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青雲上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太後養女,皇帝禦妹,相府命婦,莊錦懿的每一重身份都尊貴顯赫
才貌雙全,賢德淑良,端莊優雅,關于她的贊揚之詞也是花團錦簇
可對錦懿來說,她真的,沒那麽好
若說她有什麽可值一提的品性,那就是:淡定
從宮中到府門,該見的不該見的
她是百煉鋼,也是繞指柔
甚至想此生不管再經歷什麽,都不會失态動容
直到遇上……
內容标簽:天之驕子 天作之和
搜索關鍵字:主角:莊錦懿,泰堂,成祥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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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次有預謀的意外,小莊同成祥相識:青樓風波,錢婆報恩,鹽枭驚魂…成祥對小莊一見鐘情,而小莊亦為他赤子之心動容。副将溫風至從黃金飛天認出小莊:原來她是當朝太後養女懿公主…小莊回龍都,成祥追随而至,龍争虎鬥,深宮影重,成祥身世浮出水面……
文筆爽辣,節奏明快。親情愛情友情,感人肺腑;家國天下大義,蕩氣回腸。逗趣處捧腹不禁,感懷時賺人熱淚。——“待我于青雲之上,抱卿歸去可好?”
☆、第 1 章
這不對!
滕秀琳急促地喘息着,像是下一刻就會斷氣,她心慌意亂,放眼四看,周遭亂石嶙峋,怪樹叢生,天色已近黃昏,重重陰雲當頭壓下,一切都像是四個字:窮途末路!
不,這不對!
滕秀琳搖頭,深吸一口氣,捧着肚子艱難起身,站起的時候回手撐了一下後腰,她靠在山石上勉強住腳,高高隆起的肚皮意味着她已有了八.九個月的身孕。
嘩啦啦!樹林中發出一聲怪響,有道黑影“呀”地直飛出來,原來是一只野鳥,從頭頂的天空掠過。
滕秀琳大叫一聲,渾身繃緊,心跳太快,仿佛随時都會破胸而出。
一手撐着腰,一手揉過眼睛,兩行淚悄然無聲落了下來,滕秀琳吸了口氣,複又咬住嘴唇,挪動步子往前蹒跚而行。
肚子卻在這個時候,劇烈地疼了起來。
裏面那小東西在狠狠地踢她的肚皮,不合時宜的小家夥,等了他盼了他這麽久,卻偏在這個時候要來添亂了。
滕秀琳擰眉咬牙,嘴唇卻仍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她想忍,卻幾乎忍不住了:往前的每一步都成為折磨,但是她不得不走,不得不逃!
每一塊石頭後面都好像藏着刺客,每一棵大樹後面都好像站着殺手,他們是為她而來,不死不休,斬草除根。
但是她卻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
拼着命走出會兒,嘴唇幾乎咬破,淚撒一路,滕秀琳再也撐不住了,身體重若千鈞,雙腿麻木而顫抖。
柔嫩的手撐住岩石,卻握不住地往下滑落,原本保養的極好的手指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痕,有的滲着新鮮的血,手指上原本戴着三四個稀世難得的金玉戒指,都不知丢到哪裏去了,只有玉腕上還吊着個碧綠通透的镯子,随動作無力地晃動。
她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發出一聲絕望的隐忍的慘叫。
這怎麽可以,這怎麽能是真的?
本朝睿帝最寵愛的梅妃,滕氏之女秀琳,早在八個月前得知她懷有身孕之後,內務府就開始忙碌準備,六百宮奴忙裏忙外,鎮日無閑暇,準備不休;春陽宮滿殿奴婢,盡心竭力小心伺候,不敢出一點纰漏,千餘人眺首以盼,就為了龍嗣降生的這一日。
可是她卻在這荒山野嶺,獨自一人,面對這本該是她人生中最為輝煌尊貴,值得紀念的時刻!
