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楚九歌眼睛裏崇敬的光一直到進了房間都沒有褪去。他像一只小狗,癡漢地圍着紀肇淵轉圈圈。
紀肇淵無奈,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好。”
楚九歌聽話坐好,然後手裏拿着紙筆,仰着臉問他:“我能問個問題嗎?”
楚九歌裝乖巧的時候像極了等待午後甜點的小朋友,紀肇淵拿他完全沒有辦法。紀肇淵點頭,大方地施舍他一個提問的機會:“問吧。”
楚九歌目不轉睛地盯着紀肇淵的眼睛:“你當時哭了嗎?”
紀肇淵不解,皺眉看他。
楚九歌拽着椅子急切地往前湊了湊:“就是你快畢業的那會兒,所有的東西都被毀了之後,你哭了嗎?”
紀肇淵搖搖頭:“沒有。”
“也是,這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楚九歌低下頭,語氣裏帶着很勉強的活潑,“你這種天才肯定不會有這種煩惱啦,什麽東西都是一學就會的。”
“不像我……”他說着聲音漸漸低下去。想到和紀肇淵差了十萬八千裏的自己,挫敗感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紀肇淵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搬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楚九歌感覺到了紀肇淵的靠近,但他沒擡頭,手裏握着筆在紙上不斷地畫出雜亂的曲線,一如他現在的心情。
“喂。”紀肇淵碰了碰他的肩膀。
楚九歌繼續亂畫,沒有理他。
紀肇淵想了想,開口叫他:“小楚。”
楚九歌還在亂畫,一聲不吭。
紀肇淵抿抿嘴,伸手按在楚九歌的畫紙上,用清冷的聲音喚他的乳名:“小九。”
楚九歌停下筆,擡頭看他,“幹嘛?”
“哭是沒有用的。”紀肇淵聲音沉沉的,“我只有我自己。”
每個人都會有難過到想放棄的時候,即使是自我到可以和這個世界絕交的紀肇淵也不例外。在以前的紀肇淵看來,那些被凡人扯淡為寶藏的苦難經歷,除了說明了他能力不足以外,毫無用處。
但現在的紀肇淵,他和這個世界多了一個交點,而他的交點此時此刻好像有些難過。他看着失落的或者說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麽的楚九歌,竟然坦然拿出他最恥于談及的過往。
“我也會有,”紀肇淵的手往旁邊移了一些,微涼幹燥的掌心貼在楚九歌的手背上,“難過到想哭的時候。”
又是這種奇特的難以察覺的獨屬于紀肇淵的溫柔,楚九歌心裏塌陷下去一角,五感的靈敏性暴增了十倍,恨不得把紀肇淵說的每一個字都記錄下來。
紀肇淵像是一個身處局外的說書人,雲淡風輕地講着讓楚九歌都有些想哭的事情。他說:“長跑的人從來不會在中途停下來,你知道為什麽嗎?”他沒等楚九歌回答,又繼續說了下去:“因為一旦停下來,感受到休息的舒服,就會産生倦怠感,就再也跑不起來了。”
“那天,我和A博士是同一時間趕到培養室的,他坐在地上哭到脫力,然後被其他人擡走。”紀肇淵笑了笑,他擡手輕輕摸了下楚九歌泛紅的眼角:“可是我不敢。”他撚了撚沾着楚九歌淚水的指腹,依然帶着笑意:“我怕第一滴淚落下來,我就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跑了。”
紀肇淵看着他,這樣的眼神楚九歌很熟悉,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紀肇淵就是這樣看着客廳牆上的“大麻花”。
紀肇淵自己都沒有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将楚九歌歸在了另一個分類裏,和他摯愛的生命科學放在一起。
楚九歌被他這樣溫柔有力地看着,內心更加自卑。他其實很羨慕那些不論多遠不論多難都必須抵達自己想去的地方的人。他一直都渾渾噩噩地生活在父母搭架的安逸中,沒有目标不懂奮鬥,他是個糟糕到完全配不上紀肇淵的人。
楚九歌胸口劇烈起伏着,聲音有些顫抖和哽咽:“既然那麽辛苦,就停下來啊!就算停下來又能怎麽樣!為什麽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去做一個所謂成功的人?!”
