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卷三 江湖情,衛臻(十六)

蘇提燈那日在寒室的話可謂是在衛家引起軒然大波。

不單單是因為他話語裏的譏諷和一針見血,更是因為他最後那句衛老爺子,尚在否。

薛黎陷這幾天可算是把心都操碎了,自己在屍體面前仔仔細細扒拉的時候突然腦海裏就過出蘇提燈被暗襲的場面,思來想去覺得他反正已經把衛家得罪透徹了,索性連人帶椅子的搬到了後山,綠奴撐着把傘給他家先生打着曬太陽。

蘇提燈對于薛黎陷這種抽風的行為十分不理解,可自己又不願去多事幫他們多驗幾具,只不過雖然周圍也有衛家的人虎視眈眈,但總不可能傷的了他。

薛黎陷其實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他是故意拿蘇提燈在這磨練自己耳聽八方的能力,他不信是他自己的失誤,柳妙妙也堅持不信她的失誤。

於是可憐了蘇先生,莫名其妙的就在這裏成了靶子。

蘇提燈一開始就是在閉目小憩,可連着幾個時辰後就覺得無聊。

略微側過頭去,綠奴小小的腦袋就在椅背後側,他一手扶在椅背上,将臉側貼上去,又盡量不占先生的地方,一手死死的撐着傘,卻也是睡着了的模樣。

好心的薛掌櫃給綠奴搬了把小椅子,讓他也可以坐着打傘。

蘇提燈猶豫了半晌,小幅度的抖了抖右手袖子,『銀銀』就俏麽聲的朝薛掌櫃進發了。

只不過銀銀的身子剛出蘇提燈袖口半寸的位置,薛黎陷就飛快的回過頭來,雙眼犀利如鷹隼。

蘇提燈倒叫薛黎陷那麽快的反應給吓了一下,随即朝他招小狗似的招招手。

「搭把手。」

薛黎陷乖乖把手伸出來,蘇提燈拿袖子卷了卷自己的手,然後握住他胳膊,輕輕從輪椅上下來,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眼綠奴,還在睡着,便往前繼續放心的走了。

前面不遠處有個大石塊,看起來還算幹淨,蘇提燈一面撐着薛黎陷,一面虛浮的往前踏了幾步,然後坐定了,「我就曬曬太陽,你繼續忙吧。」

薛黎陷詫異的看了幾眼,他一開始也在疑怪一大老爺們又不是個娘們,在外面多待會還要打上傘了,此刻就覺得,大概是綠奴太緊張他家先生,緊張過頭了。

在一片屍骸裏曬太陽不是頭一次了。

蘇提燈笑了笑。

不人不鬼的日子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但是若真把塵封的往事挨個拎出來抖一抖,撣撣塵,照樣呲牙咧嘴的在內心裏叫嚣如斯。

平靜的視線掃了掃,原本還有點慵懶坐着的蘇提燈突然直起了身子,後來索性撐着身下的石頭慢慢站起來了。

其實薛黎陷這幾天一邊忙衛家的事,一邊也對蘇提燈給他治病的事耿耿于懷。

旁敲側擊問了柳妙妙好久,有沒有放血給人治病的,比如蘇提燈說不定就是以前試百毒的時候,把他自己試的百毒不侵了呢?

於是那天早上,薛黎陷不是不知道蘇提燈打開了窗子,因為綠奴當時正在他屋裏,他也擔心蘇提燈那邊的情況,自然也感受到在門外徘徊的衛雁槐。

所以後來那天下午,一是他真忙的走不開,二是也有心在中午吃飯的時候不小心說到要請蘇先生幫忙去看看的事情,於是衛雁槐也就一直在那兒守着。

而書南,也是一直就在附近的。

為的就是,萬一衛雁槐真動手了,書南可以去幫個忙,然後佯裝失誤,輕微的劃傷一下蘇提燈,揩他點血回來。

雖然這種想法當初被薛黎陷否定了,可是在柳妙妙的慫恿下,又在書南那極其精準的劍法上,薛黎陷同意了。

書南那劍法,純粹就是他說給你削點額前的一根頭發絲,就絕不會削掉鬓角上的一根毫毛。

準得很。況且蘇提燈就算再細皮嫩肉那也是個爺們,手上略微有點小劃傷那都不算事兒啊。

結果卻沒想到,蘇提燈出手更快。

書南情急之下連劍都來不及拔就只能把腰間的令牌甩過去,救衛雁槐一命。

薛黎陷一開始覺得書南說的有些嚴重了。

可書南卻搖頭,一本正經的解釋道,因為他跟一些奇珍異寶的商人有些交情,蘇提燈右手上纏的那蛇其實名喚『蛇魄』。

聽說南疆曾出過厲害的巫師,将蛇魄凝聚,再輔以咒文,有保一世平安的功效,只不過這種說法也有人說是子虛烏有編造出來的,畢竟時間太久遠,無法考證。

同樣這蛇魄千年難遇,毒性也非常大,幾乎一口就當即要人命,給解藥都來不及挽救的那種。

於是薛黎陷日後就特別後悔,那日他要是去看看就好了。

可是他就算自己親眼去看了,也無法判斷,那日是蘇提燈來不及把銀銀喚回去,還是真就想殺衛雁槐。

「薛掌櫃。」蘇提燈單手搭個涼棚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小生記得昨日來看……好像,那邊那個石頭下也堆了兩具屍體。是你們搬了,還是……」

怎麽,又少兩具?

