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我……我都忘了……也不知家在哪裏。”

漁婆愣了愣,旋即念了聲:“可憐見兒的,不過不打緊,慢慢地想,終歸能想起來的,要知道昨夜下的那場雨可大,江面又有風浪,我跟老頭才避在此處……你大概是在近處落水,僥幸沒給沖遠,又給荷花擋住了,不然的話可是神仙難救,命只有一條,其他都不打緊,不打緊。”

女子聽了這番話,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意:“老人家,您說得對,多謝您跟阿叔的救命之恩。”

漁婆喜笑顏開,手上卻仍不停補網:“說哪裏話,幸好孩子你命大才是真……我跟老頭在江上這五十幾年,頭一遭見到你這樣落水的,必然是觀音菩薩護身,你可知道,頭先見到你的時候,你身上是有光的,人也沒吃多少水,才救得活。”

女子聞言一怔,過了片刻,才擡手在胸口一撫,隔着粗糙布衣,摸到裏頭圓圓地一物,喃喃道:“有光……麽……”

漁婆畢竟年老,眼睛有些不靈,低頭湊近了看那漁網,嘴裏尚不忘問:“孩子,你叫什麽?”

女子回過神來,卻不知如何回答。漁婆卻又咧嘴一笑:“差點忘了,你方才說你都不記得了。”

女子抿嘴笑了笑,道:“阿婆,你叫我小莊就好了。”

漁婆笑得合不攏嘴:“小莊,小莊,這名字別致,好好,有名兒就好!不然老婆子要以為你是龍王爺的龍女了,只有仙女兒才會這樣标致嘛。”

小莊仍是笑笑:“您老人家說笑了,我不過是生得白點兒,一白遮百醜呢。”

漁婆見她竟會說笑,便越發快活,差點縫錯了網,急忙仔細。

小莊見漁婆眯着眼縫補漁網,便輕聲問:“阿婆,這網都壞了,為什麽不換新的?”

漁婆道:“還能用,還能用……換新的又要花錢啦。”

小莊問:“阿婆,你跟阿叔年紀都大了,莫非沒有兒女?要你們兩人仍漂泊江湖?”

漁婆嘆了口氣,手上動作放慢了些:“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呢,只不過我們那村子,也是窮,好不容易嫁了閨女,大兒娶了親,卻實在擠不出給老二娶親的本錢,老二去了城裏做工,勉強度日,我跟老頭子不想連累他們,就想走遠一些,但凡能動,有這艘船這面網,就有一口飯吃……”說到家事,之前笑呵呵的漁婆眉眼裏透出幾分感傷。

小莊蹙了眉峰,低下頭去,目光落在漁婆腳邊那張千瘡百孔的網上,漁網在漁婆手裏跳躍,那是一雙粗糙枯槁老人的手,寫滿了勞作過度跟年歲滄桑,世事艱難如許,卻還要努力活着。

漁婆看出小莊有心事,但小莊不說,漁婆自也不好多問,兩人閑話片刻,漁婆把網放下,回身将熬好的魚湯給小莊端來:“也不知在水裏浸了多久,先驅驅寒。”

小莊道了多謝,擡手接過來,到手的是個缺邊少瓷的海碗,扔在路邊恐怕都不會有人撿,裏頭飄着新鮮小魚,幾絲野蔥花,幾點姜絲,小莊嗅了嗅,便慢慢地喝了口魚湯,入口鮮甜,這等她平日裏連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此刻,竟如此可口。

漁婆重抄起漁網慢慢修補,一邊看小莊,見她不疾不徐地喝湯,吃魚,動作間不聞一絲聲響,每個動作都能入畫,漁婆雖是個鄉野婦人,見小莊如斯舉止,卻也知道她必然是大戶人家的出身。

小莊慢條斯理把魚湯跟魚肉吃光了,把碗筷放好,又道了聲謝,便問道:“阿婆,前頭那是什麽地方?”