他突然之間的爆發讓紀肇淵有些吃驚,紀肇淵遲疑了兩秒,緩緩把手掌放在楚九歌頭頂,揉了一圈,又揉了一圈。
紀肇淵說:“我第一次接觸生物的時候,就被她的美震撼到了。”
紀肇淵沒有騙他。
阿斯伯格刻在基因裏的詛咒在紀肇淵八歲的時候開始應驗。那時候的紀肇淵帶着先天的生理缺陷,他努力去與這個世界溝通,卻得不到回應。那時候的紀肇淵還很柔軟,他願意結巴又害羞地去和每一個人相處,也願意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甜點送給鄰桌的胖女孩。但小孩子們無知又殘忍,他們用嫌棄的目光和厭惡的語氣拒絕着紀肇淵,就連班主任也不喜歡這個做廣播體操時總肢體僵硬拖班級後腿的小男生。
紀肇淵就像是一顆落寞的星星,別的星星都繞着既定軌道歡呼尖叫着。
他出不了聲,也笑不出來,因為沒有軌道願意接受他。
那時候的紀肇淵實在是太古怪了,古怪到親生父親都無法容忍他異于常人的言行舉止。偉大又溫柔的紀揚女士,她毫不猶豫地和丈夫離了婚,然後找到躲在窗簾後的紀肇淵,耐心地蹲下身和兒子對視。她說:“寶貝,你只是還沒找到自己的軌道。”
紀肇淵在母親的陪伴下,去醫院做了檢查,坦然接受自己是一位Aspie的同時也悄悄地丢掉了他的柔軟。
紀肇淵站在精神心理科空曠的診室裏,面無表情地聽醫生和他母親說着話。唠叨的醫生是在講阿斯伯格綜合征的第一百零一條臨床表現還是第一千零一條,他都不關心。他百無聊賴地打量着這個房間,四周的牆面被粉刷成白色,窗戶隐在前面那棟高樓的陰影裏,醫生的辦公桌棱角分明,一切都顯得很冰冷,然後他的目光突然被桌子上擺的一個模型所吸引。
兩條平行的看似永不相交的直線卻被無數小短棒連接起來,繼而擰巴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在常人眼中枯燥乏味的DNA結構,卻送給了紀肇淵另一個缤紛絢麗的世界。磷酸基團找到他們的堿基團,他們手拉着手結為核糖分子中最親密的情人,他們變成嬰兒的心跳,變成貓咪柔軟的小肚子,變成懸崖上的那株矢車菊,也變成了紀肇淵的救贖。
紀肇淵的世界令人炫目,從發光的水母到翺翔的雄鷹都陪伴着他,可這些美麗的生物都不會說話。在後來的後來,紀肇淵的世界裏闖進來一朵活色生香的小烏雲。
只是小烏雲有些萎靡不振。
“這樣講好像有些自大,但是有一些東西注定要由我來呈現,它們像是一雙手在我身後推着我,我不能停下來。”紀肇淵繼續揉着小烏雲的腦袋,然後說:“這是責任,作為科研人的責任。這個世界很糟糕也不一定會變得更好,但并不妨礙我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紀肇淵看着若有所得的楚九歌,笑着問他:“比如你,籃球對你來說是什麽?”
楚九歌抓抓頭發,有些窘迫:“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齊威,他肯定會告訴你一個完美煽情的答案。”
“不,”紀肇淵搖搖頭,堅定地看着他,“我在問你。”
楚九歌眼神閃躲,緊張得有些結巴:“我,我不知道……以前教練說我個子高适合打籃球,我就去打了……每次不怎麽費力就可以贏球,我覺得挺輕松的就打了下去……我一直都沒什麽追求,我,我……”
紀肇淵食指按上他的唇,止住他接下來妄自菲薄的話。
“小九,”紀肇淵站起來,逆着光對楚九歌伸出一只鼓勵的手,“我帶你去看一場真正的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