之事,總是奇奇怪怪,醒來也就好了。”陸鏡勉強笑道:“除了會做噩夢,長公子還有什麽變了性子的地方?”
采墨嘆了口氣:“公子的記性還變壞了。有時他能把過去的一切說得清清楚楚,有時卻又像說着別人的事:他說他去過國子監,還去過個叫上霄峰的地方學了好多年的藝。可其實……唉,可其實因他自幼身子太弱,當初朝廷征召的诏令下來,老侯爺就想法子回了的,他根本就沒出過流雲,他說的這些也都是夢裏的事。”
陸鏡一愣,遲疑着問:“等等。你說你家公子他當年就沒去穎都?”
采墨點了點頭:“是的。”
陸鏡更驚訝了。真實世界中的子揚不但到穎都入學國子監,還與陸靖一起被上霄峰選中,兩人前後共做了整五年的同窗。若他一開始就不去穎都,就不會與陸靖有之後無數的糾葛。
流雲郡長公子的人生道路,在是否去穎都的這一年分為兩個岔口,一條是遇着陸靖,遭遇家國慘禍;另一條是留在郡中,歲月依舊靜好。在鏡中世界,長公子的路無疑是後一條,可當鏡外的子揚來了,兩段人生記憶同時在他腦中碰撞,也難怪他會深受折磨。
“我明白了。”陸鏡喃喃自語:“我若是像你家公子這樣,時不時做個被人殺死的噩夢,只怕早已被逼得發瘋——你家公子也正是因了這個緣故,才一直尋找那個夢裏人、想要報仇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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