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陸鏡甩出一道符文,朱雀當然不受影響。它本是世間最強大危險的火系禦靈,只一扇翅膀就烤焦了纏住主人的藤蔓。但即便朱雀也不敢正對山海皇後的鋒芒,火鳥收翅俯沖,雙爪往那兩個空腔中一撈,抛下另十八個同伴走了,留他們在水中不斷掙紮、直至被潭水吞沒。

原來那兩個白鶴居士是這樣逃掉的。這兩個人中,一個是極高明的禦劍者,一個是極強悍的禦靈師。那禦劍的光芒為紫色,禦靈者足以召喚出朱雀。

在大乾的天下踏破鐵鞋兩年,沒曾想卻是在水鏡中尋到朱雀的蛛絲馬跡。陸鏡氣滿胸膛,一心只要追上那只朱雀,可忽然腰間一沉,一株青螢草從水下捉住了他。

雕蟲小技!

陸靖冷笑,反手一劍将青螢草削得粉碎。可經此阻攔後,他再擡首朱雀的影子已從幻陣中消失了。他滿心憤懑的還想再追,潭面水花四濺,又一大片藤蔓從水下鑽出來。

這些蔓草比他之前在無憂湖畔遇到的更強大,不再是朱果白花的無害模樣,而是針刺根根直豎,殺氣騰騰朝陸鏡卷來。陸鏡幾劍将其斬斷,可更多的青螢草仿佛海藻森林,密密麻麻很快将他們的小船圍住了。

“這不是幻境。”陸鏡有些驚訝:“是山海皇後布下的陣法中,長出草蔓困住了我們?可我們分明沒做什麽不利于皇後法器的事呀?”

青藤動如活物。小書蠹撐在它的小拐棍兒上揪着胡子:“這陣勢在十二年前已被驚擾,怕是再沒停下來過。而你沖動喊叫,龜息之術就破了——快走,快走,這些東西長得很快,再過一會只怕就走不脫。”

它說得厲害,陸鏡不再戀戰,以符文催動小船要走,可船底仿佛被無數只手攔住,一時間哪能輕易走脫。

眉心一跳,陸鏡的劍意愈發熾盛。他很快開出一條通道,大量青螢草殘根堆在水面,一株莽蒼蒼的大樹在水下隐隐顯現出來。

這是……建木?

陸鏡不由吃驚。他太熟悉建木的模樣了,在上霄峰的五年,他年年都會與子揚到建木下守護。子揚沉睡于建木苞室後,他更是多次去探望他。他熟悉建木的枝葉莖幹,熟悉登上樹頂的每一條路;而那本矗立于上霄峰頂的大樹,此時卻沉于水鏡寒潭的水下。

水鏡中的建木……究竟是它在鏡中的倒影,還是它在水鏡中的根莖?

如果這就是建木的根莖,損傷建木的東西是否還在水下面?

陸鏡覺自己一直在尋找的答案近了,不顧小書蠹的警告呼喚,驅船靠近那棵沉于水下的大樹。他看到了那樹上蔥郁的葉子,看到那些葉緩緩飄落,化作修長的青螢草蔓纏繞樹上。而一下就将他目光抓住的,是被蔓草捉住的十八具白骨,依舊保持死前的扭曲掙紮,空洞的眼眶正齊齊的從水底朝他看來。

陸鏡的視線移不開了,同時低沉耳語也清晰地灌進他腦海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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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我不要死,我不甘心。我的家中還有人在等我……

這聲哀泣的主人聽起來還年輕,陸鏡腦海中浮現出他淌滿淚痕的臉。緊接着,有一個更年長的聲音呵斥。

——混賬!我們死則死爾,有何懼乎?