滕秀琳想大哭,肚子的劇痛卻更厲害,有什麽順着雙腿流了下來,她惶恐而艱難地起身去看,卻看到羊水打濕了裙擺,她呆了呆,用力扯起裙擺。
太過驚詫,淚珠順着嘴角滴落,滕秀琳看着內裏濡濕的絹褲,難道真的……窮途末路了嗎?
眼睛一閉,仿佛記起舊日的時光,那些淺笑嫣然,陽光明媚,榮寵無雙的好日子……那些莺聲燕語,阿谀奉承,瞧她臉色的各色人等……如潮水湧上,又如泡沫消散!
肚子的疼痛讓她回到現實,滕秀琳仰頭,對着陰霾的天空發出無聲的喊叫:不!
一定要生,要活着生下孩子,如果她的性命注定終結,或許,可以讓肚子裏她呵護了這麽久的小家夥,能夠有看一眼這世界的機會。
——這是她,在這絕境之時,最起碼的願望,最卑微的願望。
滕秀琳擡手,将嫩藕一般的手臂放在嘴邊,她用力咬了口,鮮血的滋味,讓本來瀕臨絕望的女人生出一絲狠厲。
不能死,不能在這時候死。
滕秀琳拼力往後挪去,将身體窩進一塊兒凹陷的大石中間,她雙手在周圍亂抓,抓到幾根幹枯的樹枝,摸索着撿到拇指粗的一根,塞進嘴裏用牙咬住,滕秀琳擡頭,似看到陰雲背後,電光閃閃。
轟隆隆地雷聲由遠及近,夜晚跟風雨即将聯袂而至。
亂石中的女人絕命掙紮之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低沉的男聲:“那邊有動靜,去看看!”
隔了片刻,又命令道:“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腳步聲逐漸逼近,正是向着這裏。
肚子的抽搐也越發厲害,雙腿無力地蹬着地面,滕秀琳聽着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睜大雙眼,雲層裏的電光在她絕望的雙眸裏閃爍:不!這不是真的!不能相信她的命運會結束在這裏,還有,即将出生的寶寶……這不對,這……一定是一個噩夢!
“找到啦!”欣喜若狂又喪心病狂的聲音響起。
荒山野嶺中仿佛有一聲凄厲絕望的喊叫,林中野鳥紛紛飛出,翅膀帶着恐懼的陰影,掠過陰雲密布的夜空。
雪亮的電光如同刀光,照的荒野如同白晝。
轟隆隆,驚雷連番炸響,似雷神震怒,駕了戰車滾滾逼來。
“太後娘娘……娘娘……”宮女柔婉的聲音帶着急切,聲聲呼喚。
滕太後從沉沉夢魇中驚醒過來,發現床帳外電光閃閃,是一個雨夜。
床前,貼身女官雪海和熊嬷嬷兩人正擔憂地看着她。
滕太後起身,仔仔細細将兩人看了會兒,才點了點頭。
雪海轉身,吩咐宮女:“上一碗雪蛤寧神湯,別忘了加百合跟梅片。”她的聲音低而柔和,雖然焦急,卻仍從容不迫。
宮女領命而去,熊嬷嬷已經将滕太後小心扶起來:“娘娘,又做噩夢了?”
滕太後垂眸,任憑熊嬷嬷用錦帕輕輕擦去她眼角跟臉頰上的淚,她看着蓋在身上的騰鳳紋錦被,空茫的眸子逐漸冰冷:“幾更了?”
熊嬷嬷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心頭一震:“娘娘……”
滕太後擡頭,神情也是一片冰冷,冰冷之中偏帶着一絲很淡的笑意:“本宮得去看看那個賤.人,這樣的夜晚,不能讓本宮一個人醒着!”
滕太後要去的是紫榭宮,鳳辇經過禦龍殿的時候,看到殿內燈火通明,滕太後人在步辇上,望着那處燈光閃爍,有些詫異問道:“這麽晚了,皇上還在哪裏?”
