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紀肇淵步驟繁瑣地清洗他嬌貴的鑄鐵鍋,熱水洗淨還不夠,竟然還倒油裹了一層光亮的油膜,楚九歌靠在廚房門口,看得有些瞠目結舌。
他指了指堆在一旁的碗碟,問紀肇淵:“這些不洗嗎?”
“洗啊,”紀肇淵側過身,把洗碗布遞給他,“你來。”
楚九歌不想碰,往後退了一步,“反正你手已經濕了,剩下的一起洗了不好嗎?”
紀肇淵搖搖頭:“怕你弄壞我才單獨把鍋洗了,很貴的。”他說着擠了些洗手液到掌心,搓起泡沫後均勻地塗在每一根手指上:“我做的飯,你不能白吃。”
他洗的很仔細,修長的手指在水流中彎曲、交叉複而伸展,指甲修的整齊圓潤,淺淺的肉粉色裏裹着小月牙,很好看的一雙手。奇怪的是,楚九歌就這麽看着,竟覺得那雙手好像碰到了他心底隐秘的一個開關,把時間拉得又緩又長。他一時忘了反駁,乖乖應了下來,“……好。”
楚九歌長這麽大第一次幹家務,成果還算不錯的——洗沒洗幹淨先不說,至少一個都沒摔碎。他打了個響指,有些得意,喊紀肇淵來看:“滿分哦!”
紀肇淵看了他一眼,沒應聲,上樓去了。
他是請了小半天的假專程去接楚九歌的,再加上又吃了頓飯,這時已經過了中午一點。
紀肇淵拿了兩份文獻,給楚九歌留了備用鑰匙和一張紙條:“二樓右手邊那間是客房,Wi-Fi的密碼寫在紙上了,晚飯你自己解決。”
楚九歌坐了二十小時的飛機,現在又有些食困,他點點頭目送紀肇淵出了門。他按紀肇淵說的,找到客房,把行李搬了進去。
床頭擺着一盞卡通臺燈,燈罩是西瓜皮的樣子,窗簾還是粉色的,印着蕾絲花邊。楚九歌看着明顯小一號的床,有些啼笑皆非。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是紀西瓜的房間。
但他實在是太困了,也在乎不了那麽多,換了睡衣便往床上一躺。
床單上殘留着洗衣粉和陽光的味道,看來是剛換的……等紀肇淵回來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這床小的跟玩兒似的,半截腿都露在外面沒地方放……還有……他嘴裏嘟囔着,眼皮卻越來越沉……
很快他便不出聲了,鼻翼輕輕扇動,呼吸一短一長,顯然是睡着了。
等楚九歌再次睜眼,紅霞已經從窗戶灑進來,映出斜斜一塊暗紅色的陰影,他被籠罩其中。
剛睡醒,難免腦子昏昏沉沉。楚九歌揉揉眼,站在窗口有些愣神。天是很美的,雲朵和晚霞都融在了一起,似真似幻,讓他一時之間看得有些癡。直到肚子咕嚕嚕地響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表情一下子垮了下來,帶着孩子氣的委屈。
國內的外賣軟件遠水解不了近渴,讓他自己做飯還不如直接從二樓跳下去來的直接,楚九歌嘆着氣,有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怆之感,他覺得自己大概真的就要命斷于此了。
他單手撐着下巴趴在窗戶上,百無聊賴地把鑰匙環套在食指上打轉。
遠處連着開過來三輛車,有兩輛拐進紀肇淵家所在的小路,分別在路口和紀肇淵家旁邊的屋前停下。遠一點的車上下來一個老太太,抱着兩大紙袋的食材,屋裏迎出來一個腿腳不方便的老頭兒,身後跟着一只臘腸犬,兩人親了一下便回屋了。另一輛車離的近,車門一開就能聽到三個女生叽叽喳喳地用中文聊天。
楚九歌笑起來,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朝她們吹了聲口哨:“嗨!”
