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語氣軟和

渭水江面開闊, 橫斷南北。

此時距離趙殷回到宋國、宋君收到齊國陳兵渭水的消息,已經過去三日,打探消息的士兵可以騎着快馬往返, 已經一把年紀的公孫先生卻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宋君禦賜的馬車裏墊着數重柔軟的褥子, 白發白須的老先生拄着拐杖, 端正地坐在車廂裏,眉頭緊鎖。

外邊駕車的士兵也很為難,來的時候,宋君一面說要快點到, 省得齊國發兵,一面又說, 要顧及老人家的身體,不要把他颠散架了。

公孫先生自己倒不在意, 反倒催促他們快走。

日夜兼程, 直至第三日夜間,馬車抵達渭水江畔的一個小鎮。

深秋時節,入夜之後,江上籠罩着一重揮散不去的白霧。

江水看似平靜, 實則暗流湧動, 湍急無比,沒有幾十年行船經驗的老手行船, 根本無法過江。

來不及休整, 公孫先生匆匆換了件素衣, 就找了一個同他差不多年歲的老船夫,兩人連夜渡江,不用旁人跟随。

一葉扁舟行得輕快,很快就消失在彌散的白霧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 扁舟靠岸。

月色不明,公孫先生要下船時,腳下一滑,差點跌進冷水裏。

雖然最後拄着拐杖站穩了,但還是浸濕了半幅衣裳。

他輕嘆一聲,将衣裳從水裏撈起來,擰幹了,才繼續向前。

老船夫道:“我就在此處等着先生。”

大約是公孫先生正出神,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齊國的營帳是根據陣法擺的,有股肅殺的氣息,他再往前走,就被巡邏的侍衛攔下來了。

他穿着單薄的粗布麻衣只身過來,為的是服軟請罪,才好将齊軍勸退。

他客客氣氣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就站在冷風裏等着。

冰冷的衣裳貼在身上,将血脈都凍僵了。

那頭兒,主帥營帳裏的傅讓正捧着韓憫給他的那本小冊子,認真背誦。

士兵在外面通報:“王爺,宋國派了位老先生過來。”

傅讓合上書冊,挑了挑眉:“他可有報上姓名?”

“公孫論,公孫先生。”

傅讓驚地睜大眼睛,韓憫還真是神了,真被他說中了。

現在就看這本小冊子靈不靈了。

他便道:“請公孫先生入副帥營帳。”

兩個士兵将公孫先生請到營帳內,老人家轉頭,看見被挂在高處的趙存的屍首,只覺得手腳發冷。

他定了定心神,抱着必死的決心走進帳中。

遠在千裏的永安城,傅詢的書房裏,幾個文人才開完一次小會,收拾好東西要走。

韓憫将案上雜亂的紙張收起來,要卷起筆簾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少了一支筆。

楚钰攏着衣袖在催他:“快點,快點,再晚趕不上出宮了。”

韓憫把桌案上下都看了一遍:“等一下,我找不着筆。”

“你方才不是拿着紙筆到處亂走了嗎?肯定放在別人的桌子上了,等明天他們收拾的時候就找到了,走了走了。”

不等韓憫回話,傅詢便對他道:“留下來找,等會兒送你回去。”

他再看向楚钰等人:“你們先走。”

一行人只能作揖告退。

走在臺階上,一時無言。

楚钰往平靜的池水裏抛了一顆小石子:“我覺得聖上和韓惜辭最近不太正常,每次開會,聖上都會把他單獨留下。”

石子濺起巨大的漣漪,溫言與柳停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許無奈。

能怎麽辦?

察覺到氣氛好像不太對,楚钰半玩笑道:“聖上不會悄悄給他加俸祿了吧?”

還是沒有人說話,最後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應該是沒有吧。”

書房裏,韓憫還在找他那支丢失的筆。

傅詢不經意間瞥見放在自己案上的筆,那支筆就放在韓憫畫的學校職能圖示上。

他将筆握在手心,卻問:“你非要那支筆做什麽?再給你拿一支就是了。”

韓憫趴在墊子上找:“那支筆是我束冠那日你送的。”

聽見傅詢笑出聲,他又道:“你別笑,快點幫我找。”

傅詢走到他面前,似乎把什麽東西放在了案上,韓憫坐起來一看,不正是那支筆麽?

韓憫拿起筆,仔細地洗幹淨:“你在哪裏找到的?”

“桌上,你過來畫圖的時候落下了。”

正說着話,傅詢就慢慢地摸到他身後坐下,伸手環住他的腰,把他攬進懷裏,最後把腦袋靠在韓憫的肩上。

一偏頭,呼吸就打在韓憫的耳垂上,所過之處,很快浮現一片緋紅。

先前大半個月的分別,再見之後,傅詢特別喜歡抱他親他,只要是私下相處,就要挨在一起。

韓憫臉皮薄,每每都被他弄得臉紅心熱。

這時他當然也不自在,扭了扭身子要躲開,卻被傅詢抱得更緊。

“門沒關,萬一琢石他們……”

傅詢捏捏他的手指:“他們走了。”

韓憫無話可說,随他去了。

過了一會兒,韓憫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最近要送我回去的話,還是在巷子口比較好,不要在家門前。”

“怎麽?”

