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人師父!你怎麽來了!”
餘黎慢慢沉到水潭深處,始終還是覺得心裏難過。
對于鳳蘿而言,邢祁可能就是一個值得羨慕和向往的對象,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存在,隕落這件事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八卦而已,但對于餘黎來說,邢祁卻是自己熟的不能再熟的人,在黑暗寂靜的水潭深處,回回入夢,能看見的都只有這一人,這是他最初的心動,是他一廂情願的銘心刻骨。
他曾見邢祁獨自立于山巅之上,仿佛整個世界都被他俯視,也曾見邢祁在簡陋的竹亭避雨,整個人像是快要融入氤氲的水汽中。他自由,強大,好像根本不會有什麽東西令他猶豫和害怕。
這是餘黎全心崇敬和愛慕的人啊!
心裏煩悶,又無法訴說,餘黎只好胡亂圍着劍身繞圈子,金紅色的魚尾在水裏潇灑展開,比最好的絲綢還要光滑奪目。
不知是不是受了白天那個聲音的蠱惑,餘黎覺得自己想要将劍拿起來的沖動越來越強烈。
強烈到,他不自覺變成了人形,朝着劍柄伸出了手,好像這手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了。
......
餘黎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手裏的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将它拔起來了。
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
看來确實如鳳蘿所說,這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劍而已,餘黎松了口氣,又隐隐覺得遺憾。如今邢祁的劍握在自己手中,邢祁的人卻已經無處可尋。
他游出水面,坐在水潭邊小心翼翼将劍清洗幹淨,借着雪色細細查看,劍寬不過寸許,劍身泛着瑩藍色的微弱光輝,隐隐可見上面蔓延整個劍身的裂痕。然而雖然已經破損,又在水底放了這麽多年,劍刃卻依舊鋒利。餘黎拿了自己的一小撮頭發往上吹了下,頭發立時斷了,他吐吐舌頭,慶幸自己一直以來與劍保持了距離,不然冒冒失失一頭撞上去,怕是立刻就要被胡白撿回去做紅燒鯉魚了。
這邊餘黎拔出了劍,見無異事發生,一顆緊繃的心也放松下來,疲憊襲來,他帶着些許遺憾和難過沉沉睡去,希冀還能在夢裏見到邢祁。
他不知道,在他拔出劍的一瞬,本來閉目安坐在某座深山宮殿裏的白發仙人,猛地睜開了眼,随即站起身來,直奔着松蘿山而來。
邢祁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應到戚骨劍的存在了。
自人妖魔混戰以來,他将離破天斬于劍下,自己卻也重傷倒地,戚骨劍便在那時候失落,至今未曾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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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剛才,他清晰地感應到了戚骨劍。
略凝神追蹤,須臾間已得知劍在何方,竟是在凡間的一座荒山上。
難怪這麽久遍尋不得。
邢祁略一沉吟,沒有片刻耽擱,立刻起身往那處去。
修道之路漫長,為求突破,邢祁也曾四處游歷,看過的名山大川不知凡幾,這小小的松蘿山在他眼裏,不過是一群低矮的山包,擠擠挨挨湊在一起,連成一片,唯一能入眼的也只有高大挺拔的銀針松與如煙如霧的煙蘿藤。
而且松蘿山地位偏僻,人煙稀少,不知戚骨劍是如何流落到此處的,倘若是被人趁亂盜取,那定要給那小賊好看!
邢祁立于雲端,垂目看向連綿不絕的群山,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水潭的位置并不難找,邢祁找到時,就見一紅一白兩個人影,并肩坐在水潭邊說話,白衣那個容色昳麗,長一雙多情桃花眼,紅衣那個則普通一些,圓臉圓眼睛,還帶着點少年人的稚氣。兩人身量也相仿,只不過紅色那個略豐腴些。
而紅衣少年手裏拿着的,正是戚骨劍!