漁婆本以為她是在此處落水的,然而聽口音卻不太像,又見她如此問,便道:“那是樂水城,是個好地方,因官爺們能耐,管得極好,去城內賣魚也不會被人欺壓,所以我跟老頭就在這兒多住段日子。”

小莊緩緩地“哦”了聲,又問道:“官爺?是縣官麽?”

漁婆笑道:“縣官倒是平常,是管事的差爺厲害,才鎮住那些飛禽走獸。”

小莊聽得有趣,跟漁婆閑話了會兒,忽地問道:“阿婆,不知樂水距離皇都多遠?”

漁婆聽了,便又一樂:“三年前我跟老頭從皇都外的金流河上路過,遠遠地看了一眼,啧,皇上住的地方,真是神仙住的好去處,雖我沒福氣進去逛逛……跟這裏若是水路的話,應有二百多裏,旱路就不清楚啦,孩子你問這個做什麽,莫非你要去皇都?你的腿上有傷,可得休養幾天才好……”

小莊搖了搖頭,并不去理會腿上傷處,手在胸口緩緩撫過,隔着衣裳摸到頸間那物事,不知不覺魔怔,只覺眼前平靜的湖面影影綽綽,仿佛有無數陰影重疊湧動,而耳畔亦響起怨毒的聲音,咬牙切齒地:“不錯!我是恨你,一直厭恨之極!你怎麽不去死!”雙手用力将她一推,仿佛要将她從九重天上打落地獄黃泉永世不得翻身!

☆、第 4 章

皇城宮闕回頭盡,紫閣煙霞為我開。天際峰峰盡堪住,紅塵中去大悠哉。

小莊上了岸,雙足着地,有種隔世為人之感,回頭看去,青山隐隐水迢迢,隔山隔水,那三百裏外的地方,曾是她生于斯長于斯以為一生都不會離開的龍都。

何其玄妙,本以為不會離棄卻終究要離棄,本以為一生都錦衣玉食養在金絲籠裏,行動有侍兒前呼後擁,進出則宮門府門,如今,卻在這無人知曉的鄉野地方一人茕茕踯躅,前路不知,命途不知。

但,這又何妨。

洛水綿延三百裏,貫穿啓陵跟大州兩郡,有老人說洛水其實是跟龍都的金水河相通的,但是事實上從洛水往上而行,只能走到龍都外三十裏的守郡,河水便給伏龍山給阻斷了,當然,或許還有什麽地下暗流,也未可知。

樂水城,因河而名,背山面水,地方優渥。城并不大,有百姓七八百戶,人口算來兩千餘。

小莊進了城來,随着街上人衆往前而行,見此地的風物跟京城大為不同,口音也不太一樣,幸好說的多也是官話,不至于言語不通。

小莊緩緩走着,她的右腿不知被什麽劃傷,漁婆簡單上了藥,一再勸她留下休息幾天。

小莊顧忌傷口,一路走得慢,不知是否是有藥覆着的緣故還是其他,傷處只是隐隐地痛,并沒到痛不可擋無法動彈的地步。

将近十字街的時候,卻聽得前方有個聲音,響雷似的叫了聲:“胡老二,一早沒吃飯是怎麽着,杵在那幹啥!”

小莊吓了一跳,從搖晃的人群縫隙中看去,依稀見到數丈開外,有幾個身着黑紅服色的男子,其中一個,身材最為高大挺拔,正背對這邊,其他幾個圍在他周圍,嘻嘻哈哈帶着笑臉。

那個被招呼的胡老二卻直愣愣地看着小莊這邊,身不由己道:“看、看女人……”

小莊心頭一凜,卻聽先前那響雷般的聲音笑道:“你爺爺的,老子瞧你是想婆娘想瘋了!”

