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陸鏡嘻嘻笑,朝他念詩一般地抒情感嘆:“啊,園子裏的花兒開啦——”

“現在是秋天。”

薛南羽瞥他一眼,伸手關窗。陸鏡趕緊擡手撐住,這才沒讓窗棂子打自己頭上。

一關不成,薛南羽轉身走了,陸鏡毛手毛腳地從窗子爬進來,蹭到他身邊道:“真的真的,我沒騙你。無憂湖畔有一片垂絲蕊珠,開得真是好。”

他聲聲聒噪,薛南羽只覺頭疼:“花開得好,你自去看便是。衛士們不會攔你。”

呼,這人,竟沒等他開口相邀就先一步回絕了。陸鏡眨眨眼,又說:“垂絲蕊珠旁是一片野棗子,現在又酸又甜,來嘗些吧。”

他巴巴地掏出一把,薛南羽幹脆地答。

“不。”

看他還垂眼眸,陸鏡搖搖頭,大聲嘆氣:“可惜呀可惜!”轉身把窗子撐起,依舊手腳并用地從窗子再爬出去了。攀上一棵柳樹,陸鏡找根伸出來的大樹杈子一躺,就開始枕着胳膊看天。邊看,他還邊往自己嘴裏扔野棗子,然後“啊”、“哇”、“有趣”、“真美”地贊嘆個不停。

他很逍遙,薛南羽卻坐不住了。陸鏡選的位置很好,正好在長公子窗前,他的一舉一動薛南羽都能看見,他的聲音也是聽得一清二楚。薛南羽平常是只願自個兒靜靜呆着的,如今陸鏡突然跑來,讓他心中不得安寧。

等了一等,看陸鏡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薛南羽擡頭,皺着眉問道:“你在上面做什麽?”

“看山,看水,看鳥兒。”

陸鏡悠哉悠哉地玩一顆棗子,從樹上看下來,笑道。

“你要不要上來也瞧一瞧?”

陽光耀着他的臉。他的發胡亂束着,有那麽一縷總垂下來,随他的說話和動作一蹦一跳,讓薛南羽恨不得伸出手把它捋平了。低下頭,薛南羽一聲嗤笑。

“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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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哼一聲,長公子不屑地說: “這些山水不過平平無奇,有什麽好期待的。”

“平平無奇?”

陸鏡彎腰看他,半晌笑了:“可我卻覺得很好。可惜呀可惜,以往我各種漫游都會有朋友熱情招待,到了這裏卻連一杯酒都喝不到。”

“哦?”薛南羽放下紙折子,這才擡起頭來:“你去過很多地方?”

“嗯。”

陸鏡把朱紅的小果子一顆顆扔到嘴裏,鼓鼓囊囊地嚼着:“兩年前我從穎都出發,途徑永、寧、梁、青邑諸國,西出驚鴻嶺與越人打了不少交道,再由桐州界返回穎都——幾乎把半個大乾都走了個遍。”

他自顧自地講述他的壯游,各地的人情風物和那些鮮活生動的山石花草。邊說,陸鏡邊凝望着薛南羽的臉。

子揚是愛游歷的,但因體質太弱的緣故小時很少出門;而陸靖就不一樣了,從國子監開始就整日價的逃課,溜回來後總嬉皮笑臉的纏子揚借功課抄。子揚雖臉上嫌棄,但也喜歡聽他講穎都內外各種人情風物,每當他看到陸靖帶回來的那些新奇玩意兒,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到了上霄峰後,薛、陸二人成為慣常的搭檔,雖下山的機會多了,但各種委任來去匆匆,他們并沒多少時間玩耍。上霄峰弟子通常在冠禮後開始漫游,薛南羽比陸靖年長半歲,本來說好待陸靖及冠後兩人結伴游歷的。但最後,只陸靖一人赴這場萬裏之約。

他向他講述漫游中的閱歷,把本應一起去的地方說予他聽。待陸鏡終于停下來,薛南羽微微一笑:“你既去過這許多地方,可聽說過有一處叫上霄峰的?”

