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想回家

才入夜, 永安城華燈初上,天香樓所在的意如街更是處處繁華。

一輛簡單的馬車駛入街口, 檐下未挂燈籠,也就看不出是誰家馬車。

傅詢坐在馬車裏,捧着茶盞,淡淡道:“小叔叔才從明山回來,就麻煩小叔叔走一趟。”

坐在左邊的信王李恕,一身甲胄還沒來得及卸下,風塵仆仆。

他二月底護送先皇棺椁,前往明山陵寝。

昨日夜裏才在永安城十裏外駐紮,今日回城,進宮複命時,傅詢請他出來走一走。方才在路上,将事情同他簡單說了一遍。

李恕低頭道:“臣慚愧。”

“畢竟是你的外甥,他與韓憫起了争執,朕出面處置, 反倒更容易引得旁人議論。”

“臣明白。”

傅詢瞧了他一眼,仿佛是提醒:“某些親人, 當斷則斷。小叔叔小心被他拖累。”

李恕似是有些為難:“臣只有一個姐姐,這個姐姐也只有一個兒子,所以……這次回去, 臣會對他嚴加管教的。”

勸不動他。傅詢也不再多話,轉過頭去,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邊。

怎麽還沒到?

李恕又問:“陛下早兩年就讓臣把韓家舊宅買下來, 如今韓憫要買宅子,陛下怎麽不直接給他?”

“朕問過他,要不要幫他買, 他說他自己會買。”

提起韓憫,傅詢眼底才有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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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裏要強,那兩年為了不連累我,從來沒有向我開過口。原本想着,他自己想買,直接跟你買就行了,誰知你外甥橫插一腳。”

李恕道:“臣代那畜生請罪。”

傅詢輕嘆一聲:“他是他,你是你。只是他或許會把你拖累死。”

這時馬車停下,趕車的侍衛下了地,抱拳道:“主子,到了。”

傅詢下了馬車,聞見空氣中浮動的脂粉味,微微皺眉。

李恕也落了地,向傅詢抱拳:“臣先去把那個小兔崽子抓出來,再将契約拿出來。”

傅詢卻對着天香樓的正門,揚了揚下巴:“一起進去看看吧。你外甥把韓憫約在這種地方,他可一次都沒來過這種地方。”

天香樓裏莺莺燕燕,見來了兩個氣度不凡,看起來非富即貴的男人,端起酒杯想靠近,但礙于他二人冷淡的模樣,也不像是來玩樂的,不敢靠近,只站在一邊觀望。

侍衛帶路,從樓梯上了二層,在一個包間前停下。

還沒推開門,就聽見裏邊季恒在說話。

“……伺候得我舒心了,我讓你和她們站一塊兒買房子。”

傅詢咬了咬後槽牙,才要推開門,李恕搶在他前面,豁然将門推開。

他怒喝一聲:“混賬東西!”

房裏的情形不是很好。

那幾個抱着琵琶或月琴的姑娘尖叫着,擠在角落裏。

瓷的茶壺摔在地上,滿地碎片。季恒頂着一頭濕漉漉的茶葉,正站起來要拽住韓憫的衣領。

萬幸的是,韓憫好像沒有吃虧。

葛先生眼疾手快地把他往後拽了一把,反手推了一把季恒:“幹什麽?”

李恕回頭看了一眼傅詢,傅詢站在門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波瀾,不知道看見了沒有。

他轉回頭,怒斥季恒:“混賬東西,你讓誰伺候你?”

而季恒聽見舅舅的暴喝,抹了一把頭上的髒污,哭喪着臉走到李恕面前。

“舅……”

一個字也沒說完,他就被李恕一腳踹得跪在地上。

“跪下!”