那張哭泣的臉消散,陸鏡看到另一張臉,桀骜的惱恨的,已被蔓草勒得通紅。這人不甘心地抛出手中符文,可都如泥牛入海。他的身邊,還有十多個身影不斷掙紮——原來陸鏡竟看到了十二年前景象。在水聲和哭聲中白鶴居士争吵咒罵,低沉耳語越來越響,最後化為同一句話。

——我們不會一直困在這裏。只要有從鏡外來的活人或生魂,只要我們找到朱雀……

朱雀?陸鏡不由皺眉。他們要找朱雀做什麽?在這水鏡中,難道還真有朱雀?

可緊接着亡靈的哀泣變了。它們突然興奮地高喊起來——

——是血呀!血的味道!真甜……

耳語突然變得高亢尖利,陸鏡猛然聽到一聲大喝。

“臭小子,快醒醒!”

他陡然驚醒,同時右肩一陣劇痛——一株草蔓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穿入了他的肩膀!

陸鏡忙握住那還在不斷扭動的藤蔓,咬牙一拔,生生将它從自己傷口拽出。鮮血濺落,灑在潭水和青螢草上,十八具骸骨同時咧開了嘴,嘎嘎地笑了起來。

——血呀!再來多一點吧,血呀!

——除他之外,還有一個生魂進來了……只要把他們捉住……

“陸鏡!”小書蠹用拐棍兒敲着他的頭,再次大吼。

“你還在你的甲上藏了什麽?”它急得不住扒拉陸鏡的甲片:“這些怨魂是靠你的甲找到的你!快把這身甲脫掉!”

可陸鏡是沒法脫甲了。他的胳膊耷拉着,鮮血淋漓,連劍都無法擡起。而在他身上,青螢草密密麻麻爬滿了他全副甲和整個身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如當年的白鶴居士一般拖下水去。

他無法動彈,眼前發眩。死的陰影已猙獰地扼住他的喉嚨,他又一次看到流雲城漫天的火光。

“谛江,召來!”

神識最後的清明化作一聲長嘯,嘯聲中長劍出鞘,卻并非陸鏡因傷勢跌落的凡鐵,而是一道藍色劍光。劍氣從陸鏡體內躍出,化作一道飛劍在那些青螢草上只一絞。

破!

草屑和甲片紛紛落下,陸鏡和書蠹得以脫身。他馭起劍光騰空而起,殘甲被青螢草卷入潭中,不多時就與潭水被他們遠遠抛在了身後。

“原來你是禦劍一派的弟子。”

小書蠹竟是到現在才弄清楚陸鏡在上霄峰的流派。它緊緊揪住他的衣領,迸出一句非常馬後炮的話。

“可你以肉身入水鏡,不是不該輕易使出鏡外世界的法術麽?”

這能叫輕易麽?

再不放出劍氣,你我就真要完了!

陸鏡踉跄不穩地駕馭谛江。這是他的禦劍他的神武,淬入骨血、融入神魂,僅憑他的意識就可凝聚而出。小書蠹還在他耳邊絮叨着什麽,可他已近乎聽不見了。刺入皮肉的青螢草雖被拔除,但似乎在他體內滲入毒液,陸鏡全身僵冷,腦海中一陣空茫。

我終究,難道還是要死在水鏡裏……

二十二年光陰的經歷在腦中不斷閃回,那其中絕大部分,竟都是關于子揚的:關于他們在穎都的第一次相遇,關于他助他在上霄峰頂煉成第一柄神武,關于流雲城外、他們終在朱雀的火羽下重逢;他的思緒漸漸模糊,最後萦繞心頭的只有一句話。

——師兄,你別走!我還有好些話沒對你說!

這是他最重也是最深的執念了。如果他今夜将死,他也一定要死在尋找子揚的路上。谛江與主人心意相通,微微一偏,轉而飛向無憂湖。繪有流雲紋章的羊角大燈挂于柳蔭之下,流雲郡的長公子就住在那裏。

無憂湖畔,流雲侯府。

夜已深,家家閉戶,侯府中大多房間也都黯去了燈。長公子獨處房中,身邊依舊沒有仆人,陪着他的唯有一尊星冕。

他在觀星。今夜有客星入境星野,以星野判斷正應流雲郡東南。二年來薛南羽始終關注這片星域,卻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窺到它的軌跡。或許這一次,那客星的對應者就能被他擒住了。

輕籲口氣,長公子手持算籌,再次撥動星冕上的銅環。窗外忽哐的一聲,有人闖進屋來。

誰!?