雪海道:“回娘娘,現下已過三更,平時這個點兒皇上早歇着了,不知今日是怎麽了。”
滕太後略微沉吟,道:“去看看發生何事。”
雪海領命而去,滕太後一行卻仍不停步。太後鳳辇極快便到了紫榭宮,宮女們将門推開,太監擡着步辇入內,此刻正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滕太後在步辇上,感覺到迎面凄風冷雨潇潇而來,她放眼看向這紫榭宮,先帝廢棄宮人安置所在,就算是白天來到,也自有一股幽怨凄冷之意撲面而來,宮內沒有人願意接近此處。
可對她而言,卻仿佛有一種痛徹心扉的爽快。
滕太後的唇角挑起,流露幾分比風雨還要肅殺的冷意,她不怕鬼亦不解怨,因為沒有什麽比得上她心中的怨跟恨,早在十七年前步雲嶺上,那種怨恨已深種心中,沒有什麽可以開釋。
正躲在床角澀澀發抖的女人被太監們用力扯落,重重跌在地上。
太監們的動作粗暴,毫無顧忌,怪就怪眼前這個女人,讓他們在本該好夢正酣的風雨夜又起來行事。
女人嗚咽着,被揪扯到殿中央,殿門洞開,滕太後兀自端坐步辇之上,動也不動,燈籠光芒映出她依舊秀美明豔的臉,她端然坐着,冷冷相看世間所有,就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神祗。
女人從亂蓬蓬的頭發中擡眼看去,望見燈光中的滕太後,本能地瑟縮着要後退,卻又被太監攔住。
滕太後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開口道:“芙妹妹,本宮來看你了,你可睡得好麽?”
宮芙跪在地上,低着頭,亂發垂落地上,逶迤層疊,她終于開口,木讷道:“太後娘娘,奴婢給您請安,您長命百歲,大慈大悲。”
滕太後笑出聲來,聲音有些尖銳而高:“長命百歲,大慈大悲?該長命百歲的那個,早給芙妹妹你害死了,還記得嗎?”她在步辇上微微傾身,似是想要将地上的女人看個仔細。
宮芙垂着頭,不曾做聲。
滕太後又将身子後仰,舉起右手,她打量着那纖纖手指,掌心裏一處疤痕深深,十分醒目而突兀,滕太後喃喃仿佛自語:“十七年前,你在本宮身上狠狠地捅了兩刀,本宮命大,從地獄裏爬回來,如今你要本宮大慈大悲,放過你,這可真是……呵,呵呵,這世間有這樣好的事兒麽?你們說?”
滕太後慢條斯理,卻又像是自言自語,身畔的熊嬷嬷低頭,眼睛裏也掠過一絲厲色,咬牙沉聲道:“回太後,這自然是絕對不可能的。”她略微擡手,旁邊兩個年紀稍大點的嬷嬷上前,便按住了宮芙。
宮芙瑟瑟發抖,竭力掙紮,卻無法掙脫,她擡頭看向滕太後,蒼白的臉上有種似曾相識的絕望。
左手的嬷嬷将宮芙肩頭衣裳扯下,把鋼針在燭心處燒得通紅。
宮芙戰栗地看着這一切,瞳孔放大,知道逃避無果,她顫抖着,擡頭看向滕太後,忽地嘶聲叫道:“你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折磨我?你如今貴為太後,兒子又當了皇帝,你折磨了我十九年,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我?”
一道閃電掠過,把兩個人的臉都照的雪亮。
滕太後雙眼中水光閃爍,她卻偏擡頭,看向黑漆漆的空洞殿頂。
雷聲轟隆隆,仿佛舊事重現,嬰兒的啼哭聲在她耳畔撕心裂肺的響着,不管過去多少年,每個午夜夢回,她都會回到之前,每次下雨天,她都會聽到那孩子不屈不撓的大哭聲,仿佛在控訴她曾是個多麽無情冷血的母親。
從那之後,滕秀琳不知道,世間有哪一種痛會比那時她所經歷的更甚。
滕太後握起右手,手指觸到掌心的疤痕,只有在宮芙的慘叫聲中,她悸痛着的心才似乎得到一絲慰藉。
嗤啦一聲響,殿內有種烤焦肉皮的味道散開。
宮芙疼得發瘋,顫抖着大叫:“滕秀琳!當初你為什麽沒有死在步雲嶺,如果不是蘇順那奴才辦事不利,你早就跟你那孽子屍骨無存了!哈哈哈……”
熊嬷嬷厲喝:“即刻把這張嘴打爛!”
