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二年前,張九還是個小青年。彼時被衆多采香人恭恭敬敬喚一聲“張帥”的,是張九的兄長張三。張三身材魁梧,膽子大,路子野,帶領一衆采香人沖殺在寒潭的水域上。但采香是何等危險辛苦的活計,往往是辛勞了半夜卻只能眼睜睜看那修蛇掙開桎梏,在采香的小船面前得意洋洋地又潛進潭裏去——是的,得意洋洋。采香人們認為修蛇是有靈性的,那是一種類似于妖獸的物種,可有意無意窺視人的內心,因此總能從人的圍捕中逃去。

日子久了,張三便心有不甘。

——日它奶奶!老子不信你們這窩爛蟲子們就真是成了精的。”

張三跳着腳,沖水中大蛇消失的漩渦破口大罵。

——老子一定要把你們拽着尾巴,一條條都從爛泥潭裏薅出來。”

類似這樣的咒罵在采香人中是常見的,通常人們也不當回事。直到有一天,張九正讀書時,自家兄長找到了他。

——老弟呀,在幹什麽吶?

張三的神情頗有些慈眉善目,張九有點窘,說聲沒幹什麽,下意識地就收起了手中的書。年輕的張九與後來不同,平常就愛聽說書先生講書,日子久了便也習得不少字。采香是危險的賤業,今日得來錢財,明日便可能死在寒潭裏,因此年輕的采香人多有錢一到手就又吃又賭揮霍一空的。張九卻不同,平日閑了便會四處找各種書看,引得其他采香人們在背後止不住的嘲笑。就連張三也說。

——我家老弟是個讀書種子呀。

他口嚼怒姜子發着牢騷,口氣半是不屑半是嘆息。

——可你既生在船上人家,閑下來時不好好操練采香的本事,淨讀書又有什麽用呢?

年輕的張九,聽這話便有些羞赧。張家數代采香,他又是采香人首領的兄弟,可張九自己采香的活計,卻并不是很好的。這樣久了,張九再讀書便有些遮遮掩掩。今日見兄長又問,張九便以為他又是在點自己,沒想到張三卻把他慌忙收書的手一按。

——莫急,老弟。今日我不是來管束你的。

張三一屁股坐在自家兄弟旁邊。寒潭陰冷,采香人們多喜口嚼怒姜子,張三身上就常有一股又辛又辣的氣息。粗糙的手在書頁子上搓一搓,張三問。

——我聽說你從老宅得了張地圖,上面有寒潭水面通往蛇窟窿的小道,是不是真的?

張九松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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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那不是什麽地圖,那是老一輩流傳下的半個話本故事,書都殘了的,叫做《山海伏魔錄》。

當時的張九年輕,聽自家兄長不但沒如以往一樣語帶譏诮,而是表現出對自己找出的寶物的興趣,忍不住興致勃勃、對張三講述起來。

這本《山海伏魔錄》,說的是上古神魔大戰的故事。關于這場大戰的傳說不少,但指出神君名號和各種行軍路線均與實地契合的當真不多。按這話本說法,當初神魔水軍在無望湖展開大戰,一位女武神突破敵陣,将魔君将領的戰蛇首先封印了,魔軍陣腳大亂,這才被逐一擊潰。此戰是整個神魔大戰的轉折點,話本裏不僅用一百多句贊詞的長調來歌頌那位女武神,還把雙方行軍路線、當時大戰的場面都描繪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繁冗這樣的雕磨細處,就連說書先生也不願講它,因而在其他地方都見不到,只不知為何在采香人老宅有半本殘卷藏下來。聽張九碎碎講完,張三慢條斯理地說。

——老弟,你看那書裏所說的無望湖,是不是就像咱們家門口的這汪寒潭?

張九想想還真是。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不就是兄弟兩混久了的寒潭麽?點一點頭,張三再說。

——你看那個女武神封印魔君戰蛇的所在,像不像寒潭裏那一片活死人地?

張九愣住了,忽然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是很像,阿兄突然對這話本子感興趣,是想……

張三嘿嘿笑着,在他肩膀拍了一記。

——我今晚就到活死人地去探探,瞧瞧那個娘們兒是怎麽把魔軍的戰蛇封印的。

這狂妄的想法讓張九是真的吃驚了。

——阿兄,可那活死人地,活人是千萬不能闖的呀!

活死人地在寒潭極深極幽處。那裏的水色是純黑的,每到夜晚就會有無數鬼魂從潭水裏鑽出,揮舞刀劍、夜複一夜地重複它們死前的厮殺——說它們是鬼魂也不盡然,因為在采香人的傳說中,那些鬼是有實體的。它們一個個面色慘白身體僵硬,步伐遲鈍卻蠻橫有力,不但彼此厮殺,也會攻擊一切外來者。凡誤入活死人地的活物,都很少有能活着出來的,采香人對此處避之不及,哪知道張三竟會因聽了半截故事就想去闖了呢?

