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陸鏡又一次支起了屏音結界。

“師兄,崔師兄?”

呼喚了許久,崔琪才頂着一頭毛躁亂發出現了。他像是幾天沒有睡好,連連打着呵欠。

“下次挑個早些的時辰,陸師弟。”

水鏡與真實互為鏡像,水鏡中的白天是真實中的黑夜,崔琪顯然還沒有睡醒呢。

“師兄,建木那邊怎麽樣了?”

陸鏡撥動水面,着急地問他。崔琪撓了撓頭:“精華淬洗慢得很,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洗出一顆,已經送到建木裏去了。”

“送進去後建木的生機有恢複麽?修蛇內丹精華究竟有沒有裨益?”陸鏡繼續追問。

崔琪遲疑地回答:“應該有一點吧……但才送進去一顆,能否讓它不掉葉子,現在還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陸鏡幾欲抓狂:“若建木還是一直掉葉子,薛師兄可怎麽辦?”

建木是三個月前開始落葉的。一開始只零散幾片,後來竟葉落如雪。沒人知道它為什麽會這樣,這棵大樹似乎自開辟天地就矗立在上霄峰頂,一直由各派弟子重重把守着。對于大乾的普通百姓來說,建木只是一棵傳說中的神樹,但在五年前,掌門師尊把各宗派的精英弟子帶到建木前,神情嚴肅的告訴他們。

——建木,連通着水鏡與現世的出入口。

掌門師尊這麽說的時候,衆弟子一齊擡頭,看到一輪紅日橫在建木枝上,如一顆熟透的果實,金色晚霞獵獵随風,與建木枝條一道招展。

——水鏡那邊,鎮壓着古時封印進去的妖魔;上霄峰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守住建木。

掌門師尊一身白衣飒飒,立于巍巍建木和皇皇晚霞之間,那身姿是俊美極了。這也是掌門師尊難得出現的時刻。不多時換了大師兄崔琪上去,大談特談上霄峰諸前輩守護建木的歷史。他說得激昂,衆弟子聽得肅穆。此後這群弟子被選入護樹弟子之列,陸靖和薛南羽也在其中。

護樹弟子們一年總要花上一兩個月呆在樹下,卻一直連個妖魔的影子都沒見着。時間久了,陸靖便以為這所謂的妖魔,所謂的水鏡,所謂的建木種種異能,都不過是傳說而已。直到兩年前,他從流雲城返程,護送受了重傷的薛南羽回上霄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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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師尊,流雲城一戰,弟子傷了薛師兄。

他面色灰敗地向聚集一堂的長老們禀報流雲城中的事,重重叩首。

——求師尊們,救薛師兄!

反叛朝廷的逆臣,使用禁術召喚朱雀,這兩個集于子揚身上的标簽讓堂中長老靜下來。所有目光都投在掌門師尊身上,藥宗長老過來撫一撫陸鏡頭頂,朝掌門師尊長揖而拜。

掌門師尊從堂上下來,扶起藥宗長老,輕按陸靖顫抖不已的肩膀,說道。

——布下沐靈之陣,準備開啓建木苞室吧。

這是百年來建木苞室第一次開啓。也是百年來水鏡第一次引入生魂。

掌門師尊說子揚的傷勢太重,世間醫術已無力回天,只能将他魂魄渡入水鏡、讓身軀在建木苞室中陷入永眠。只要苞室中的身軀仍在,子揚的魂魄就仍能在水鏡中好好活着,直至他壽數終結為止。

——建木苞室可保他身軀不壞。但有一件,生魂一入水鏡,就如過了奈何橋,是絕不可與鏡外的人、鏡外的事再有半點糾葛了。你,是否明白?

建木苞室開啓前,掌門師尊左手捏訣,鄭重其事地問他。他低頭看子揚緊閉的眼,咬一咬牙。

——弟子……明白。

于是建木苞室完全開啓了。兩簇葉子從建木枝桠上伸出、飛速生長,漸漸纏繞成一座蒼翠蔥茏的圓形小屋——這,便是建木苞室了。

苞室中開啓沐靈之陣,靈氣萦繞不斷,仿佛亮一盞通明的燈。陸靖抱了薛南羽的身軀上去,暗嘆建木蘊靈的傳說原來是真的。将子揚放于陣法中央,陸鏡再一次撫他的臉。

手下的容顏雪白,手下的身軀冰冷。陸靖的薛師兄,陸靖的子揚,就此陷入了永眠。陸靖也沒有接受平叛的封賞,而是向朝廷讨一份恩賜,許子揚的身軀永遠沉睡在上霄峰。

此後陸靖開始了在大乾天下的漫游,搜集維持建木苞室所需的各種東西,雖然寧國公子的身份本可以讓他不需自己親自去找的。

一直在路上的這兩年,陸靖臉上雖還是一樣的笑,一顆心卻沉郁了。他覺得這世間的繁華從此與自己無關,餘生只一片濃重黑暗,唯有上霄峰的建木苞室是一盞燈。那是他的愛,也是他的罪。他這一場自我放逐仿佛沒有盡頭,直至收到崔琪的書信,得知建木出了異變開始落葉,他才再次匆匆趕回了上霄峰。

聽陸鏡問,崔琪咧咧嘴: “苞室在建木核心,一時倒還落不到那裏。”

接着又嘆:“要是子揚還醒着就好啦,他對禦靈和淬洗最是在行,一定能把建木落葉的根子找出來。對了,子安——”

崔琪忽然來了精神:“你既在水鏡中遇見了子揚,要不就去問問他修蛇內丹該怎樣才能快些淬洗?他本就長于這個,修蛇又一直在水鏡中都有存留,不像我們這世這樣早已滅種、淬洗起來毫無根據的。他既還記得你,在上霄峰學的這些應多少都還能記得吧?”