滕太後淡淡道:“不用,讓她叫,叫的越大聲越好。”
她并不想遺忘,因為她永遠都遺忘不了,甚至……她想要有個人如此大逆不道地提醒着她。
宮芙聲嘶力竭,氣息奄奄,滕太後淡淡地看着如沒骨了的蛇一般趴在地上的女子:“你害我失去的,遠比你自以為的要多,你放心,本宮不會讓你輕易死去的……本宮也會長命百歲,而有本宮在的一日,你就活該受這些罪,在本宮死之前,會送你一個痛快,到時候……去了黃泉地獄,咱們繼續再分勝負。”她微微一笑,笑容冷酷無情,卻極美。
太監擡起步辇,緩緩起駕。
太醫上前,給宮芙診斷,确定她不會因傷而死去,負責伺候的宮女太監将她扔回床上,兩扇門沉沉地甩上。
雨有些停了,冰冷的雨絲随風送來,滕太後高坐辇上,昂首不動,端然仿佛石像。
出了紫榭宮,便看見女官雪海站在門口。
太後從冥想中醒了過來,想起之前交代雪海去查問為何皇帝徹夜未睡,雪海垂首,道:“娘娘,奴婢問明白了,皇上在半個時辰前召了解少卿進宮,此刻正面見。”
滕太後掩不住詫異:“這個時候召見解聽雨?難道是邊關出了什麽大事?還是……”
雪海搖頭,有些猶豫:“回娘娘,都不是,只不過……”
滕太後等不及,愠怒地皺起了眉:“只不過什麽?”
雪海深深低頭:“聽說今夜,解家女眷游鶴影湖,不知為何船竟翻了,其他人倒是安然無事,但至今未找到解少奶奶……”
滕太後猝然色變,高聲道:“你說什麽?錦懿不見了?”
雪海道:“正是,皇上得知消息後即刻傳了解丞相跟少卿,先前丞相先一步出宮,這會兒皇上正跟少卿相談。”
滕太後面上浮現怒色,玉掌握拳,打在步辇上:“一群人游船,偏偏錦懿出事,解家……想幹什麽?”
雪海跟熊嬷嬷對視一眼,雪海道:“太後,皇上命人都退出了禦龍殿,不要人伺候,但是守在殿外的艾公公跟奴婢說……隐隐聽到裏頭皇上震怒了。”
滕太後擰眉,手指拈動腕上的玉珠。
☆、第 2 章
曾皇後抱着兒子劉明——出生剛滿一歲的小太子,正呀呀學語,大概是聽到雷聲,卻并不懼怕,烏溜溜地雙眸無邪四看,很是可愛。
皇後是睡了一覺後醒來的,見風雨正急,雷聲連響,原本睡在旁側的劉泰堂卻不見蹤影,皇後忙命人打探消息,不多時,太監傳回解家出事,皇帝緊急傳召解丞相跟少卿解廷毓進宮。
隔着重重簾幕,殿外的雨聲嘩啦啦響,仿佛雨水能席卷而來,淹沒整個宮闕。
曾皇後再也睡不着,幸好小太子劉明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皇後看看舒展着小胳膊小腿的兒子,才覺得心頭那股寒意稍微平複了些,臉上也重見了笑。
皇後聽到滕太後的聲音之時,才發現婆婆來到,滕太後怕驚擾到小孫子,是以進昭陽宮時命人不必通報。
皇後急忙起身,滕太後卻一搖頭,示意她不必行禮。
太後走到床邊,看向床上的小孫兒,劉明是個愛笑的孩子,見到太後來到,仿佛認得自己的奶奶,咧着嘴露出了歡快的笑顏。
滕太後看着孫兒天真無邪的笑容,眼底一片溫柔,哪裏有之前在紫榭宮的半分厲色,小心地握着那細嫩的小手指頭,含笑逗弄。
自太後來到,曾皇後一直站在床邊,望着太後逗弄劉明,皇後也是莞爾:皇帝不好女色,後宮佳麗三千,卻對姿色不算上上的她寵愛有加,而皇後剛生了劉明,太後就親自勸皇帝立太子……這對曾皇後來說也是件很意外的事,不管滕太後如何,因為這件事,她對太後都是感激有加的,何況她也知道,滕太後對劉明是真心實意地愛顧。
可是此刻,眼看着面前其樂融融的天倫情景,曾皇後在含笑之餘,卻也隐隐猜到,太後夤夜前來,不會只是單純地想孫子了。
