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紀肇淵作息規律,睡眠狀況一向不錯。但今天他有些失眠。
楚九歌已經睡着了,枕頭夾在腿間,上身緊緊地貼着他,細軟的卷發會時不時蹭過他的脖頸。
同一辦公室的康萊麗,每次熬夜加班都會在公共香薰機裏加添加冰片分子的柑橘類熏香,說是有提神的效果。紀肇淵想,他之所以睡不着大概就是因為身邊這顆大橙子。
楚九歌小小聲地哼了一下,又往紀肇淵這邊湊了湊,暖熱的鼻息噴在他的頸窩裏。紀肇淵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正在榨新鮮橙子的榨汁機,剛有點朦胧睡意的腦子又重新清醒起來。
他看了看牆上的挂鐘,有一些焦慮。他把楚九歌的腦袋推開,然後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進入短波睡眠。
這一番折騰下來,紀肇淵的生物鐘也跟着紊亂了。他醒來後習慣性地看時間,六點二十五分,比正常起床時間晚了五分鐘。
還有比起晚更嚴重的脫軌行為——他身旁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個人。他努力壓下不适感,然後起身洗漱去了。
早飯是雞汁豆腦、爽口小黃瓜和香蔥雞蛋餅。楚九歌的胃又一次全方面被征服,他第一次體會到網絡上那些沖着男神嗷嗷嗷喊“想嫁!”的姑娘的心情。
太好吃了,真的是……想嫁。
昨晚紀肇淵臨睡前将食材用小火炖上的時候,楚九歌就在一旁看着。他先是将內脂和過濾好的豆漿拌勻,然後在上面擱一個田字格的大孔籠屜,最後把腌好的雞放進去。小火緩緩炖着,鮮美的雞汁率先滴下來,然後雞肉被蒸汽漸漸分解,也透過籠屜上的孔一絲一絲落下來,混進正在凝固成型的豆腐腦裏。
這個味道只存在于楚九歌的童年記憶裏,大院門口有老人推着小車,車後座上架着一個大保溫桶,孩子們争先恐後地去搶最後一碗。
“唉……”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有些懷念,“如果上面再撒一點榨菜丁,那絕對好吃哭了!”
“為什麽要哭?”紀肇淵不明白。
昨天楚九歌其實大概查了一下阿斯伯格綜合征,但他現在才隐約有一點點明白什麽叫做“不知道別人的情緒”。并不單單像他先前認為的說話不中聽那麽簡單,Aspie傾向于從字面上理解別人的話,只能根據邏輯性來判斷,不會進一步思考其象征意義,常常會對諺語、反話、修辭、影射和諷刺的語言感到困惑。
楚九歌不想笑,他喜歡逗紀肇淵,喜歡看紀肇淵冷着臉文绉绉反駁的樣子。但他不想拿紀肇淵的缺陷開玩笑。
楚九歌抿抿嘴,用上了他畢生的文學功底解釋道:“‘喜極而泣’你知道吧,一個形容詞加上哭了,意思就是超級超級超級棒,棒到極限。比如說,我真是帥哭了,意思就是我很帥。再比如說……”
紀肇淵想了想,說:“你笨哭了。”
楚九歌被噎了一下,苦笑着沖他豎起大拇指:“學以致用,聰明哭了。”
紀肇淵微微颔首,面無表情地接受他的誇獎。
楚九歌原本還想和他分享一下自己輝煌的童年,現在也沒了心情。他戀戀不舍舔着碗沿:“明天還做這個吧,好吃!”
“這是周二的早餐。”紀肇淵用完餐,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褲子上的褶皺,“你洗碗。今天用的是不鏽鋼炖鍋,買東西送的,你一起洗了吧。”
楚九歌有氣無力:“好——的——”
紀肇淵看了看表:“給你十五分鐘,結束後上來書房找我。”
還是那輛奧迪SQ5,楚九歌戴着耳機熟門熟路地坐進副駕駛。他陶醉在音樂裏,跟着節拍左右搖擺着,直到紀肇淵提高聲音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他才反應過來。
“你說什麽?”楚九歌拽下耳機,看着紀肇淵。
“學校周圍有很多餐廳,午晚餐自己解決。”他打亮轉向,減速拐彎,“你記一下路,放學後自己回去。”
楚九歌揪着一撮額發,吹了一下,“你不能來接我嗎?”
他這種滿不在乎的散漫态度讓紀肇淵有些不舒服,“我為什麽要因為你而提前下班?”
