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就有士兵來拖,茅小飛忙兩手一腳踞地,被人拖走,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

處罰在校場執行,是為了警示其他新兵,新兵都被召集起來,齊排排站在下面。

刺啦一聲,茅小飛身上的號衣被人從脖子後面扒開,皮膚在冷風裏打了個顫,偏偏肩膀和手臂都被兩名士兵按壓住,完全無法動彈。

饒是茅小飛臉皮厚,也覺得這實在太過了,又一想十數日前他這背還是尊背,別說打,尋常人看也看不得,看了就要挖眼珠的。心頭不禁大嘆:三十年河西,他這是三十天河西。

那少将軍坐了主位,一改方才中軍帳內病蔫蔫的樣。茅小飛一看他就有氣,對方自然是不把茅小飛這種小人物看在眼裏,坐鎮也不必說話。

另一副将模樣的人朝臺上一站,手負在身後,挺胸叉開兩條腿,雄赳赳氣昂昂地站着:“此人數日前私自離開營房,處以鞭罰四十。穆将軍帳下嚴明,陸參軍!”

人群中走出一人,單膝跪地。

“陸參軍救援及時,賞半年軍饷。”

聞言茅小飛擡頭大叫道:“人家救你一條性命,賞軍饷,也太摳門了吧!”

穆參商面無表情道:“開始。”

“……”随即一鞭抽到茅小飛背上,過電一般,他的頭被人按低,連回頭看一樣都不行,只聽到鞭子有規律的啪啪聲,冷汗從茅小飛額角伴随着臉上肌肉不自覺抽動下滑。

“忘恩負義啦!我是你救命恩人!你這種人怎麽做将軍啊?還不是靠你爹啊!哎喲!你就不知道輕一點!”

頓時校場上安靜異常。

誰也沒有想到還有人在受罰時會撒潑,穆參商也不禁有些動容。倒不是因為他承認茅小飛罵得對,而是他還沒有被人當面罵過。

報數到“十二”,茅小飛嘴裏不幹不淨罵,長時間低着頭,耳朵裏嗡嗡直響。

“你個小摳門兒鬼,真的是我救了你一命。你是從河裏漂過來的……啊喲喂!輕點!老子……再警告你一次!”要是能轉過臉去,茅小飛一定會把這個下黑色的士兵臉牢牢記住,可他不僅沒法轉頭去瞪人,反而察覺到有點跪不住,大腿到屁股瑟瑟發抖,還有黏糊糊的液體流進褲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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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能連褲子一起扒了打嗎?老子不想洗褲子,就這一條,洗了你要叫我在大營裏裸奔嗎?”

每聽到茅小飛叫一聲,穆參商額角就忍不住抽搐。生來就是将門虎子的穆參商,何曾有人在他面前放肆,不要說像茅小飛這般沒臉沒皮說些亂七八糟的渾話,就是出言不遜也未曾有人敢。

“二十!”

“小王八蛋,這麽對救命恩人,你會有報應的,下次天上打雷你注意點。”茅小飛有氣無力地叫,鞭打已無法激起他太大的反應,他的背滿是縱橫交錯的鞭痕,新落下的鞭子,不過是将或紅腫或出血的前次受的傷再抽開。血水流進腰窩中,校場下鴉雀無聲。

人群中隐沒的徐柒,拳頭攥了起來。

“我救了你,我救了你!是我救的你!”茅小飛頭部猛然朝上一揚,這一下來得太突然,按他的人根本沒想到,被抽了這麽久,茅小飛還會有力氣,且不小。

穆參商厭惡地皺起眉頭:不知悔改便罷,還滿口謊言,不見棺材不掉淚。

又是一鞭。

茅小飛疼得一身的汗,晶瑩汗珠順着他瘦巴巴的白皙胸膛落下去。

穆參商瞳孔一縮,他視力遠比常人好,百步穿楊的功夫最拿手到位。這時,連同那些汗珠從茅小飛皮肉上滾過去的細枝末節他都看在眼裏。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喉嚨裏有點發幹,疼得繃緊的精瘦肌肉在他眼睛裏已經抽緊到極致,白皙的脖頸和胸前泛起一層粉。

“你不信你看看我的腿!是不是被狼咬的?你差點被狼咬死!要不是我……你還罰我,你還有命罰我!”茅小飛猶自在罵,聲音微弱,嚎這麽久,确實有點沒力氣了。突然,他緊緊閉上了眼。