曾皇後道:“小明明真是喜歡太後,一見了您就笑個不停。”
滕太後逗弄着蕭端,微笑道:“這孩子很好,是個乖孩子……”
曾皇後湊趣道:“說來也怪,這孩子不一生下來也不哭也不叫,只是看着人笑,可把臣妾吓壞了……”
滕太後笑道:“這孩子很像他爹,當初,泰堂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咯咯笑,并不像是別的孩子般竭力大哭……”太後說到這裏,忽然間面上的笑蕩然無存,本來撥弄蕭端的手指也僵住了。
旁邊的熊嬷嬷臉色微微一變,有些不安地望着滕太後。
曾皇後未曾發覺異樣,柔聲道:“可不是呢,臣妾是小見大怪了,不知道皇上之前也是這樣兒的,小明明是像他父皇呢……”
滕太後怔了怔,勉強又露出一個笑容,不再逗弄蕭端,直起身子轉頭看向曾皇後:“泰堂幾時離開的?”
曾皇後赧顏道:“方才臣妾睡了一覺醒來,皇上就走了,已經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大概有什麽要事。”
滕太後點頭道:“原來你不知,我方才從禦龍所過來,聽艾寶峰說,泰堂召了解家的人,好像是錦懿出了事。”
曾皇後大驚:“是錦懿妹妹?出了何事?”
滕太後面露頭疼之色:“聽聞是行船的時候出了意外,人至今沒有找到。”
曾皇後捂住嘴,驚魂未定:“阿彌陀佛,怎會如此?怪道皇上匆匆就走了……”
滕太後嘆息道:“是啊,你也知道,錦懿從小就養在我身邊,跟泰堂更是情同兄妹,如今她出了事,難怪泰堂着急上火……”
曾皇後眼中見淚,掏出帕子側身拭去,才又道:“莫非真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好端端地人……今兒天氣偏又這樣……只希望是虛驚一場,萬萬別有什麽事,不過太後也不必過于傷心,錦懿妹妹看來是個有福的面相,必然神佛庇佑。”
滕太後道:“你說的是,我們幹坐着着急也沒什麽用,如今也只能希望神佛保佑了,但是錦懿對泰堂來說格外不同,只怕他因此大動肝火,傷了身子,得想個法兒勸他回來才是……我本來想叫他回來,免得他行事失了分寸,可若我出面,未免太露痕跡,叫解家得意……”
曾皇後望着太後,又看看床上正舞動手足的小太子,忽然間明白了太後的意思。
禦龍殿內,兩刻鐘前。
劉泰堂望着丹墀下面躬身站着的人,心頭一把無名火熊熊燃燒。
若非他城府夠深沉,此刻早命人拖出去,先打斷雙腿再拖來見。
饒是如此,那把怒火,已經按捺不得,随時可能爆發。
相比較皇帝的殺氣凜然,解廷毓安然得多。
也不知是真安然還是假安然,丞相之子,大理寺的解少卿自被召進宮後,便始終一言不發,保持低頭的姿态,完美如一尊雕像。
之前皇帝的問話,都由解丞相來回答,解廷毓站在父親身旁,似一個陪襯擺設。
一直到皇帝念丞相年高,命他先行回府歇息,獨留解廷毓在禦龍殿內,解少卿能夠察覺,先前自己父親在的時候皇帝所苦苦按捺的殺意,就在禦龍殿殿門關上之時,肆無忌憚地一湧而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皆為君恩……雖然解廷毓明白,皇帝不是年少氣盛淺薄無知或者暴戾嗜殺之人,他不會輕易動手殺掉臣子。
可仍是為那種掩而不發卻會一觸即發的帝怒而內心震顫。
“愛卿。”劉泰堂開口,聲音太過溫和,就像是絹絲之下裹着的刀鋒,“可知道朕獨留下你的用意?”