陸鏡心中一動,笑着反問:“是從穎都西去一百裏,方圓千裏內最高的那座上霄峰麽?聽說那山景森嚴可怖,常人是輕易上不去的。”

“其實也沒那麽可怖森嚴。”薛南羽莞爾一笑,道:“上霄峰有些散修,常年地幫助過往路人,偶爾還開門授徒,大多是很和氣的。”

“哦?”陸鏡翻身坐起,笑問:“公子去過上霄峰?”

掌門師尊曾言,進入水鏡的生魂在入鏡的一瞬即被洗盡前塵,從此對鏡外世界不複記憶。如今長公子既提及上霄峰,自然指的鏡內這個。陸靖身為上霄峰弟子,對水鏡世界中師門的鏡像,難免就有些好奇。

薛南羽搖一搖頭:“我只派人打聽過,并未親自去過。我沒有出過流雲。”

接着他忽然嘆一聲:“但是,我倒是夢到過另一座上霄峰。”

暗暗扯斷一截青螢草,陸鏡靜靜的聽着。

“我夢到的上霄峰,乃天下第一門派,威名赫赫、人才濟濟。山門前有一千二百道石階,每年都有人一步一叩拜入山門,求上霄峰上的修士收自己為徒。”

他說着上霄峰的早課,說着山門前的石頭獅子,說着後山草坡上的仙鹿苑,說着藥宗的師兄們常會偷偷就着丹爐熬糖、然後把糖稀分給年幼的師弟師妹們。他說每當這種時候丹房外總是笑聲一片,可若運氣不好被巡檢師兄發現,就連大帶小都要受罰……

說這些的時候,薛南羽的眉頭舒展,情不自禁的輕輕笑着。毫無疑問,他喜歡這座上霄峰,這座上霄峰有他好些暖的記憶,讓他醒來後仍時時回想。

陸鏡聽他說着,心中暗暗吃驚。進入水鏡的生魂會蕩盡前塵,可為何子揚對上霄峰仍會記得呢?如果說他記得流雲焚城是因太過強烈的恨與怨念,那他記得上霄峰,是否其他美好的他也同樣記得一點?那他會不會仍些微地記得與他之間的快樂的事?畢竟在上霄峰與子揚朝夕相處的,是他呀。

陸鏡心中忽升起隐秘的盼望。薛南羽也在此時恰恰說着:“在這夢中的上霄峰,我有一個師弟——”

心微微一提,陸鏡等他說下去,長公子卻忽止住了話頭。

“奇怪……”他像是從關于夢境的回憶中清醒過來,漸漸恢複了平常清冷的神情:“你聽到這些夢寐之事,卻不覺荒誕不經、錯亂飄渺?”

需知兩年來每逢他提及夢境,身邊人都勸他不要再想的呀。

陸鏡随手往嘴裏扔顆棗子,心中那點真意不覺得就溜出來:“你說的話,再荒誕不經我都愛聽——”

他忽然住了嘴,尴尬地笑笑,幹巴巴地只嚼棗子。薛南羽也驀然沉下了臉。

陸鏡這一番話,說的是太親近太暧昧了,可和前幾日他一力撇清的态度可大不相符。陸鏡心中暗道要糟,怎麽一在子揚面前就把不住。銜着棗核,他半晌找出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笑道。

“前幾日我給公子切脈,公子的心意不暢,到底是有損身體。因此公子若願意說,我便願意聽罷了。”

幾句話,将身份又拉得遠了,薛南羽擡頭看他,慢慢收起了紙折子。

“不必說了。”長公子輕輕笑着:“都是假的。”

這兩字有如利劍,陸鏡咯嘣一下将棗核子咬碎了。薛南羽的笑容清淺淡然,他卻覺滿心苦澀。

他所謂假,是說那些親近信任、倚仗扶持都是假的麽?

陸鏡側過臉,是再說不出話了。樹下,長公子在屋中忽問。

“你有字麽?”