李恕一個眼風掃過,縮在角落的姑娘們也都識趣地退出去了。

他朝季恒伸出手:“地契和房契。”

他能夠在永安城胡作非為的最大儀仗就是舅舅,季恒心中無比清楚這一點,也只有在李恕面前,他格外乖順。

季恒跪在地上,從袖中拿出兩張契約,哆哆嗦嗦地交給他。

他指了指韓憫,仍舊試圖狡辯:“舅舅,是他先……”

韓憫看向李恕,寒暄道:“小叔叔從明山回來了?”

“嗯。”李恕朝他點點頭,随口問了一句,“你兄長可還好?”

“都好。”

“那就好。”

李恕解下沒來得及卸下的佩刀,季恒見了,鹌鹑似的縮着脖子,連看也不敢看。

刀未出鞘,李恕只用刀鞘狠狠地拍了他一下。

他對韓憫道:“這個混賬東西,我先帶走了,省得髒了你的眼。不會輕易放過他的,過幾日我讓他給你磕頭道歉。”

“好,小叔叔也不要氣壞了身體。”

“我知道。”

簡單地說了兩句,李恕便提起季恒的衣領要走。

韓憫道:“那我過幾日上門,到時再談宅子的事情?”

李恕卻道:“不用,我也是受人所托,保管契約,偶爾照管一下宅院罷了。等會兒他來和你談價錢。”

韓憫有些疑惑,可是沒等他問,李恕就離開了。

李恕拽着季恒走出房間,将兩張契約交給傅詢:“主子。”

傅詢極冷地瞥了一眼季恒,問道:“你方才要誰伺候你?”

饒是季恒再蠢鈍,方才聽見李恕喊他主子,也反應過來了。

他渾身一哆嗦,這回懂得躲到李恕身後去了。

李恕有些無奈,可是又怕傅詢罰季恒罰得狠,只好再用刀背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後背,做給傅詢看。

傅詢也不太喜歡管別人家的家事,不等他請罪,就別過頭去,走進房間。

房裏葛先生正小聲問韓憫:“是誰啊?你也認識嗎?就是買個宅子,怎麽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這個事情有點複雜,我以後再……”

韓憫一擡眼,正巧看見站在門前的傅詢。

他差點咬了舌頭:“陛……你怎麽在這裏?”

葛先生卻仿佛有些驚喜:“喲,見過的,在桐州。你是頭一個來桐州看韓憫的朋友,韓憫帶你出來,我們在街上遇見過。”

傅詢颔首:“有勞先生照顧他。”

葛先生笑道:“不客氣,不客氣,既然是你買了他家宅子,那還是你們談吧。”

傅詢側過身:“先生慢走。”

臨走前,葛先生拍拍韓憫的肩:“這下不用我幫忙還價了。”

韓憫道:“今日還是多謝你,我下回請你吃飯。”

“好。”

葛先生走後,韓憫看向傅詢:“你怎麽來了?”

外邊适時傳來樂聲和調笑聲,韓憫撓撓頭:“要不還是換個地方說話吧?”

傅詢上前,把地上的茶壺碎片踢開,讓他過來。

韓憫提着衣擺,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瓷片。

天香樓的燈火有些朦胧,傅詢看見他的臉抹勻的女子香粉,道:“你在這裏玩得很好?”

韓憫不明就裏,走到他面前:“沒有啊。”

傅詢捏着他的下巴,使勁把香粉擦去,韓憫疼得喊了一聲:“輕點兒。”

“這粉還沒你白,你抹它做什麽?”

“不是我抹的,不小心蹭上去的。”

傅詢趁機擰了一把他的腮幫軟肉,也沒有再說話,轉身就出去。

天香樓裏,什麽場面都有過,方才鬧起來時,裏邊人也不覺得奇怪。看着李恕把季恒拿走、傅詢與韓憫也要離開,就派了小厮就來整理房間。

韓憫停下腳步,翻出碎銀子塞給小厮:“賠你們的茶壺錢。”

說完這話,他就快步走出房間,想要跟上傅詢。

但樓裏的姑娘們也懂得看人,傅詢身形高大,不怒自威,不敢上前招惹他。韓憫文弱,看起來就溫溫和和的,很好說話。

此時傅詢走在前邊,與韓憫之間拉開一段距離,也沒人當他們是在一塊兒的。

于是韓憫才出房間,紅粉绛紗就被圍住了。

他只覺得像花妖施法似的,一陣一陣的香粉往他面前飄。

“公子要走啦?這才什麽時候就急着走?”