解廷毓沒法兒再裝木頭人,伸伸有些僵直的手:“臣不知。”
劉泰堂微微挑唇,笑得厲酷:“那敢情,朕跟丞相說了半天,愛卿都沒聽見一字嗎?”
解廷毓跪地:“臣知罪,請皇上責罰。”
劉泰堂深吸一口氣:“你以為……朕不敢嗎?”
解廷毓磕頭:“是臣不敢。”
劉泰堂聽着這惜字如金的話,稍不留神,還以為解廷毓在跟他玩繞口令呢,皇帝聽到自己牙齒磨響的聲音:真的,好想就這麽殺了此人,他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是這麽渴望的!
解廷毓此人,本該安分守己循規蹈矩,沒想到他偏賣了這樣天大的一個纰漏,簡直等同把刀交到了皇帝的手中,而他跪地,伸長脖子等砍。
九五至尊,被将了一軍,只要他願意,很可以把這臣子亂刀斬殺,但偏不能。
劉泰堂深吸一口氣:“你聽好,錦懿,雖然是忠烈将軍孤女,但自小養在宮中,太後視如己出,朕更當她是親妹子一般,只差一個‘公主’的封號,當初許給解家,禮部用的是公主下嫁之禮!嫁妝亦是等同!解家難道還不明白嗎?”
解廷毓俯身在地,靜靜回答:“回皇上,罪臣家明白,是以先前丞相才血淚請罪。”
劉泰堂冷笑幾聲:“血淚請罪,能讓錦懿安然無恙嗎?滿船的人游湖,偏她一個人墜水,你們竟還隐瞞,說是整船翻了……”
解廷毓微微一抖,劉泰堂走到他跟前,低頭望着俯身在地的男子:此人卑微如一只蟲豸,只要他一擡腳就能将他踩死,他得了他平生最珍愛的人,卻不珍惜反而殘害……劉泰堂肩頭微微發抖,因為怒極。
外頭雷電交加,大殿內光影閃爍,映的皇帝的臉陰晴不定:“朕體恤丞相才未當面為難,何況丞相忠心,做不出大逆不道的罪孽,愛卿,你能跟朕說實話麽?錦懿,是怎麽落水的,為何謊報船翻,是誰下手謀害,你又想要保住何人!”
劉泰堂的聲音跟轟隆隆地雷聲交纏并行,龍馭九天,行雲布雨,百獸震伏不敢妄動。
解廷毓定定地望着眼前那雙繡着蟠龍的皇帝步雲履:“臣……起初聽錯了消息,以為船翻,并非有意隐瞞,實屬誤會……并沒有想要保住誰……”
還未說完,肩頭忽然被重重一擊,解廷毓身不由己,整個身體被掀翻往後,跌在地上。
劉泰堂一腳狠狠踢出,複又落地,乾坤地理裙擺一晃:“好個狡狯卑劣的混賬!當着朕的面你竟還敢信口雌黃……可知你背地裏是怎麽對待錦懿的!”
解廷毓捂着肩頭,搖搖晃晃起身,複又跪地:“臣不敢……臣跟夫人,素來相敬如賓,一些流言蜚語,皇上不可盡信。”
劉泰堂見他竟還嘴硬,越發怒不可遏:“很好,你給朕聽好!今夜參與夜游的,有幾艘船算幾艘船,有幾個人算幾個人,一個都不能缺一塊木頭也不許少!都交給刑部審查處置,務必找出真相為止,若是錦懿無事而回便罷,倘若明日還找不到她,這些人,都給她陪葬!”