薛南羽眼神一瞥站起身,手已搭在桌側的機關上。他不願身邊有閑雜人聒噪煩擾,卻并不意味着侯府就是守衛空虛,深夜有人大喇喇闖進他的卧房,門外潛藏的影衛卻絲毫未覺,實在很不尋常。

待看清楚來人是誰,薛南羽明白為什麽烏鴉們沒攔住人甚至都沒示警了——陸鏡一身狼藉的突然落在地上。

“是你?”薛南羽蹙了蹙眉:“你怎麽來了?你……你受了傷?”

陸鏡的模樣可謂狼狽極了,滿身水漬、遍體泥濘,長長血痕從他右肩淌下,顯然受了很重的傷。那傷勢讓長公子的眉更深的擰起來,他不由加重語氣,再次問。

“是誰傷你?”

他心中忽然騰一股無名之火,只想把那人找出來,狠狠地折辱報複。可陸鏡沒有回答,他只是怔怔看他,目光茫然。

“太好了,師兄。你還在……我好想你……”

陸鏡喃喃地說着,步履蹒跚。他朝薛南羽走來,結滿血痂的手極輕極慢地撫上了薛南羽的臉。

“……”

陸鏡手上有股腥氣,薛南羽本性好潔,被他觸碰後微微一縮,可不知為何卻并不想躲開,只聽他繼續說着。

“師兄,從穎都到上霄峰,我都情難自禁、戀你念你……師兄,我對你不住……”

他忽然摟住了薛南羽。他的腳步不穩,薛南羽猝不及防,一下被他緊緊抱住了。薛南羽想躲閃,可單憑武力他怎會是陸鏡敵手,他只覺自己快要被陸鏡給捏碎了。

陸鏡開始颠三倒四述說着別後的思念。那些夢中隐約的事,那些夢裏朦胧的人,都依次從陸鏡的講述中清晰浮現出來。薛南羽聽他說着,不知不覺已全身冰冷。

原來夢是真的?

可他說的一定是瘋話。

因為他明明是神智不清的。

薛南羽渾身戰栗。陸鏡的血和淚蹭在他身上,他覺得自己被融化,又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本能地抗拒了片刻,可終究無力抵擋,随陸鏡一起砰的倒在地上。他被陸鏡壓在身下,肩上背後硌得生疼,可卻聾了啞了一般的發不出半點聲音。

巨大的驚訝籠罩着他,同時還有疑惑、悲傷、隐秘的喜悅盼望,以及彷徨。陸鏡是在栽倒的瞬間就失去意識了,薛南羽愣愣地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将心緒平靜下來。

他喚來仆從,吩咐把這不速之客好好安置收拾。采墨扶起自家公子,請他明示究竟是“安置”還是“收拾”。

薛南羽瞪他:“你跟随我多年,連這麽簡單的事都不懂麽?”

采墨很是乖巧:“若是收拾,這夜闖侯府是重罪,該直接押到地牢裏去。”

薛南羽:“……”

采墨瞧瞧他的臉色,笑了,又說。

“而若是安置,就在咱們侯府安排一間暖房,着人好好伺候着。我瞧陸公子血流得雖多,但皮糙肉厚的,想來歇上幾天就能好起來了。”

薛南羽:“……”

哎呀呀,我不信你真舍得把人丢進那冷冰冰的牢裏去。采墨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興高采烈的等看他家公子如何回複。可事實證明,他家公子比他想象的要狠得多。

“那就按你所說,尋一間最大的牢房,多置火盆,押進去多派些人看守,再派幾個利索的侍從服侍。”

“……”采墨哭笑不得:“公子,果真要如此麽?”

“怎麽不真?”

薛南羽再丢來一句無異于炸彈的話。

“這事兒,就交給你來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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