胡老二急的結巴:“不、不是……好、好看……”

小莊皺眉低頭,往旁邊挪開一步。那邊胡老二看不到了,忙踮起腳來往這邊打量,冷不防卻被人一巴掌打在頭上,頓時眼前發花。

訓話的那人罵道:“還看!就你那眼神兒,母豬你也覺得像貂蟬!”

幾個差人一陣轟然大笑過後,那人又不由分說地喝罵起來:“叫你跟着老子來巡街,你再敢看什麽女人,老子弄死你!你們幾個也都是!給老子繃着點兒,把前街後道兒看明白了……尤其是給我看着……”

小莊正想這些人是不是此地衙差,聽了這中氣十足的幾句,再無疑問,當下不再往前,正好左手邊兒上有個路口,小莊便順勢拐了進內。

幸喜後面無人跟上來,小莊松了口氣,邊走邊想:“漁婆說這裏的差人得力,治下太平……怎麽方才那人那麽粗魯,大概土匪也不過如此了吧。”又想到無緣無故被人說“母豬”……真真新奇,啼笑皆非。

小莊邊想邊走,卻見迎面也來了一道人影,小莊謹慎,當下放慢腳步,往右手路邊靠了靠。

對面那人心不在焉走着,将到面前的時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掃了小莊一眼,不看則已,一看,整個人靈魂出竅,就直了眼。

小莊心中有種不妙預感,忙加快步子,那分明擦肩而過的男子卻又回過身來,叫道:“小娘子!”

小莊微微蹙眉,眼見離出口還有段路,便只當沒聽見的,又加緊了幾步,那男子卻腳下生風,急急沖了過來,跑到小莊跟前,張開雙手攔着她去路。

小莊一驚,跟此人打了個照面,卻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左右,只生得尖嘴猴腮,目光亂閃,不似好面相。

此刻那人也仔仔細細地把小莊打量了個遍,面色陰晴不定。

小莊心中雖驚,面上卻不改顏色,淡淡道:“勞煩讓開,我家人正在前頭等候。”

那人先是吃了一驚,猛地回頭看向巷口,看了兩眼,卻回過神來,扭頭看着小莊,笑道:“這話你對別人說,倒是有用,只可惜我季三爺是樂水城的鑽地龍,哪家哪戶有哪個人我不清楚?何況我剛從那邊來,卻沒見個面生的外地人……”

小莊見這說的越發不像好話,便皺眉道:“青天白日,我身後盡是公差,莫非你想輕薄良家麽?”

季三兒聽了“公差”兩字,臉色有些不妙,心有餘悸般往巷口看了眼。

小莊見他面上露出畏懼之色,便哼了聲,借機往前繼續而行,誰知剛走兩步,便聽季三兒道:“小娘子且留步,你瞧這是不是你掉的東西?”

小莊很詫異,忍不住回過頭來,卻見許三兒手中捏着一方手帕似的,往她跟前送來。

小莊略微愣神瞬間,鼻端便嗅到一股奇異味道,腦中一陣昏沉,小莊心知不好,卻也無濟于事,眼見季三兒放大的臉,越來越近,他猥瑣笑道:“到嘴邊的肉,不吃可惜了兒的……就算是有那尊神壓着,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洛水自北往南,樂水城也順河流走勢,分城北跟城南區域,城北住着的,多半是些富戶,城南則多是些平民百姓。

這日,住在城南的錢婆兒心血來潮起了個大早,沐浴梳洗過後,便去自家後院摘了幾個新鮮的瓜果,放進籃子裏,挎着出了門。

這錢婆說來也是個有些經歷的人,早先因家貧,賣身入了娼門,後來也做過老鸨兒,卻在四十歲上金盆洗手退出此道,找了個老實巴交的鳏夫嫁了,日子過得倒也安寧。

錢婆走街串巷,到了城南一處地方,因時候尚早,整座樓都還靜悄悄地,錢婆熟門熟路往裏,醒着的仆人見了她,便道:“錢大娘來了?媽媽在後院兒呢!”