張九大為緊張,張三卻不以為然。他向自家兄弟解釋着自己的想法。

——老弟,你想一想,那娘們兒封印的可是修蛇呀。這故事既說的有板有眼,萬一它是真的,咱們也可以悄悄躲着學那死鬼娘們兒封印修蛇的法子。要真學到,捕蛇時一個符文過去,不就多長多厲害的蛇都跑不了了?

他說的好似有幾分道理,采香人中也有略微懂得使符文的。但張九知活死人地的兇險,仍連連勸阻。可到最後,張三用一句話說服了他。

——老弟,采香不是一輩子的活計,我總有老得搖不動船的時候,到那時咱們一大家子怎麽辦?你是個讀書種子,我尋思着現在多采些香賣幾個錢,送你和孩子們上岸做其他營生,咱們的後代往後,就再不要從這血盆裏讨飯吃啦……

張九的講述戛然而止。營地火光映着他和陸鏡的臉,将兩人面色耀得陰晴不定。良久,陸鏡看着他打磨的雪亮刀刃,徐徐開口。

“後來張帥和令兄,真循那話本的指引去了活死人地?”

張九點一點頭:“阿兄執拗,我不放心,與他一道去了。我們沿話本裏的路途深入,當真見着了很多怪事,也遠遠見着了那故事裏的女武神……只是還沒等靠近就被一道濃霧和漩渦推出來,連她怎麽施法都沒看有看清。我們無法靠近,也就只好放棄了。沒想到半年之後,那群白鶴居士不知怎麽的就找到了我阿兄,出重金請我阿兄把他們帶到看着那女武神的地方去。”

“……”

沒人知道那群白鶴居士是從哪兒來的,他們一個個身着羽衣,看着仙風道骨、漂亮極了。那群人中有老有少,領頭那個直接找到張三,将十錠大銀在木桌子上一字排開。

——帶我們到古戰場去再回來,還有十倍這樣的銀子和這些,就都是你們的。

銀子的光輝抓着采香人的眼,張三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挪開,客客氣氣朝來人道。

——諸位仙君,小的們只是一群逮蛇的粗人,什麽古戰場,小的們不懂的。

活死人地是寒潭禁區,寒潭是采香人飯碗,采香人平常絕不會輕易帶人進潭去。張三雖愛銀子,對這些陌生人的要求也不會随意答應。那為首的白鶴居士聽得這話,高深莫測地便笑一笑。

——那我讓你看個東西,你看後也就懂了。

他的語氣不善,張三轉頭對坐在一旁的張九說道。

——老弟,你先出去。

張九依言出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白鶴居士們飄逸幹淨地都出來了。張三好半天才也出來,抓着他的胳膊,臉色蒼白地說道。

——老弟,惹着硬茬了。那群人盯上了我們,我們必須帶他們進寒潭去,否則這一村子老小只怕都要斷送在這裏。

聽到這裏,陸鏡忍不住啊的一聲:“那群白鶴居士脅迫令兄?”

随即咬一咬牙:“當真無恥!”

按沙老板講述白鶴居士都是修士,采香者不過普通人,面對修士哪能抵擋得住?張三迫于威脅不得不帶白鶴居士們進潭,最後與白鶴居士一起陷于潭中,再也不得出來。

張九面上現出凄涼:“我們這些采香人,命本如蝼蟻一樣賤。其實阿兄也不算全是被迫的,當時他兒子正好得病,為首的另一個女修士給出一丸藥,才讓我那侄兒轉危為安。得一人恩惠受一人脅迫,我們兄弟安排下船只得再帶他們去了。那一路倒還順遂,那群白鶴居士也當真厲害,不但把沿途遇到的活鬼全打跑了,最後還驅散濃霧漩渦、真靠近了那女武神。”

“那女武神手中持一面青色古鏡,他們好像就為毀掉那面鏡子而來。”

張九繼續說。

“可當他們朝那鏡子頻頻擊出霹靂時,那鏡子忽然發出閃光,潭水動蕩,從水下伸出無數藤蔓把我們和船齊齊捆住。阿兄用完帶出來的所有符文,才堪堪讓我逃出生天,而他自己卻和白鶴居士一起都被捉住了……彼時濃霧和漩渦又起,把我的船給了推出來……那夜的潭水動蕩,整個流雲郡都被驚動。數日後侯爺查出前後事,親帶水軍和我們采香人進活死人地來看,只見十八具骨骼被青螢草捆在一株從潭水無端伸出來的大樹上。侯爺吩咐把屍骨從樹上解下來掩埋,嚴令此後再帶人進入這片水域,此事便不了了之。”

陸鏡啞然:“那令兄……”

“我逃走時親見阿兄連人帶船被一株藤蔓拉入水底,此後再沒回來。後來我獨自再探活死人地,連那棵大樹也再看不見了。”

這回答讓陸鏡沉默了。他握着劍柄,良久才問。

“敢問張帥,你們在活死人地見着的那位女武神,是否身着青衣,戴一個鑲滿鱗片的獠牙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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