陸鏡想了一想,回答:“有的——子岸,彼岸的岸。”

“子岸。”

薛南羽輕輕笑了,如花瓣跌落水面,如微風吹拂白雪。

“若将來你能去上霄峰,替我好好看看吧。”

他沒有說是哪座上霄峰,只關了他的窗子。陸鏡躺着柳樹上,默默看湛藍的天。天空陽光亮得刺眼,有一兩片雲朵從玉鐘山後出來,緩緩的似乎又飄到無憂湖裏去。

水天一色,湖水如鏡面一般。陸鏡忽然在想,那朵雲會不會穿過水面,最後在現世的天空中出現呢?若果真如此,他有朝一日離開水鏡,想着天空中曾出現過一朵水鏡中的雲,也可稍感安慰了。

這念頭讓他傷感。吐一口氣,陸鏡又坐起來。他今天是特意來看子揚,見他精神尚好,他也就放了心。

陸鏡跳下樹,把那被扯斷的青螢草藤蔓帶走、繞到湖邊。

藤蔓斷面光滑,根部生有小刺,摸着柔軟無害。可在沙老板的講述中,這些刺化作鋒刃,深深釘入了白鶴居士的骨骸裏。陸鏡估摸着如果自己也被那樣的刺困住該如何掙脫,又一次想起了與崔琪的對話。

——水鏡如果不止建木一個入口,那群白鶴居士從哪裏來,他們又是什麽身份?現世與水鏡中人于彼此并不相通,鏡靈更是将擅入者視為妖魔,是否因為如此,那群白鶴居士才被藤蔓抓住?可若真有外來者,鏡靈為何不告知上霄峰?

——崔師兄,那些藤蔓也纏住了我。

——此事更是蹊跷,你既持上霄峰的信物進去,鏡靈就應識得你、不應對你動手的。

當時,水鏡內外的師兄弟兩人都沉默了。水鏡外設有伏魔大陣,鏡中世界三百年來一直由鏡靈把守。那是一只威力強大的禦靈,已一己之力維持着鏡中世界的正常運轉。三百年來,鏡靈定時給上霄峰傳遞水鏡中的信息,但也不過寥寥的“安”、“妥”幾字,上霄峰一直當水鏡平穩如昔,哪只水鏡居然出現了有外來者闖入的大簍子。

——師兄,咱們上霄峰可召喚鏡靈問話麽?

半晌,陸鏡問。崔琪撓了撓他的亂發。

——與鏡靈溝通得進入伏魔大陣,這陣勢唯有上霄峰掌門可以開啓,可掌門師尊如今依舊雲游未歸……

說到掌門師尊,陸鏡立即洩了氣:他們的掌門師尊一年至少有三百五十天雲游在外,指着掌門師尊開陣問靈,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如今自己既身在鏡中,不如就由自己來查這件事。

想了想,陸鏡說道。

——師兄,我懷疑建木落葉也許與水鏡有人私入有關。若根子不除,只補內丹精華怕是用處有限,我打算在鏡中先查清楚。

——你說的确實有理。也罷,那你就在水鏡裏好好查查吧。記住凡事務必小心。

二人商議已定,由陸鏡在水鏡中繼續探訪水鏡的纰漏,崔琪則修書尋找掌門師尊,向其禀告水鏡中發生的異變、催請他快些回上霄峰。因陸鏡在鏡中沒有助力,鏡外人又難以穿入水鏡,崔琪考慮後與他約好,會派遣一個信得過的幫手入鏡幫他。

——那幫手叫杜先生,本事挺大,你得小心伺候。現世與水鏡經水連通,三天後水鏡的正午,你以玉環為指引、到個有水的地方等着。

崔琪神秘兮兮地這麽告訴他。于是,今天陸鏡來到了無憂湖旁。

太陽漸到天心,約定的時辰已近。陸鏡半是期待半是好奇,不知崔琪會給自己派來什麽幫手。取出玉環,陸鏡在心中默念接引訣,終于無憂湖的水面動了,水花泛開,有什麽東西從水中浮上來。

陸鏡上前,試探着呼喚。

“先生,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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