錢婆道:“不需去叫,我自進去找她。”

那仆人樂得偷懶,便仍坐着不動,錢婆穿堂往後而走,将到後院月門處,便聽到姊妹王鸨兒的聲音,道:“她生得這樣出色體面,會是走投無路靠了你的?別是你從什麽地方騙了來的好人家兒姑娘,來诓騙你大娘呢!”

錢婆聽了,便先不做聲,探頭往內看去,卻見院中王大娘站着,她跟前有一人,正是無賴季三兒,正涎皮賴臉地說:“您老人家哪裏不知道我?我若幹那天理不容的事兒,就算老天爺饒了我,虎子哥也饒不了我呀,她委實是個無家可歸的,只要有口飯吃什麽都肯幹!原本還想跟着我來的,但您也知道,跟着我有什麽好?不過吃苦受窮,隔三差五還要打上一頓。她長得又好,跟着我白糟蹋了!我想來想去,不如照顧媽媽你了,瞧您這翠雲樓裏誰比得上她?就缺這麽一個鳳凰不是,才忍痛将她送來。”

錢婆聽他們說着,便探頭看去,瞧見季三兒身後欄杆處,伏着個女子,不知是睡着還是昏迷,那張臉竟如花兒一般,标致無匹。

這邊上王大娘給季三兒說的心動,又看那女子實在絕色,自割舍不下,便噗嗤笑道:“季三兒,你渾身上下就這一張嘴了,死的都要給你說活!好吧,你可也記得成爺,你若敢賴我,成爺可饒不了你。”

季三兒笑得讪讪,點頭道:“那是,那當然。”

王大娘見他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便明白:“說罷,你要多少銀子?”

季三兒精神一振:“這若是在別的大地方,一百兩是少不了的,但既然是給王媽媽你,十兩銀子也就行了……”

王大娘啐了口:“小王八,你盡做夢!我知道你拿了銀子無非去填那賭窟,老娘這邊還擔着幹系呢!你把銀子使了,萬一這邊鬧起來擺不平,我跟誰找這填補去?”

季三兒面露痛色:“哪會有什麽擺不平的?您之前又不是沒收過這種無家可歸的娘們兒……好好,那再少一點兒,您老人家說多少是好?”

王大娘正要開口,卻聽得門口有人道:“翠雲,你等等。”

王大娘跟季三兒轉頭看去,卻見是錢婆走了出來,王大娘笑道:“喲,你什麽時候來的?”又看她挎着籃子,便道:“來就來吧,盡客氣。”

錢婆道:“沒什麽好的,我知道你就愛吃這些新鮮玩意兒。”

王大娘看了眼,黃瓜翠綠,刺兒活鮮,還頂着黃嘟嘟的花,她十分喜愛:“我現下有事兒,待會兒再跟你說話。”

錢婆卻道:“我也想跟你說事兒,卻須得在這裏說。”

王大娘一愣,然後看了一眼季三兒身後女子,遲遲疑疑地問:“你不會……又想到那宗兒了吧?”

兩個人這邊沒頭沒腦說着,季三兒急得心口冒火,拉着王大娘的袖子,道:“您老人家給多少倒是說句話,五兩,五兩總可以了吧?”

王大娘還沒吱聲,卻聽得旁邊有人咳嗽了聲,低低道:“不要、不要聽他的,我跟他……非親非故……”

王大娘,錢婆,季三兒反應不一,齊齊看去,卻見伏在欄杆上的女子緩緩擡起頭來。

一張素顏脂粉不施,卻如上好羊脂白玉,細膩無瑕,柳眉秀麗,鳳眼生輝,檀口微張,這翠雲閣的後院對三人而言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住處,卻因這女子的存在,竟給人一種強烈的蓬荜生輝之感。

這當兒,三人眼望女子,皆都失語。

季三兒恍惚愣神:“若不是急着要銀子使,何必把這種絕色往外推?不如留着……”