解廷毓面色一變:“皇上不可!如此的話,會讓言官不滿,百姓會以為皇上是暴……”
劉泰堂俯身,望着他的雙眼:“朕是不是暴君,天下人盡皆知,但誰若敢對她動手,殺無赦!”
解廷毓跟皇帝目光相對:“她……對皇上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
一道電光閃過兩人之間,像是猙獰地撕開了什麽。
劉泰堂皺眉:“你這是何意?”
解廷毓雙眸閃爍,嘴角微張,正欲開口,殿外忽地傳來禀告之聲:“皇上……皇後娘娘那邊派人來,說小太子夜哭不休,娘娘請您去看看小太子呢!”
劉泰堂複又挺身,目光幾度變幻,臉色終于緩和下來,他冷哼了聲,看着地上的解廷毓:“可知朕的話是什麽?”
解廷毓低頭:“皇上的話自是金口玉言。”
劉泰堂道:“你很懂得,這就好。解家功在社稷,丞相又曾是朕的老師,朕給解家顏面,但若是解家不要,那朕也沒有法子。”
☆、第 3 章
解廷毓起身,退出禦龍殿,左邊肩頭奇疼無比,皇帝自小文武兼備,登基之後,雖忙于政務,但得閑便會下校場騎射演練,甚至會跟侍衛過招,這一腳踢來,力道十足。
可雖則疼,解廷毓卻也知道皇帝手下留情,若這一腳是兜心窩子來,此刻他只有躺在地上嘔血的份兒,哪裏還能用兩條腿走動。
沿着廊下,默默往前,夤夜冒雨進宮,這算是本朝來頭一份,明日往後,不知又會有多少奇異留言四處散播。
太監頭前帶路,避雨的玻璃燈在風中,玻璃罩上打着些透明雨點兒,裏頭的燈芯,如同一只含幽帶怨的眼睛,冷冷瞪着他。
解廷毓低着頭,不緊不慢而行,想到皇帝方才一言一行,素來以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到可怕的皇帝竟也忍不住動上手了……
解廷毓嘴角一扯:“親妹子?”聲音裏三分冷峭,七分嘲諷。
嘩啦啦地雨聲淹沒所有,頭前的太監聽不清楚,回頭道:“解大人說什麽了?”
解廷毓微微一笑,燈光下,笑容溫文爾雅:“我是說,天雨路滑,公公小心腳下。”
太監将解廷毓送出宮門,宮門口有人忙不疊上前,以傘替他擋雨,又小聲:“老爺不肯回去,等了好久。”
解廷毓驚地擡頭,卻見宮門前面不遠,停着一頂轎子,有幾個人站在周圍守護。
解廷毓知道是父親,忙緊走幾步上前見禮,也不顧雨水濕了衣袖。
轎子裏頭解丞相聽了兒子聲音,道:“你過來一步。”
解廷毓靠前,冷不防轎簾內探出一只手,将他拎着脖子揪了進內,解廷毓屏息,卻聽得黑暗中,父親蒼老的聲音響起,道:“你惹的禍,你自己收拾妥當,倘若有半分延及解家,不用皇上動手,懂嗎?”
冰涼的雨水澆落半身,很快地濕透官袍,濕透裏衣,黑暗中解廷毓睜大眼睛,啞聲道:“遵命,父親。”
春雨潇潇,轉夜天晴。
晨光初透,洛水河上,有一小船靜靜停在溪邊水草叢生處,随着遠處山城一聲雞鳴,小船的簾子搭起,漁公躬身出來,準備去拉昨晚放下的漁網。
船艙內漁婆還在半醒,忽然聽到外間一聲驚呼,漁婆吓得探身叫道:“老頭子,咋啦?”外面漁公一疊聲道:“快來快來,你瞧這是什麽?”
漁婆不知所以,忙披衣起身來到外間,卻見漁公指着遠處:“我有些眼花,你看那是不是有東西?”