“爺爺好像有點懷疑了。”韓憫抿了抿唇角,小聲抱怨道,“還不都是怪你。”

上次送他回去,傅詢直接把他按在家門口親,然後韓爺爺出來了。

安靜了一瞬,韓憫急中生智,紅着眼睛說沙子進了眼睛,傅詢在幫他吹。

這個借口實在是很蹩腳,也難怪韓爺爺會懷疑。

他有時候覺得,傅詢簡直就是狗,啊不,狼變的,随時随地,熱烘烘的一頭就拱上來。

從前沒确定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

才想到這件事,傅詢又靠過來要親他。

韓憫覺得怪癢的,轉頭要躲開,目光落在書房挂着的輿圖上,仔細一看,笑道:“哇,你怎麽這麽快就換了新的輿圖啊?”

他推開傅詢的手,走上前去看。

那張輿圖上,已經将宋國的西北十五個重鎮,劃歸到齊國的疆域裏了。

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這十五個鎮子。

韓憫擡手用指尖碰了碰羊皮的輿圖:“五王爺傳信回來了嗎?宋國那邊怎麽樣?”

傅詢走到他身邊:“公孫論在路上了,這幾日就該到了。”

“還真的是公孫先生。”韓憫嘆息,“可他都一大把年紀了。”

“你把應對公孫讓的東西交給傅讓,如今他來了,你反倒不高興?”

韓憫不語,蹙着眉,面露惋惜。

傅詢又道:“他從未出過宋國,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

“我沒見過他,只是看過他的書,也聽老師和琢石說起。”

柳老學官與楚钰原本是宋國人,公孫論比柳老學官還大了近兩輪。

當年柳老學官在宋國求學,也拜在他的門下。

後來韓憫跟着柳老學官念書,看的很多書都是公孫論編撰做注的。

所以嚴格說來,這位韓憫沒有見過的公孫老先生,其實是他的師祖。

韓憫對他的了解,全部都來自他的撰書、柳老學官與楚钰的講述。

給傅讓的小冊子,也是這樣編出來的。

兩國相争,韓憫自然會盡力為齊國謀劃。

然而文人惺惺相惜,無關年歲、輩分與國界,只能藏在心裏。

夜色昏昏,副帥營帳中,火光搖動,将老先生微微佝偻的背影映在營帳上。

傅讓坐在主位上,雙手攏在袖中,不自覺地用指尖描摹冊子的輪廓。

“公孫老先生為國心切,本王自然理解。只是這趙存确實是宋國使臣,我們不追究他是為誰指使,已是讓步,倘若追究下去,只怕牽扯的人要越來越多,難道宋君能夠負荊請罪?”

“至于老先生方才所說,齊國乃宋國屬國,齊國無禮,實是無稽之談。這天下難道有屬國更強的事情?倘若如此,我看宋國該是齊國的屬臣才是。”

“宋國自诩中原正統,如今宋國王爺在別國謀反,宋國不問這是否合規矩,反倒說我齊國出師沒有規矩。怎麽?這規矩也是任由你們變來變去的?”

公孫論本就年老,連日奔波,精神不濟,原本宋國就不占理,再被他這麽一繞,更加無話可說,只是垂了垂眸。

傅讓一擡手,讓身邊的随侍把一封文書放到他面前:“這是聖上讓我給宋君的文書,勞煩公孫老先生轉交。”

那文書封得嚴實,說是給宋君看的,公孫論自然不能擅自拆開。

但他聽見傅讓道:“聖上從前在西北帶兵,常跟我說,宋國沛鎮以南的十五個鎮子,水草豐美,又是天賜的屏障。宋國卻只拿它走私販貨,實在是可惜了。”

公孫論這才知道這封文書寫的是什麽。

可是再沒有別的辦法,他掩在袖中的手握緊了。

僵持許久,他才拿起文書,收進袖中。

傅讓一擺手:“來人,送公孫先生出帳。”

公孫論走到帳前,回頭看了一眼:“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傅讓沒有回答,畢竟他也沒做什麽。

應對公孫論的那些話、進退的路數,都是韓憫事先在冊子上寫好給他的。

說完那話,公孫論就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地離開。

弦月高懸,渭水上的水鳥驚叫一聲。

永安城,從宮門駛出的馬車,平穩地向韓家去。

到了巷子前,韓憫掀開車簾,忙道:“就在這裏停。”

他跳下馬車,傅詢提着他的筆橐,也跟着下了地,讓馬車去前邊等。

站在巷口拐角處,韓憫探出腦袋,确認家裏人都在裏面,沒有出來。

等了一會兒,确認安全,他才轉過身,走了一步上前,把臉埋在傅詢懷裏。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傅詢摸着他的頭發:“你總是這樣擔驚受怕的。等那十五個鎮子到手了,論功賜爵,就給你封侯,也順便封後,昭告天下,就不用再瞞着你爺爺了。”

韓憫哼哼着蹭了兩下他的胸口:“還是再等等吧,等新法推進有了重大突破再說吧。”

用最軟和的語氣,說最剛強的話。

傅詢深深地皺起眉頭,比起他來,韓憫好像更像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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