王大娘震驚心想:“果真是鳳凰,若是她肯留下,別說是十兩百兩,就算是千兩也都使得。”

錢婆卻合眸點頭,默念了聲“阿彌陀佛”:她那樁惦記了很久的心上事兒,終于有着落了。

☆、第 5 章

這悠悠醒轉的女子,自是小莊。

當時跟季三兒狹路相逢,小莊知他不是好人,暗中提防,然而她畢竟曾是藏于深閨的女子,哪裏懂市井間這些令人防不勝防的鬼蜮伎倆,見季三兒出手抖那帕子,雖知不妙,卻也無法如何,到底被他用迷藥弄暈了。

這季三兒是樂水城一個出名的地痞無賴,近來因染上了好賭的惡習,把一副家當輸了精光,周遭能借錢的也都借了個遍,也得罪了個遍,沒有人肯周濟他半分。

季三兒走投無路,滿城裏亂竄想要尋個由頭,正好兒遇上小莊。

這買賣人口的勾當,季三兒之前是幹過的,但因有個極厲害的人壓制着他,因此已經收手多年,可如今他手上缺錢,又正好看小莊是個難得的絕色,必然會賣個好價錢,因此竟不顧一切,惡向膽邊生。

巷道裏小莊那幾句話原本正中季三兒忌諱處,已經震懾住他,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可俗話說江山易改禀性難移,瘾頭犯了,就算是去殺人放火也顧不得,因此竟一發狠動了手。

季三兒地頭又熟,當下七拐八拐避開耳目跟公差,便來到妓~院。

跟娼門有關的,又能好到哪裏去,這翠雲閣裏的女子,來歷也各有不同,有父母遺棄的孤兒,有打小就給賣過來的,也有公婆不喜休了後無處安身的,更有好些來歷不明……自他鄉流落的,為了安身活命,只能操此營生,這王大娘也不以為意。

季三兒正喜好事在望,沒想先是錢婆來打斷,繼而小莊又醒了過來。

按理說以那迷藥的效力,小莊是不會這麽早醒的,只因季三兒動手時候,小莊見無法逃脫,便竭力屏住呼吸,當時沒吸入更多藥粉,自然醒得快些。

季三兒見小莊醒了,自不願到手的銀子飛了,當下大喝道:“這賤~人,胡說什麽!信不信我打你!”

小莊初醒,氣力微弱,見季三兒面目猙獰,卻不閃不躲,神情也依舊淡然,口齒清晰道:“我說你想逼良為娼,私賣人口。”

季三兒狗急跳牆本十分嚣張,被小莊淡淡一句,卻噎了個正着,竟不能發作。

王大娘跟錢婆對視一眼,都覺驚奇,小莊扶着欄杆起身,道:“按律例,如此罪名得杖責三百流放嶺南……我看你,恐怕三百不到就得氣絕身亡吧。”

季三兒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回頭,跟王大娘道:“這娘們兒失心瘋了,媽媽你以後多調.教就好,之前說好了的銀子……”

錢婆笑道:“季老三,你還敢惦記,我剛才一路過來,可見到恩公帶人巡街,還說要找你呢。”

季三兒臉色大變,如白日見鬼,回頭看一眼小莊,到底舍不得:“就算他知道又怎麽?她本就是我從城外買來當婆娘的,難道不能賣?”

王大娘聽到此刻,便看小莊:“娘子,你說你跟老三非親非故,那你是誰家的?聽你口音卻不像是本地人?”

小莊道:“我的确不是本地人士,我是來投親的。”

季三兒哼道:“別瞎說,我明明看你不認得路也不認得人,必然是來歷不明的,不然,你說你家住哪裏,姓甚名誰?”