邢祁的氣息驚動了兩人,餘黎與鳳蘿雙雙站起來,驚訝的看着來人,只是鳳蘿是驚訝于有外人闖入,餘黎則是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夢中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而就在前一天,自己還被告知這人早就已經死了。
他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一哆嗦,好歹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白日發夢,于是先前的驚訝全變成了驚喜,張口就喊道:“仙人師父!你怎麽來了!”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常常夢見邢祁的,邢祁卻并不認得他。
邢祁皺着眉,顯然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變成了眼前這只法力低微的小妖修的師父,只是自己的劍被妖修拿着,實在是太過礙眼,便開口問道:“我的劍為何在你手裏?”語氣生硬,就如質問一般。
世人都贊邢祁劍術無雙,武力超凡,卻都閉口不提他待人處事是何種模樣,說來也是令人唏噓,這位天才劍神,仿佛腦子裏只裝了劍術一件事,其餘種種,皆入不了他的眼。每每開口,不是冷淡如雪,就是直來直去,絲毫不懂婉轉客氣是何物,動辄将人氣得半死。
尋常人若是自己丢失了物件,見在別人手裏拿着,少不得客氣一番再做詢問,哪裏會跟他一樣,張口就是質問,好似自己的劍就是眼前這個修為低淺的小妖修偷的。
餘黎是天生沒心沒肺慣了,倒不覺得有什麽,還樂颠颠得問:“原來你沒死啊!昨天鳳蘿還跟我說你早就死了呢!我......”
他想說謝謝邢祁教他劍法,若是來尋劍,自己便将劍還給他,誰知邢祁并不耐煩聽他多話,只又問了一遍:“我的劍為何在你手裏?”眉頭皺得越發深刻,好像若是餘黎的回答讓他不滿意,他就要燒了這片山一樣。
餘黎被他兇巴巴的語氣吓住了,也不敢再套近乎,愣愣看着邢祁,嚅嗫着不敢言語,倒是鳳蘿看不下去,擋到餘黎身前,大聲道:“你的劍自己掉下來,餘黎好心幫你收着,你一句多謝沒有,反倒像是餘黎偷了你的劍一樣,怎麽會有你這樣不講理的人?”
眼前的人是赫赫有名的劍神,鳳蘿語氣強硬,其實拉着餘黎的那只手早被汗水浸濕,說起來,他們只是兩個小小的妖修,若是惹怒邢祁,怕是邢祁連一根小指頭都不需要,就能将他們倆摁死。然而看到餘黎受欺負,自己卻躲在一邊不出聲,又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聽到他的話,邢祁愣了一愣,喃喃自語道:“自己掉下來的?”一副将信将疑不敢相信的樣子,鳳蘿幹脆又說:“難不成我們還騙你?一把破劍而已,當誰稀罕呢!”
餘黎在他身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說:“不是破劍......”見鳳蘿轉頭惡狠狠瞪自己,又悄悄閉了嘴。
邢祁伸出手,餘黎連忙捧着劍遞給他,又被鳳蘿瞪了一眼,邢祁卻沒注意,用了法力在戚骨劍上探查一番,确實沒有使用過的痕跡,便知眼前的小妖修并沒有說謊,于是再開口時,語氣也軟上了幾分:“你是叫餘黎?劍我拿回去了,作為回報,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你若是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想辦的事情,盡可開口,我必定幫你辦到。”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以邢祁的為人和戰力,哪怕餘黎想要某位隐居老祖手裏的絕世靈丹,邢祁也會二話不說幫他尋回來。鳳蘿心裏暗喜,忙輕輕拉拉餘黎的手,想暗示他開口求個好東西來。
哪知餘黎仍是癡癡看着邢祁,半晌,邢祁幾乎都要不耐煩了,餘黎才突然回過神來一般,一張臉漲得通紅,低聲說:“沒有,我沒有什麽想要的。”
邢祁似乎有些意外,多看了餘黎兩眼,點點頭道:“那便多謝了。”說完就轉身準備離開,哪知走了沒兩步,又突然停下,低聲叫了一句什麽,接着一臉疑惑地回頭看向餘黎和鳳蘿——鳳蘿正一臉恨鐵不成鋼的低聲責怪餘黎放走了這麽一個好機會,餘黎卻依舊看向邢祁離開的方向,見邢祁回頭看他,本來失落的臉上瞬間又再度有了光彩。
“你剛才叫我師父,你見過我?”邢祁走回餘黎面前,仍是一臉不解。
餘黎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常常......常常夢見你,在夢裏我見過你舞劍,也跟着你學了幾招,我、我一直當是我自己做夢,我沒想過真的能見到你,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餘黎聲音有點哽咽,他深吸一口氣,突然認真看着邢祁的雙眼說:“你還活着,真的太好了。”
鳳蘿在他身後已經看得呆住了,看眼前的情形,不知為何,他突然莫名有種餘黎就要離開了的感覺。
不知是餘黎的眼神太過真誠,還是被他的話語打動,邢祁當真猶豫了片刻,但接着又想到什麽似的問道:“你說你常常夢到我,是怎麽回事?”