“這位公子一看就是讀書人,小女不才,閑時填了兩首曲子,不如去我房裏坐坐吧?”

“小女子會彈琴……”

韓憫雙手抱在身前,早知道不讓葛先生先走了,現在他自己走不了了。

“我不是……”

他插不上話,更不敢動手,實在是沒法子了,只能大喊一聲:“傅詢!”

前邊的傅詢知道他沒跟上來,就等他喊自己。

他轉回頭,看見韓憫被一群人堵在牆邊,走不動半步。天香樓的燈火照着,仿佛還有些眼淚汪汪的,怪可憐的。

韓憫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身邊的侍衛正要喝散她們,傅詢卻親自上前。

原先圍着韓憫的姑娘們,這才知道他二人是一起的,不敢招惹看起來冷冰冰的傅詢,也都退開了。

他牽着韓憫的手,把他從包圍裏拉出來。

韓憫被吵得有點陰影,跟在傅詢身側,另一只手也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快步向前,只想要快點離開這裏。

傅詢帶着他下了樓,臨走時,低聲問韓憫:“這裏好玩嗎?”

韓憫一激靈,使勁搖頭:“不好玩,不好玩,我再也不來了。”

他推了推傅詢的手,小聲催促:“快走吧。”

馬車就等在外邊,傅詢把他往前推了推,讓他先上去。

終于能走了,韓憫提着衣擺,踩上腳凳,才掀開馬車簾子,要爬上去,不經意間,卻看見天香樓對面的松竹館。

松竹館比天香樓風雅一些,沒有姑娘在外邊攬客,裏邊還傳來琴聲。

臨街竹簾被卷上去,坐在窗邊彈琴的是個白衣公子。

韓憫覺着奇怪,就多看了兩眼,而那白衣公子對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一下。

傅詢不太高興,擰了一把他的腰間軟肉,冷聲道:“男風館沒見過?別看了,進去。”

韓憫這才反應過來,臉頰一紅,鑽進馬車去了。

馬車行得平穩,韓憫捧着茶盞,端端正正地坐着。

傅詢坐在正中,神色微冷。

韓憫悄悄觑了他一眼,道:“今日之事,多謝陛下。”

“不必客氣。”

“白日裏,陛下說晚上要見一個人,想來就是信王爺?”

“是。”

“給陛下添麻煩了。”

“沒有。”

再無話說,韓憫就收回目光。

他知道今晚這件事情,他辦得不太妥當。

其實在一開始,約在天香樓見面的時候,他就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

可還是梗着脖子過去了,只想着攢夠了銀子,快點把宅子買回來就好。

卻不想遇見的是季恒。

當時季恒出言羞辱,又是在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就應該先走再說,不該和季恒嗆話,更不該把茶壺扣在他頭上。

可他當時,就是忍不住。

倘若今日傅詢與李恕不來,他可能要栽在天香樓。

韓憫垂了垂眼,再小心地看了一眼傅詢,語氣軟軟的:“我錯了。”

傅詢不理他,韓憫借着馬車速度放緩,滑到他身邊,悄悄伸出手指,撥了撥他的衣袖:“傅弋铦?”

弋铦是傅詢的字。從前告訴過韓憫,不過他沒有喊過。

傅詢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眉,捏住他的下巴,用衣袖把他臉上的香粉擦幹淨。

不多時,車駕停下,傅詢放開他,下了馬車。

韓憫跟着跳下馬車,這才發現他們沒有回宮,而是到了勾陳街的韓家老宅前。

他不确定道:“都這麽晚了……”

“你不是要買宅子嗎?不看看怎麽買?”