季三兒人雖壞,卻極狡狯,他混跡市井,見慣百态,自也見過如小莊一般的女子,他知道這種女子只身流落,必然有自身說不出的苦楚,比如被丈夫休了,被公婆打罵,跟情郎私奔……或者其他難以啓齒的遭遇……必然不肯說出自己的出身,以免羞及家人。

他察言觀色,見小莊的模樣舉止,倒像是大戶人家出身……這種女子怎會孤身一人?必然是出了事,也必然更加不敢吐露實情。

季三兒心思龌龊猥瑣,沒想到卻歪打正着。

小莊沒料到他居然敢質問自個兒的出身,在本朝初期,單身女子不可随意抛頭露面,更忌諱只身穿州過省,不然會被苛以行為不檢罪名,最近幾年才有所放寬……但倘若小莊說不出自己出身,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季三兒又虎視眈眈,要全身而退恐怕極難。

錢婆跟王鸨兒都看着小莊,季三兒也有些得意洋洋。錢婆問道:“姑娘,你說來投親,不知你的親人是?”

三人目光注視之中,小莊微微一笑,道:“說來有日子沒見了,我也不知他人還在不在此地,聽家人說他是此地的衙差……”小莊打量了一下三人面色,繼續說道:“他姓成,名諱……是個‘祥’字。”

話一出口,三人皆驚!季三兒本能地倒退一步,雙眼瞪得如夜貓子:“你、你……你說什麽!”

錢婆跟王鸨兒也吃驚不小,錢婆問道:“姑娘,你……你說的是成爺?他跟你有親?”

小莊點頭,季三兒卻大笑起來,指着小莊道:“可見你在胡說八道,這滿城裏誰不知道虎子哥是沒爹娘的,滿城裏都沒個他的親戚,怎麽半晌從哪裏跳出來個親戚?”

小莊心頭一驚,她之前模模糊糊醒來之時,曾聽到王大娘跟季三兒對話,有個“成爺”很是厲害。

方才錢婆說什麽“恩公”帶人巡城……小莊一下便想起在船上跟漁婆的對話,當時漁婆說起此地官差是好人,又有能耐,她便無心多問了幾句,打聽了個名姓兒,沒想到竟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小莊是無論如何不能給賣入妓~院的,又不能說出自家來歷,因此便擡出這些人最忌憚的“成爺”。

但小莊猜到成爺必然能鎮住面前惡人,但卻無論如何想不到,這成大爺竟是個孤兒,漁婆也不曾跟她說起過。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恐怕早就吓哭。小莊卻偏笑了笑,神情淡定自若,竟讓季三兒笑不下去,問道:“你笑什麽?”

小莊冷冷觑着他,道:“我笑你蠢,且目光短淺,誰說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沒有別的親戚了?”

季三兒啞然,嘴唇煽動,想反駁卻又不知怎麽說,又被小莊冷靜中帶着鄙視的口吻懾住,竟叫嚣不起來。

錢婆看到這裏,便道:“我瞧這姑娘說的倒有可能是真的,不然她怎麽會知道恩公的名姓呢?我可沒說過。”

季三兒跟王大娘自不知他們兩人說話時候小莊已經聽了機巧去,當下王大娘也忐忑:“季老三,你想死就滾遠點兒,若真是成爺的親戚,你卻把人賣到這裏,這不是要連累老娘倒黴嗎?”

季三兒十分狐疑,卻又不敢确定,擡手便來擒小莊:“好!你跟我來,我帶你去找哥哥對質。”

小莊被他一拉,身子歪了歪,右腿劇痛,當下低呼了聲。

小莊擰眉低頭看去,卻見裙裾已被血染透,傷口自然是不知何時綻裂了,也不知究竟怎麽樣。

王大娘不願理會此事,恨不得他們離開眼不見為淨。錢婆卻道:“季老三,你急什麽?我也正要去見恩公,不如讓我帶姑娘過去,她的腿受了傷,走動不便,還是叫頂轎子擡了過去。”

季老三一聽,甩手道:“哪裏就這麽多事?我沒錢!”