餘黎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說:“就是劍掉下來之後,我就開始夢見你,剛開始看不清楚臉,後來、後來就能看見了。”見邢祁臉色凝重,又解釋道:“我沒有夢見別的,就一直看見你在舞劍,我、我沒忍住,就跟着學了。”
邢祁皺眉看向他,他的劍法至剛至烈,對學習者的天賦要求也極高,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小妖修一看就修為低淺,竟也敢妄言學會了自己的劍法,當真可笑。只是自己被一個不相幹的妖修常常夢見,怎麽看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與其讓他在凡間鬧出什麽不好收拾的事情出來,不如就依剛才劍靈戚骨所言,将他帶回去,放在眼皮子底下,等自己将事情調查清楚後再做打算。
想通這些關竅,邢祁心中有了計較,于是對一臉忐忑的餘黎說:“若是不介意的話,不如你先跟我回去,我的劍與你有幾分緣分,待我查清楚緣由,你再回來,如何?”
“什麽?!你要帶走餘黎?!”鳳蘿一臉震驚,随即将餘黎一把扯回自己身後,仿佛一個遇見了人牙子的母親一般護着自己的孩子。
“我?跟、跟你走?”餘黎略呆了一瞬,似乎在反應邢祁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等他終于艱難理解了邢祁的意思,随即一臉欣喜道:“我願意的!”
鳳蘿一把将他扯到一邊,罵道:“你腦子是不是壞了!你都不認識他,就敢跟他走?!”
餘黎還是一臉天真,笑道:“認識的呀!”
“夢裏認識的也算嗎!人家根本不認識你啊!餘黎你別鬧了,就留在松蘿山,好不好?你要是跟他走了,要是出什麽事,我去哪裏救你?”
餘黎握着鳳蘿的手,認真道:“鳳蘿,我不能總叫你保護我呀!你能救我一次兩次,不能救我一輩子,我總要自己變強的,你等我回來,好不好?我不會亂來,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鳳蘿默然不語,他曾經将餘黎從一只饑不擇食的老鷹爪下救出,兩人也是從那時熟識起來,并成了最好的朋友,他從沒想過自己幫着護着餘黎有什麽不妥,可沒想到餘黎自己都記在心裏,并為自己的弱小感到惶恐不安。
妖修的願望其實都很簡單,變強,成仙,為此付出再多都願意,甚至有妖修為了貪圖力量走了捷徑以至最後萬劫不複。與其将餘黎拘在這一方小小的水潭裏,不如放了他出去,起碼邢祁修為高深,能跟着他學點什麽也是好的。
只是心裏到底還是舍不得,鳳蘿轉過身不再看餘黎,眼圈悄然紅了。
餘黎正待說什麽,邢祁卻不耐煩了,他向來獨來獨往慣了,對于這種依依惜別的場景幾乎從未經歷過,此刻被迫在這裏欣賞兩只妖修間的感人情誼,當下臉色有些不悅,催促道:“快些收拾東西,時候不早了。”
聞言鳳蘿心裏更是憤懑,心道還沒走呢就已經這種态度,不知道此番餘黎跟他走了,以後天高路遠,要受怎麽樣的苛責,只是還沒等他開口,餘黎已經跑到邢祁身邊,揚聲道:“我沒有東西要收拾,現在就可以走了。”說罷又向鳳蘿喊道:“鳳蘿,你不要擔心我,我會常常回來看你的!”
鳳蘿還有許多話要叮囑,可看樣子邢祁也不願意等他們太久,只好将餘黎拉到一邊,急急囑咐道:“傻子,以後可別像如今這樣天真了,別什麽人的話都相信,懂嗎?他們對妖修可從來沒有手軟過,你切莫惹惱他們,若是呆不慣,便早些回來,我和胡......我在這裏等你......”
遠處樹下,邢祁不輕不重咳了一聲,鳳蘿扯了扯餘黎的手,急道:“你記住沒有?萬事小心!”
“我記住了!我......”還未說完,邢祁已經走近幾步,一揮衣袖,将餘黎一把卷起,轉眼間不見了兩人身影,鳳蘿不自覺往前跑了兩步,才呆呆立在原地不動了。
一邊的樹叢裏窸窸窣窣幾聲,一只毛色雪白的狐貍鑽了出來,跑到鳳蘿眼前搖身變成一個面目妖媚的青年,幸災樂禍地說:“喲,那個小混蛋終于走啦?”
鳳蘿恨恨踢他一腳,沒做聲,自顧自朝自己的洞穴走去,胡白忙甩着沒收進去的大尾巴,樂颠颠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