“不。”陸鏡一口回絕:“我現在并不敢認他。他若是和我提水鏡外的事情,我都要繞着走。”

況且子揚現在的記憶混亂、精神常常恍惚,淬洗內丹是極耗神極辛苦的活計,把這活兒丢給他,他能經受得住麽?

打定主意不讓子揚卷入鏡外世界的渾水,陸鏡想起另一件事來。

“崔師兄,說起來我在水鏡中遇到一樁怪事,倒是可能與建木發生的異變有關。”

“何事?你說。”崔琪回答。

陸鏡的神色凝重起來:“建木生長于上霄峰,各派子弟晝夜守衛着水鏡入口——那麽,應該是沒外人能進入水鏡的,對吧?”

“那是自然。水鏡外設有伏魔大陣,還有各宗派弟子晝夜把守。若沒上霄峰的許可,水鏡連只蒼蠅都不能飛進去,何況是人?”

“那可就真奇了。”陸鏡慢慢說:“十二年前,水鏡中來了二十個自稱白鶴居士的異鄉人,自言要來尋找諸神遺跡,并且在水鏡中活躍了不止一日——崔師兄知道這樁事嗎?”

在進入水鏡前,崔琪和陸鏡可是把關于水鏡的文卷仔仔細細都翻閱遍了,對這些年來水鏡有記載的的變化進出都清楚得很。

崔琪不假思索的搖一搖頭:“十二年前我已在上霄峰,那一年的水鏡莫說是人,就連蚊子也沒飛出來一只。”

無出就無進,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陸鏡明白他的意思,笑一笑又道。

“确實沒人出來,因為這群白鶴居士後來死在了水鏡裏,是被一種吃人藤蔓吃掉的。而在幾天前,那種藤蔓也纏住了我。”

他把自己被青螢草捉住、水鏡中白鶴居士的往事都告訴了崔琪,做出一個推測。

“崔師兄,若這群白鶴居士不由上霄峰進入,是否意味着水鏡除建木外還有別的入口?掌門師尊說建木的根莖深植水鏡,是否是因水鏡受了擾動,因此才導致建木異變、開始落葉?”

“等等,子安。”崔琪關注的卻是另一件事,擰着眉道:“你說當初被青螢草捆住的骨骼,只有十八具?”

陸鏡也霎時反應過來,與水那邊的崔琪對視一眼,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所以至少有兩個白鶴居士還留在水鏡中!”

水鏡,流雲城。

薛南羽拿起了一封折子。

折上是整齊的小楷,桌上還有厚厚一疊。這些都是流雲郡各處送來公文,循例給長公子過目的。長公子一一閱讀它們,然後将政務交予太守處理。這是他每天雷打不動的工作,可今天才剛拿起第一封折子,就聽窗外噠的響一聲。

長公子皺皺眉,沒有搭理,可僅僅才讀三句話,窗外就又響一下。

這樣下去是讀不成啦,薛南羽只得放下紙折子,冷冷說道。

“別藏了。有什麽話就出來說。”

他沒有叫護衛,也沒有問外面是誰,好像他早知外面人的身份似的。外面的人也立即打開窗子,興高采烈對他打着招呼:“早上好呀,長公子!”

“真是你。”薛南羽的嘴角抽了一下:“你怎麽來了?”

是陸鏡興致勃勃站在窗外,眸光明亮,笑吟吟地托着下巴正在看他。

薛南羽一觸到那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轉過了臉。

他覺得自己是見過這個人的,在悠遠的夢裏,在另一個充斥着穎都和上霄峰的秘境。

在那境中有一個小屁孩子總跟着他,笑嘻嘻地叫他師兄,時時刻刻總在糾纏。他想自己應是讨厭他的,因為夢中的自己面對他時總是皺眉,然後拂一拂袖子冰冷地轉身。可他又應是喜歡他的,因為每次聽到那一聲又軟又糯的師兄時他都怦然心動,不得不板着臉灰溜溜地逃走。

沒錯,灰溜溜。他仿佛是個狼狽的偷兒,将人家什麽珍貴的東西盜走了;而他自己,也決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珍貴的東西給盜走。

在那夢裏,他似乎一心想要隐藏要守護什麽,以至于絕情絕念、冷冷清清。可當他醒來,他卻把自己要守護的全都忘了——是的,醒來。采墨說他不過是在做夢,那些穎都,那些上霄峰,那些流雲郡外的血與火,全都是他一場噩夢;如今夢醒了,流雲郡的長公子該在流雲郡好好的活着。

這個說法有時候讓他厭惡,他覺得若是如此,他要守護的、他被偷走的,就真的丢掉了。可有的時候,這個說法又讓他覺得非常在理,往事如過眼雲煙,他既死了一次又醒過來,為什麽就不能按心願好好地重活一次呢?

可他的心願究竟是什麽?

薛南羽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記憶已經混沌,他的思維也常紛亂,他仿佛被困在一個久久出不去的迷宮,不斷尋找卻只能摸到透明的高牆。久而久之,他放棄了。他灰心地覺得一切不過幻夢,他既從一個幻夢中走來,就不介意再從一個幻夢再到随便什麽地方去。

他任命運的洪流挾自己漂游,直到那一天,陸鏡出現了。這是個出現過他的夢裏,可證明他的記憶并非虛妄的人。

可這個人居然說不認得他?

薛南羽忽然覺得自己對陸鏡更厭惡了,臉上頓時挂滿了霜。

“你來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薛南羽:其實我只是記憶混亂,并不是真的深井冰

陸鏡:其實我只是心疼慚愧,也不是真慫

崔琪:嗯嗯,所以你兩個都別別扭扭,果真是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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