小莊擡頭看他,目光冷靜:“你若不信我說的,現在去找成大爺過來認人不就行了?”

小莊如此篤定,一來是知道這季老三怕見成祥,二來,若漁婆說的是真,那麽成祥就是個不錯的官差,總不會助纣為虐,因此她底氣十足,并不怕季三兒恐吓。

季老三本七八分不信,被她如此一說,卻變成四五分,他瞧小莊腿上的傷也走不了多遠,便後退一步,道:“好!橫豎你在這樂水城裏……若是敢扯謊,看我怎麽收拾你!”

季老三銀子拿不到又吃了恐吓,對小莊發了一番狠後便跑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去找成祥。

剩下王大娘看着錢婆,便問:“妹子,你幹啥護着她?你不會真的又想那宗事了吧?”

錢婆将目光從小莊身上移開,嘆了口氣:“你也知道,這件事若是不了結,我死了也不閉眼的。”

王大娘也跟着嘆氣:“我也服了你,被罵了那麽多次還不肯罷手,若是我,早撇開了,橫豎人家不肯要,你幹嗎總上趕着熱臉去貼冷屁股?”

錢婆笑道:“受人恩果千年記,不管恩公要不要,這恩我是一定要報的。”

王大娘無奈:“是了,現在你已誠心向佛……我可管不了你。”伸手到籃子裏拿了個黃瓜,便吃起來。

小莊聽兩人說的古怪,便咬牙起身道:“多謝大娘解圍,我要走了。”

錢婆挽住她的手臂:“去哪裏?你的腿上有傷,老三又不是個善茬,管你是不是真認得成爺,只怕埋伏在外頭也說不定。”

小莊聽她話語委婉,仿佛有什麽打算,便問:“您老……可是有什麽主意?”

錢婆道:“姑娘,老身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若是你答應了,不管成與不成,我保你能順順當當出城。”

小莊問道:“什麽事?”

王大娘在邊兒上吃着黃瓜,便笑。錢婆彎腰看小莊的傷勢,邊道:“我要你跟我去見一個人……就是方才說過的成爺。”

小莊以為她也是來試探“親戚”之事,便假意道:“原來是他……這個無妨,我也是會去見他的……”

錢婆見她誤會,便道:“我不想诓騙你,實話跟你說,我欠成爺一個大恩惠,曾在菩薩跟前發誓要給他找個好妻室,所以想叫你跟成爺見一面……讓他相相……”

真是意外中的意外,小莊張口結舌,表面還算平靜,心中卻有無限的話如江水滔滔湧動。

王大娘眼毒,見她嘴角微微抽搐,便笑道:“別先一臉見了鬼似的!咱們這樂水總有一多半的姑娘做夢都想嫁過去,在你之前她少說也挑了三五十個出色的黃花兒閨女去相,卻都給成爺罵回來,你是真親戚自然好,你若是假的,入了成爺的眼,卻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只怕你也照樣兒被罵回來罷了!”

正說到這兒,外間忽地一片騷亂之聲響起。

☆、第 6 章

原來是院子裏的瓢客争風吃醋,一言不合繼而動武,王大娘忙去撲火。

小莊見此地不宜久留,便欲趁機離開,不料腿傷實在厲害,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幸好錢婆及時扶住。

錢婆望着小莊,見她眸色黑白清明,便知曉她的心意,道:“我知道姑娘你不願留在這個地方,也不想搭理我老婆子,但你傷的這樣,自己走是不成的,何況季老三還等着咬你呢。”

小莊也知這是實情,便不言語。錢婆笑笑,扶着她出來,道:“往前走一會兒有個藥鋪,是我們這兒有名的大夫坐堂。”

此刻若是硬走,怕只是為難自個兒。兩人到了藥鋪,錢婆是認得的,當下邀了大夫出來,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