薛黎陷大驚,剛才也無非就是快到晌午了有衛家的人來換班……

蘇提燈也待過去看看,可回頭一看,離輪椅上的燈籠已有些位置了,近些年他雖然不像當初那樣必須和燈籠寸步不離,但是……現下體質這麽弱,也不要離得太遠。

正這麽想着打算往回邁步拿燈籠的時候,突然腳下一軟,蘇提燈低呼了一聲,連忙重新扶住那塊大石頭穩住身形,可不知是那石頭太粗糙,還是他平日真就是不幹活養尊處優慣了,不僅蹴了一下手腕子,擡起手來時一手的沙礫,還夾雜點血漬。

暗嘆了聲晦氣,蘇提燈還未待重新坐穩掏出帕子來擦一擦,就見柳妙妙兩眼放光的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了。

「蘇先生,你手受傷了呀!」

這不明擺着的嗎,蘇提燈扶額,「是啊。」

「那,那我給你治?」

蘇提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有些寵溺道,「柳姑娘,小生好歹是個男人,這不小心被石砂隔到手了,不至于矯情到還需要人治吧……」

一面說着,一面那帕子擦幹淨了手,蘇提燈趁着柳妙妙二度開口之前,從懷裏掏出個小瓶子,用嘴咬掉了塞子,就毫不猶豫的往手上倒去。

「柳妙妙!」遠處的薛黎陷吆喝了一聲,似是有甚麽發現,柳妙妙就跑過去了。

綠奴也被薛黎陷那氣沉丹田的一嗓子給吆喝醒了,一看先生遠了,立馬從輪椅上拔了燈籠帶着傘就嘀裏咣當的跑過來了,還有點埋怨的喊了他一聲。

蘇提燈忙不疊應了,伸手去接那個燈籠。

薛黎陷原本打算問問蘇提燈要不要也過來看一下,結果正好看到剛才那一幕,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陽光實在太亮了,他就覺得那燈籠剛才一入蘇提燈的手裏,光亮突然暴漲了下。

「先生,你受傷了?」

「不礙事,手被劃破了些,明天就好了。」蘇提燈答得敷衍,掉頭看了看曾經放屍體如今卻空空如也的方向。

心下也漸漸迷茫起來。

怎麽,難不成這次來的……是友非敵?

這般好心好意替自己做着嫁衣,實在不像鬼笙的風格啊。

蘇提燈晚上重新來的時候,右手已經包紮好了,而且簡直是紗布不要錢似的,包了一層又一層。

綠奴卻在一旁很高興,覺得自己包紮的真厚實,先生鐵定不會再傷到了!

薛黎陷對于蘇提燈晚上也來探班這件事表示了略微的驚訝,畢竟他今天差不多是在這裏陪了他們一天,除了衛家換班去吃飯交接的時候,他也去了,其他時候幾乎就是在這片大墳場裏發愣發呆曬太陽。

蘇提燈也沒想到薛黎陷晚上在,畢竟據他原先所知,晚上都是柳妙妙在的。

兩人的驚訝各自在心底一閃而過,面上卻都四平八穩的點頭致意。

有了上午的教訓,蘇提燈索性拄了根拐杖,一手拿着燈籠,慢悠悠的在屍堆中散起步來,晃悠到薛黎陷附近的時候,就見薛黎陷停下手中動作,突然擡頭道,「你這……确定恢複半個月就能好麽?怎麽走路也走不利索,你當初給我治病花費了多大心力啊。」

蘇提燈避重就輕的答,「薛掌櫃知道就好,這份人情你可欠大了。」

「所以你還是回去休息吧,」薛黎陷撓撓頭,他原本是出自好心害怕他被衛家暗算才把他接過來,可他現在覺得可能就是蘇提燈以為他們需要幫手,又不好意思開口,於是自己主動請纓來幫忙了,於是薛黎陷更過意不去了。

蘇提燈眨眨眼,「如果白天那屍體都能丢了,晚上豈不是更要防着些嗎,多一個人多一雙眼,更何況若是有人控蠱來偷運屍體,小生在之裏也能搭把手。放心,蠱師一般都不喜歡近身搏擊,小生也不需要跟誰貼身切磋,薛掌櫃就放心吧。」

薛黎陷繼續撓頭,他更加更加過意不去了,「蘇提燈……聽我的話,你回去休息。這邊我和柳妙妙就能行,就算是蠱術操控,屍體沒了也得有點氣流變動吧,從不可能真就憑空沒了吧。」

蘇提燈溫和的笑了笑,這世上大概真能做到這點的,也就他自己了,羅迦作為南疆曾經最有天賦的蠱師之一,都沒能做到。因了他不夠絕情,不夠狠心,不夠狼心狗肺,不夠恩斷義絕,不夠大義滅親,不夠壞,不夠心狠手辣,不夠……喪心病狂。

薛黎陷叫蘇提燈笑的發毛,大晚上的,他蹲在十來具屍體旁邊,蘇提燈提着一盞幽藍色的燈籠也笑的幽幽的。

就見蘇提燈突然俯下身來,湊到了薛黎陷耳邊,「說實話,小生只是煩透徹這裏了,打算快點解決完,好快點回我自己的鬼市去。你們所有江湖人的面上虛僞,都讓小生看了打心眼裏泛出惡心。這也是我只喜歡跟商人打交道的原因,老奸巨猾也好,長袖善舞也罷,我們的虛僞純粹是為了金錢,是為了能活下去,活的更好。可你們呢?為個莫須有浮名也能争得頭破血流,為個世人所信奉的口碑便可以大義滅親。一群畜生、豬狗不如。」

蘇提燈說完這些話就直起身來了,面上仍舊是慣有的悲天憫人,好似剛才那惡毒又誅心的話壓根不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現在……我可以幫你們了吧?」蘇提燈笑。

薛黎陷覺得後背很寒,脖頸很寒,腳底很寒,一面摸着脖頸,一面吞了口唾沫,薛掌櫃也僵硬的扯起嘴角笑道,「當然,當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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