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楚九歌坐在餐桌前,有些無精打采。他從紀肇淵出門一直睡到夕陽落山,用半天時光做了一個冗長繁複的夢。他睡得太久,反而覺得更困。他把下巴擱在桌子上,眼神跟随着紀肇淵移動。
晚飯是清蒸牡蛎、香煎大馬哈魚、蒜蓉西蘭花還有楚九歌心心念念的“安靜吃飯湯”。
胃被食物溫柔安撫着,楚九歌又滿血複活。他咬着筷子尖,含糊不清地說:“謝謝你救我一命,沒把我進警局的事兒跟我爸媽講。”
紀肇淵掀了掀眼皮,平淡地說:“亞當醫生曾經處理過一個案例,兒子偷偷吸毒屢教不改,母親承受不了就自殺了。”
“啊?”楚九歌不明白,一臉“什麽鬼”的表情。
紀肇淵說:“我在救你父母。”
卧槽……楚九歌心裏暗罵了一句,完全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那我替我他倆謝謝你。”
“嗯,”紀肇淵默認,“應該的。”他說完把餐具一放,拎着電腦包準備上樓處理數據。因為楚九歌的緣故,他現在已經被迫習慣提前下班,把沒做完的工作帶回家做。
“哎,”楚九歌看到他的包,突然想起來自己早上一時沖動簽下的婚前協議,“我們不會真的要結婚吧,我娶了一個男人對我爸媽的打擊可比我進警局還大啊!”
紀肇淵單手扶着椅背,跟他解釋:“在這裏領取的結婚證只在美國境內有效,如果你回國後沒有去中國大使館認證,此次婚姻作廢,你依然是單身。”
“哦~”楚九歌點點頭,“可到時候你就是離異老男人了,不擔心小姑娘嫌棄你啊。”
紀肇淵很微妙地掃了他一眼,嘴角略帶嘲諷。楚九歌立馬懂了,不僅不擔心,人家是完!全!不!擔!心!
紀肇淵笑了一下,“碗洗好了就來書房,順便把結婚申請表填一下。”
在紀肇淵“耐心”的教導下,楚九歌已經不僅碗洗得又快又幹淨,還能夠熟練清洗鑄鐵鍋并進行後期保養,俨然一顆冉冉升起的家務新星。
紀肇淵的書房楚九歌已經來過不少次,紀肇淵還特地給他準備了一把木椅子,放在書桌另一邊。
格裏斯那個賤人打架專門沖着他的臉來,他右眼窩底下青黑一片。齊威一再保證說只有一點點狼狽而已,完全影響不到他的帥氣,但楚九歌還是拒絕出去抛頭露面。這三天他雖然沒有去上過語言班,但卻已經開始了修羅場般地SAT補習。
就在這間裝修得一點也不嚴肅的房間裏,紀肇淵老師和他面對面坐着,中間擺着矽膠質地的橙子護眼燈。
紀肇淵專心地看他關于基因表達受順式作用元件和反式作用因子共同調節的論文,楚九歌左扣扣右摸摸,就是看不進去書。他把目光落在臺燈上,手賤兮兮地伸過去捏了一下。
“噗嗤”一聲,有白色的煙霧從仿真小孔裏冒出來,滿室都是橙子的味道。楚九歌有些傻眼,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擡頭看看紀肇淵,尴尬地笑笑:“我……”
紀肇淵不屑一顧,一只手在鍵盤上飛快地敲着字符,一只手把臺燈挪遠了一些,“過來填一下信息。”
楚九歌搬着他的凳子坐到紀肇淵旁邊,屏幕上全是英文,他看得頭昏目脹。紀肇淵早已知道他半吊子的英語水平,直接問他:“姓名、地址、聯系方式以及你父母的姓名和出生地。”
楚九歌現在是深有體會——Aspie解決問題的方式具有十分鮮明的個人特色。他們會選擇最簡單粗暴的一種,哪怕背離傳統文化和大衆常識。比如紀肇淵,他說出“愛人”兩個字的時候,并不是被格裏斯刺激到,楚九歌覺得他只是懶得和警官廢話,差不多是一種不願意和你們這幫凡人浪費時間的心态。
楚九歌看他一行接一行地填着,天真爛漫的加州夢在鍵盤敲擊聲中碎成了渣渣。他不禁感嘆造物弄人:“唉……這就結婚了啊,我老婆竟然都沒有胸。”
紀肇淵停下來看了他一眼,“現在只是網上填表,還需要去領marriage license、預約婚禮、舉行儀式,然後才算具有正式合法的婚姻關系。”
楚九歌撐着腦袋:“這麽麻煩啊。”
“還有,”紀肇淵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一幅“attention,please!”的樣子,“我拒絕這個稱呼。”