小莊本來極不慣這樣見陌生男子,何況還得讓人看自己的腿,此刻雖然鎮定,臉頰卻仍是淡紅一片。

小莊按捺着要走的沖動,擱在腿上的手卻抓着裙裾。

錢婆跟大夫說妥,回頭一看她這個模樣,不由暗笑。咳嗽了聲,親自動手,仔細地替小莊挽了褲腳,見那樣嬌嫩玉白的皮肉,心中又啧了聲,掏出一方帕子把她的腳腕遮住,只留傷處給大夫瞧。

幸而那老大夫年高德劭,心無旁骛地看了一番,道:“這傷是怎麽來的,倒像是被利器劃傷……又被水浸了太長時間。”

小莊見他果真明白,不由點頭。

錢婆問道:“您老人家看該怎麽料理?沒大礙吧?”

老大夫沉吟片刻,道:“不太妙。”

錢婆吓道:“這是什麽意思?”

老大夫掃了一眼小莊,見她仍端莊坐着,面上無懼無驚,他不由微微一笑,慢悠悠道:“卻也不算太糟,只是不能再妄動了,再開裂一次的話,寒毒入骨,輕則毀了這腿,重的話連命也保不住。”

錢婆大念阿彌陀佛,又問該如何照料,大夫開了藥方,叫夥計抓藥,又囑咐各色留意事項。

末了小莊才發現錢婆在翻錢袋,自要付診金跟藥錢,小莊不安:“阿婆,怎麽好勞煩?”

錢婆道:“我知道你必然沒有錢,就算是有,也早該給季老三搜刮去了,如今你傷勢要緊,先不用說了。”

小莊見這婆子倒是殷勤熱心,但這熱心的原因,卻很令她難以接受。

眼見錢婆去櫃上,小莊坐在桌前,盤算接下來該如何去留,卻聽得街上一陣哄鬧聒噪,有幾個人一陣風般自藥鋪門口奔了過去,有人叫道:“官差拿人了!”

小莊不知如何,那邊錢婆子卻喜地“呀”了聲,竟不管不顧,撒腿往門口跑去,而剎那間風卷殘雲般地,店裏的人竟也少了一大半。

小莊驚詫之餘,卻覺得這是個大好時機,便低聲問那老大夫:“勞駕請問,此地可有後門?”

老大夫正在翻書,聞言擡眼看來:“我身後往內便是。”

小莊道:“多謝大夫。”

老大夫見她艱難起身,便慢悠悠道:“咳,姑娘,我已說過了,你的腿傷若再亂動,留神性命不保。”

小莊微微一笑:“我這命本也是多賺的……”

老大夫挑眉:“既然是多賺來的,就該好好珍重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你說是嗎?”

大街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宋聯寶撒腿跑了幾步,實在累了,便停下步子,兩個家丁忙扶着他:“公子,趕緊走呀!”

宋聯寶上氣不接下氣,怒道:“往哪走?再跑就斷氣兒了,本公子偏不走了!不就是個小捕頭嗎?憑什麽都這麽怕他?”

家丁挂一張苦瓜臉,正欲說話,卻聽得身後有個洪鐘般的聲兒,吼道:“小白臉兒膽子不小啊,敢在老子的地盤上放狠話啦。”

宋聯寶回頭一看,卻見眼前站着個衙差,生得身高腿長虎背熊腰,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

宋聯寶見對方只有一人,而他的随從加上剛趕來的共有五個,一時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把腰一挺道:“你就是成祥?”

成祥将他上下一打量,不答反笑:“我聽說宋老爺家裏回來個不學無術的軟蛋小少爺,就是你?”

“軟、軟蛋?”宋聯寶臉皮發燒:“你竟敢如此羞辱我?你……”

“老子不僅要羞辱你,還要把你拿下,”成祥抱起雙臂,斜睨宋聯寶:“你是要乖乖跟爺回去呢,還是要爺動手?”

宋聯寶不服,跺腳叫:“都給我上!打倒他本公子重重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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