“我哪知道為什麽,”楚九歌聳聳肩:“問昨天的你喽。”
紀肇淵沉下臉,沒有說話,似乎在跟自己生氣。
楚九歌倒無所謂,他挑了下眉,又戴上耳機開始聽歌。
語言班是一位華裔開的,在一條不算繁華的街上,門臉朝着馬路,挂着藍色的牌子,和國內那些神神叨叨的補習班沒太大差別。
紀肇淵幫他報的是一個小班,收費昂貴,算上楚九歌一共只有五個學生。坐在最前面的矮個子男生戴着一副圓眼睛,人悶悶的不愛說話。中間并排坐着兩個女生,胖一點的那個上來就踮着腳要捏楚九歌的臉,這讓他很煩;另一個看起來挺腼腆的,他朝她笑笑就算認識了。
楚九歌注意到最後面的華人男生,穿着淺灰色的短袖,安安靜靜地在看書,左手腕壓在桌子邊緣,手裏握着啞鈴。這個動作楚九歌很熟悉,教練說能夠增強腕部力量,對控球非常有利。但他懶,堅持了幾天也就不了了之了。
楚九歌朝他腳上看了一眼,KD8 EP。
楚九歌走過去,拍拍男生的肩膀,“兄弟,也打籃球嗎?”
男生挺健談的,很快便和楚九歌聊起來。楚九歌了解到,他叫齊威,是補習班張老師的侄子,剛收到UCLA的offer,趁着假期沒事兒來這裏打工,幫張老師看看班。
齊威很熱情,邀請楚九歌一起玩兒:“周末我們湖邊公園有比賽,一起來吧。”
楚九歌有些不好意思,“我英語不太好啊,和一堆外國人打球挺尴尬的。”
“沒事兒,多和人接觸接觸練一練就好了。”齊威笑道,“球隊裏好幾個都是華裔,再說打球又不用你講話。”
楚九歌順嘴問了齊威喜歡哪支球隊,沒想到兩人碰巧都是Thunder死忠蜜。他們正打算同仇敵忾一下球隊裏突然轉會的操蛋小前鋒時,張老師蹬着小高跟進來了。
齊威收拾了一下東西,壓低聲音說:“那我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楚九歌跟他碰了碰拳頭,點頭說:“好。”
楚九歌沒想到,他在湖邊公園的籃球場打了人生最操蛋的一場球。他被對方的小前鋒摸了屁股,然後齊威看事态有些失控,直接報了警。
紀肇淵一周之內,第二次提前下班。他面色不愉地聽警察叔叔複述整件事情的緣由,楚九歌覺得他已經不耐煩到下一秒就要把文件摔在警察叔叔臉上。
但是紀肇淵沒有。他一頁接一頁簽着字,偶爾擡頭遞給楚九歌一個冰冷的眼神。直到格裏斯吊兒郎當地吹了聲口哨,他握着筆的手指才微微顫抖起來。
“我就是摸他屁股了,怎麽着?”格裏斯對紀肇淵比了個中指。
紀肇淵沒說話,他把手裏的文件往前翻了兩頁,很仔細地又看了一遍能把楚九歌拎出去的要求。
【當事人的直系親屬指和當事人有直接血緣關系或婚姻關系的人。】
格裏斯見他不應聲,更加肆無忌憚,“還想告我性騷擾,你算他什麽人啊?”
紀肇淵看着楚九歌,扣好筆帽把鋼筆放在桌上,面不改色地說:“愛人。”
他扭過頭,把簽好的文件遞給警察叔叔,把蹲在牆角呆若木雞的楚九歌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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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九歌睡得很不安穩,紀肇淵、格裏斯、老爸老媽還有小老太太的臉輪換着在他夢裏出現,沙發也咯得他脖子疼。突然有一個微涼的東西在他臉頰上碰了一下,他一下子就醒了。
紀肇淵逆着光站在他面前,和夢裏一樣臭着一張臉,這讓楚九歌有些發愣。他眨眨眼,努力清醒一些。
他來到加州十天,交了個朋友,打了場架,進了警局,還……結了婚。
紀肇淵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他,最新款的蘋果,“新手機,卡也裝好了。”
渾身酸痛還饑腸辘辘的楚九歌,感激涕零地捧着手機。他老爸凍了他的卡,把錢都直接打給紀肇淵,說由紀肇淵來保管。他現在身無分文。這種情況下收到這樣的禮物,以身相許的心都有了。
不對,他已經許了。
楚九歌吸吸鼻子,仰着腦袋,“謝謝你啊。”
“不用謝。”紀肇淵說,“反正是從你生活費裏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