這會兒天色尚早,江上還是灰藍晨曦之色,飄着玉帶似的白霧。
漁婆凝眸細看,卻見在數丈之外,荷葉叢生處,隐隐地有光華透出!漁婆吃了一驚,道:“怪事!難道是龍王爺水晶宮裏透出來的祥瑞?”
老兩口風裏來雨裏去,大半生都是在江上讨生活,此刻見這異樣光景,不約而同倒身下拜。
誰知剛跪倒之時,一陣晨風自江上而來,忽忽悠悠,吹得那荷葉搖擺翻動,那淡淡光華也越盛,老兩口齊齊看去,驀地漁公大叫一聲:“婆子,你看那是不是有個人?”
原來風把荷葉掀起,果真露出荷葉下面的一張臉來,白皙有光,乍一看有些吓人!漁婆跟漁公雙雙一哆嗦,他們兩個江上過活,也見過不少溺水而亡的……乍然見了這情形,自然也以為是個不慎落水身故之人,是以一驚之下,卻也不怎麽害怕。
漁婆閉眼,念道:“阿彌陀佛,真是可憐!”
漁公也嘆了口氣,皺着眉多看一眼,誰知越看,越是驚奇,拉了拉漁婆,道:“等等,你看這人有些古怪。”
漁婆道:“淹死的,自然是不好看了……”
漁公道:“你仔細看,不是不好看,反倒好看的很。”
漁婆大為詫異,重新扭頭看過去,卻見那荷葉下依舊光華爍爍,淡淡地光籠罩着那張臉,漁婆先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才又細看,這一仔細端量,卻也看出蹊跷來,只見這荷葉下的人,容顏秀麗之極,十分恬靜般地閉着雙眸合着唇齒,仿佛只是熟睡着,哪裏有溺亡之人的慘狀?
漁婆跟老頭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事很是怪異,兩人壯着膽子把小船劃向那處,越是靠近越看得清楚,卻見原來是個女子,通身衣物整齊,只有頭發散開,如青荇般飄在水上,那衣袖裙擺也随水淺淺蕩漾,白色的衣衫似蓮花盛放,情形十分曼妙。
按理說溺水之人都會沉底,被泡壞了才會浮上來,但是這女子不知為何竟浮在水面,并不沉底……而且面容秀麗毫無損壞,身段婀娜,如此浮在水面,悠游自在,且又美,就像是熟睡中的仙人一般。
這情形,若是換了個膽小的人,怕是不敢靠前。若是換了那壞心的人,怕是要趁機行惡事。但漁婆跟漁公兩個,雖則一生漂泊江湖打魚為生,過的十分清貧,但老兩口素來仁心向善,雖然見這幕過于奇特,心中不免忐忑,但畢竟事關人命,當下老兩口咬牙,齊心協力地将這女子從水中救了上來,放在船頭。
在水中之時,女子遍體生華,但是剛拉上岸,光芒便隐沒了,老兩口不明所以,只當是菩薩顯靈,越發敬畏。
說也奇怪,這女子雖渾身冰涼,但心頭微溫,以手在鼻下試探,仿佛有微弱鼻息。漁婆經驗豐富,當下試着幫這女子控水,又将她平放船頭,施加救助之法。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女子手指輕輕一動,旋即睫毛輕顫,咳嗽一聲,竟醒了過來,老兩口見人果真是活着,自然大松一口氣,無限喜悅。
說也奇怪,這天老兩口打了好些魚,頭一網上來就沉甸甸地,皆是肥美大魚,漁公喜滋滋地去集市賣魚,漁婆便守着那女子,于船頭坐着,一邊補漁網,一邊問長問短。
女子怔怔地坐在船板上,身上已換了漁婆的簡陋衣裳,她原先穿的,正搭在竹竿上晾着。漁婆問道:“孩子,你是怎麽掉下水的,家在哪裏?”
女子本正望着江面發愣,聞言一眨眼,長睫下的雙眸似蒙着一層晨霧,片刻才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