他跟她們聊了幾句,隐晦地提了提自己的沒着沒落的晚飯。他笑得有些痞,還眨了眨右眼,披肩發的腼腆女生當場就紅了臉,小聲說不介意就過來吃吧。
楚九歌心情大好,腳步都飄起來,甚至在出門前還抛了個飛吻給牆上的“大麻花”。
“啪”地一聲一摞資料砸在紀肇淵桌上,他放下筆,揉着鼻梁上被眼鏡壓出來的小坑,有些頭疼地看着來人。
林昱,隔壁辦公室的,人稱“生科交際花”,主攻海洋生物方向。
和林昱的孽緣能追溯到高中時期。那時紀肇淵的情況比現在嚴重得多,他沉默寡言只專心于自己的興趣領域,完全不願意和這個世界有任何交集。他總是獨來獨往,看人時直接拿眼角的餘光掃過去,愛答不理的。時間久了,自然免不了被人排擠和欺淩。得虧他長得高還學過跆拳道,不然能不能全須全尾畢業都難講。
和紀肇淵恰恰相反,林昱白淨清秀,性格也軟,典型的亞洲小男生。當他被那些崇尚暴力的白人少年們堵在牆角時,除了哆哆嗦嗦地把眼淚鼻涕狼狽地混一塊兒鋪滿整張臉外,什麽都不敢做。
或許是出于同胞情誼,也可能是因為看不慣恃強淩弱的現象,紀肇淵就順手拯救了小可憐林昱。沒成想,林昱也是個會狐假虎威的主兒。有了人撐腰後,“嬌花”搖身一變,露出“食人花”的本性,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扮豬吃老虎。林昱頂着紀肇淵的旗號,從高中一路橫行霸道到大學。
同時,林昱也是紀肇淵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喏,你要的SAT資料,還有語言班的聯系方式。”林昱遞給他一張名片,擡腿坐在桌子上,“我記得Reily還小吧,再說她一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上什麽語言班……家裏有親戚要用?”他說着又搖搖頭,“你也不是這種愛麻煩的人啊,怎麽回事兒?有情況?”
紀肇淵有些無奈,等他自問自答說完後才開口解釋:“我母親送來一個小朋友,教他用的。”
“多大來頭啊還讓你親自教?這是打算考哈佛還是普林斯頓?”林昱湊近他,盯着他的眼睛,“先告訴我是男的女的?”
“成年男性。”紀肇淵避開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看表,快二十三點了。他簡單收收東西,站起來,說:“我要走了。”
“這麽早?!”林昱拉了他一下,表情有些驚訝,“你今天很奇怪啊……”
“‘小朋友’和‘成年男性’這種矛盾的描述性名詞怎麽會從你嘴裏說出來……還有你明明能接受和我目光接觸的,可你剛才回答我的時候眼神明顯躲閃了一下……”他從桌子上跳下來,上下打量着紀肇淵:“Weller,到底發生了什麽?”
“家裏有人,怕他毀了我的廚房。”
林昱還沒反應過來,紀肇淵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紀肇淵按了電梯,看着數字依序往上蹦,逐漸接近他所在的樓層。
樓道很靜,偶爾能看見幾個抱着文件匆匆跑過的身影。整棟Barrows大樓亮如白晝,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忙得不可開交。怪不得林昱吃驚,這個時間回家的确太早了,尤其對紀肇淵來說。
Aspie診斷标準之一就是出現明顯僵化地固守于特定的、非功能性的刻板活動和儀式。午飯時間不超過一小時,米飯固定地焖小半碗,還有二十四點準時下班,這些都是紀肇淵的生活常态,可一天之內卻被全數打破。
對于普通人來說,生活中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可是紀肇淵不行。準确地說,是很危險,偏離既定軌道的行為都有可能引起Aspie的焦慮情緒。
突然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紀肇淵走進冰冷的金屬盒子,嘴巴抿成一條直線。
亞當醫生說,生活中出現無法忍受的混亂時,可以通過邏輯寫作重新建立起秩序感。
紀肇淵猶豫兩秒,給亞當醫生發了一條短信:
【1.我自發性提前結束工作,動機未明,這令我感到困惑。
2.有一個人說他認為我是否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并不要緊,依據是他臉皮厚且話唠,不會出現冷場情況。我心裏有很奇怪的無法描述的感受,我不确定原因。我猜想是因為他很無知,可我不能直說,是這種隐瞞讓我不舒服的。您說過在他人使用明顯的誇贊性或善意詞彙和我交流時,我要保持沉默不能接話。雖然我仍舊不懂為什麽要這麽做,畢竟他們說話總是漏洞百出,但我會遵循醫囑的。】
亞當醫生很快就回了過來,他沒有解答紀肇淵的問題,只是說:【Weller,你又忘記了。我之前跟你說過,你需要向我描述你所遇到的人,長相、性格、穿着打扮,越詳細越好。】
紀肇淵想了想,打開了他母親先前發來的一張照片。雖然母親的請求是一部分原因,但如果不是看到那個晃瞎人眼的笑容,他又怎麽會鬼迷心竅地答應讓一個未曾謀面的男生住進自己家,更別提還要花費精力幫人補課。
屏幕上的楚九歌,應該是剛打完籃球。藍色的球衣濕了大半,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好像閃着光。他笑得很好看,眼睛半眯的樣子像是只吃飽喝足的小豹子,嘴巴半抿半翹。
紀肇淵指尖摩挲着楚九歌的小梨渦,組織了半天語言依然不知道該如何達到亞當醫生的要求。他嘆了口氣,開始打字。
【智商不高,愛笑,身上混着加州陽光和橙子的味道。】
這條剛發出去,他仿佛又想到了什麽,重新點開發送界面。
【還有,他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