“那叫什麽?”楚九歌往前湊湊,佯裝發愁,食指在下巴上一點一點。“紀大寶?紀貝貝?還是……小紀紀?”這個發音實在是太邪惡了,他剛說出口就笑噴了。他熱乎乎的氣息噴在紀肇淵臉上,讓紀肇淵差點以為橙子臺燈又被捏了一下。
紀肇淵有些不自然地往旁邊躲了一下,“紀肇淵。”
楚九歌嬉皮笑臉地逗他:“肇淵~”
紀肇淵閉上眼睛,按了按太陽穴。無論是黑着臉還是刻薄回應,都能被楚九歌城牆厚的臉皮反彈回來,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經瀕臨“盲目憤怒”的狀态。紀肇淵調整了一下呼吸,咬着牙糾正道:“紀肇淵。”
他不再理會捧腹大笑的楚九歌,繼續面無表情地填表。
“好好好,紀肇淵。”楚九歌見好就收。他像一株向日葵一樣捧着臉坐在一旁,目光游離于電腦屏幕和紀肇淵的側臉之間。他并不是那種喜歡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心軟善良,但他卻對欺負紀肇淵有着莫大的興趣。
楚九歌自從知道阿斯伯格綜合征是一種終身無法治愈的基因缺陷,就會下意識地去試探紀肇淵的安全範圍。他會一邊開玩笑一邊觀察紀肇淵的反應,在他明顯出現反常行為時立馬停下來。
他知道自己有些自不量力,竟然妄想去治好紀肇淵。他清楚地知道紀肇淵大腦內部特定結構和系統的功能部分喪失,無法形成“社會腦”,這根本不是他幾句話能夠糾正過來的問題。他也明白紀肇淵有絕對的自我認同,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和這個世界友好相處。
楚九歌都知道,他只是想到紀肇淵獨來獨往的安靜模樣,有些……心疼。
楚九歌正想的出神,紀肇淵已經填好了表,然後把書扔給他:“自己先看,看不懂的問我。”
楚九歌嘆了口氣,覺得剛剛胡思亂想的自己有些可笑。他搓搓臉,把那些黏糊糊娘兮兮的情緒收拾好,開始艱難痛苦地啃書本。
楚九歌從來都不是讀書的料,紀肇淵瞪一眼,他看兩頁;紀肇淵一扭過頭,他就開始像是屁股上長了刺,左扭右扭就是坐不住。在他覺得自己屁股和椅子已經要摩擦起火的時候,紀肇淵終于關了電腦:“睡覺吧。”
楚九歌搗蒜般點頭,一溜煙兒跑去沖澡了。
上個周末紀肇淵原本是打算去買一張床的,後來半路卻拐去了警察局。買床的事一拖再拖,至今都沒再騰出時間。紀肇淵不得不繼續和楚九歌躺一張床上。他空出一臂的距離,貼着床沿躺下。
楚九歌背部有傷,他這幾天都是趴着睡的。他臉貼在枕頭上,聲音有些悶,“還買床嗎?”
紀肇淵已經有了困意,他隔了一陣才輕聲說:“買。”
紀肇淵明确表示過,買床的錢也是要從楚九歌生活費裏扣的。囊中羞澀的窮光蛋同志,想了想單價,覺得肉疼。
“你這兒就仨屋,一個主卧一個書房一個客房,哪還有地兒再放張床啊。”楚九歌勸他,“總不能擺到客廳去吧,不太雅觀啊。”
何止是不雅觀。
客廳擺一張床,楚九歌半裸着躺上面秀腹肌,進進出出都要受到視覺荼毒,紀肇淵半睡半醒間打了個寒顫。
楚九歌拿腳尖踢踢他的小腿:“就睡一張床上吧,我不嫌棄你的。”
到底誰嫌棄誰啊,紀肇淵困得睜不開眼,但依然不屑地哼了一聲。
楚九歌打開手機錄音,湊到他耳邊,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就一起睡吧。不買新床了好不好?”
紀肇淵意識昏沉,壓根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差點就要犯了“睡覺氣”。他擺擺手,想要趕走耳邊嗡嗡作響的蒼蠅九。
楚九歌抓住他的手指,随意放在自己臉旁。他湊得更近,幾乎是在誘哄:“好不好嘛?”
紀肇淵覺得自己的指尖好像觸到了實體的夏天,暖暖的甜甜的鮮橙味。
很舒服。
楚九歌笑起來,心滿意足地點了錄音結束鍵。
他插上耳機,然後開始播放剛剛的戰果,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錄音裏幾乎都是楚九歌的聲音。他話音落下後,是長久的沉寂,然後紀肇淵清冷的聲線裏難得帶着點迷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