傅詢扶着他的腰,往前一推。

木門沒有上鎖,檐下兩盞燈籠也被點亮,燭光在晚風裏輕輕晃動。

他站在石階上,卻忽然往回縮了縮手。

心知推開門也看不見從前的場景。

或許裏邊屋宅頹圮,各處都需要重新修繕。他在方才要推門時,卻忍不住想着會不會有人問他一聲:“回來了?”

傅詢走上臺階,握住他的手,帶他推開木門。

老宅雖有損壞,卻也沒有韓憫想的那麽嚴重。

檐下也點着燈燭,院中桃樹無人照料,已經枯死。

韓憫使勁吸了吸鼻子,低着頭往裏走。

韓家從前并不富裕,老宅也不是很大。

自木門進去,一條石廊,左手邊是院子,一棵桃樹、幾株文竹,還有一口水井;右手邊就是會客的廳堂。

再往裏走,是韓爺爺的房間與書房。

韓憫小時體弱,不能出去玩兒,就跟着爺爺念書識字,打發時間。

往後就是兄長韓識的房間,還有後宅。

地方不大,韓憫很快就走了一圈,将要重新修整的地方都默默記在心裏。

要修的地方不多,想來是常有人來照管。

仍舊回到院子裏,兩人坐在堂前臺階上。

韓憫攏着雙手:“謝謝你。”

傅詢坐在他身邊:“不用客氣。”

“我已經攢了八百兩銀子,不知道你買的時候……”

“當時先皇猜忌,我不太方便親自來,是托小叔叔買的,我也忘了給他多少錢了。”

“那就全部給你好了。”

韓憫從懷裏掏出銀票,塞到他手裏。

還帶着他的體溫,傅詢将銀票握在手裏,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官府登記文書。”

“好。”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韓憫問:“你急着回宮嗎?”

“怎麽?”

“上回你去桐州,爺爺說,我們家桃花樹下有一壇花雕酒給你,你挖出來了嗎?”

“沒有。”

“那我現在挖出來給你吧,說好了給你的。”

說完這話,韓憫就跑去堆雜物的房間,挑了一把花鋤——從前韓爺爺種花用的。

月光照在樹上,仿佛枯樹重發新花。

而韓憫站在樹下,一樹花瓣搖落,停在他身上時,重又變作水一般的月光。

樹下泥土板結,挖起來不怎麽容易。

傅詢紮起衣袖,接過他手裏的花鋤:“我來吧。”

所幸酒壇埋得不深,挖一會兒也就挖到了。

從土坑中将酒壇抱出來,用帕子擦幹淨,最後在廚房裏找了兩個酒杯洗幹淨。

兩人坐回階前,打開酒壇時,酒香濃郁。

韓憫握着兩個酒杯,傅詢提着酒壇往裏邊倒酒。

韓爺爺原本說這壇酒是韓憫出生時埋下去的,要等他中狀元時再挖出來。但是因為韓家抄家,韓憫錯過了去年的科考。

想來日後也沒有機會,那時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永安,就把這壇酒送給傅詢了。

韓憫低頭聞了一下,有點嗆人。

但畢竟是爺爺給他準備的酒,他喝了一口,忍着沒咳嗽,把眼角都憋紅了。

他沒咳嗽,傅詢卻看得出來,擡手幫他拍拍背。

韓憫再喝了一大口,輕聲嘆道:“我好想回家啊。”

不是桐州的宅院,也不是現在所在的宅院,是從前家裏人都在的院子。

好比他與傅詢此時躲着喝酒,過一會兒,德宗皇帝與爺爺就會出來,說小孩子不能喝酒。

可惜已經沒有了。

他将空了的酒杯放到一邊,傅詢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他:“沒事,你喝吧,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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