那一扇關上的睫毛微微顫動。

穆參商眉頭一動,一絲費解掠過他的臉。猛然間,懊惱占據了他英氣勃勃的臉,他手擡了起來,正要下令停止。

誰也沒料到,茅小飛忽然挺身縱出,往地上一滾,死皮賴臉地朝行刑者叫嚣:“你打啊!你再打啊!我就不信你能把我翻過去!”泥灰鑽在血口裏,滋味酸爽到讓茅小飛心裏哭爹罵娘,可方才那一下,痛楚積攢到極致,渾身血液沖上了腦門,也顧不得臉面了。他也沒臉,什麽時候都沒有過。

這突變讓觀刑衆人瞬時嘩然。

看來茅小飛是從來沒參過軍,不知道軍紀嚴明,乖乖受了罰還好,弱者的反抗只能招致更猛烈的責罰。徐柒不贊同地攢起眉,不過他已做好準備,若是下令殺茅小飛,他就立刻救他離開。

穆參商站了起來。

頓時所有人屏住鼻息,心中都浮現同一個念頭: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完了!

“住手。”

這一下衆人幾乎暈倒。

“就到這裏。”話一說完,穆參商自己呼吸發緊,忙不疊在随從陪伴下走了,是用逃的。就在茅小飛提起狼的剎那,穆參商自受傷以來混沌的記憶裏,一個男人的影子浮現了出來,好死不死,正是茅小飛。人生中難得被人救一次,救命恩人還是個這樣的。這讓少将軍完全不能接受。

當天晚上茅小飛是被擡着回營帳的,當即徐柒把人抱回他的鋪上,讓茅小飛趴着。

茅小飛龇牙咧嘴哎喲喂。

許邱一臉蒼白地看他,送茅小飛回來的人已經離開,這讓許邱稍微沒那麽害怕。但還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問:“小飛哥,疼不疼啊?”

“我抽你三十鞭,你看看疼不疼?”雖沒打夠數,但三十鞭下來,茅小飛後背皮開肉綻,道道血痕交錯在他顯得蒼白的皮膚上,更是猙獰。他斜眼瞥許邱,許邱畏畏縮縮地往後躲,又想幫忙,始終看着茅小飛的背。

茅小飛又罵:“看什麽看?老子都被你們看光了。別看了!”他一肚子火,救了人沒有讨到好處,還被人打了,這是什麽運氣?

“忍着點。”徐柒的話剛說完,茅小飛嗓子眼兒裏那個“好”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就感到背上一股火辣辣的激烈疼痛,摳住身下破棉絮的手指捏得發白,茅小飛眼角帶淚,死死壓住他的枕頭,一動不敢動,生怕叫出聲。

不消片刻,酒液帶來的痛苦消失,傷口只是麻木地疼。

滿臉是汗的茅小飛松了嘴,有氣無力地側過臉,對徐柒道謝。

“不忙謝,還要塗藥。”

又是一次不打招呼的突襲,不過這一次不疼,藥膏帶來清清涼涼的觸感,舒服地茅小飛腦袋一搖一搖地直哼哼。

“都睡覺。”徐柒沉聲道。

黑暗的營房裏,隐藏着無數窺探這裏的眼睛,即使在夜裏,徐柒的眼睛也比一般人好使。

不知道是否茅小飛錯覺,徐柒一說話,前幾天還對他不太友善的新兵蛋子們,一個也不敢吭聲。

“徐柒。”茅小飛虛弱地叫了一聲,他看見徐柒的眉毛動了動,便道:“你給我上的什麽藥,挺舒服。”

見茅小飛盯着藥瓶看,徐柒嘴角一絲極輕微的弧度,收起他的藥。

“關你什麽事?”

“好東西大家夥應該分享,你看咱們都是要上戰場的人,挂彩的時候還多。你這藥真的不錯,什麽配方?不如讓軍醫去配,那你就是立了大功,沒準還有升官發財的機會。”背上仍然一抽一抽地疼,茅小飛只能通過不停沒話找話來轉移注意力。他也真是命途多舛,被人騙來這裏不說,好不容易他一個小市井一念之差做了件好事,想不到不但沒能時來運轉。原本不想和那當官的扯上什麽關系,畢竟他是要當逃兵的,被最高級別的長官留意,萬一長官一時想不開,要調他去當個随侍之類,可不雞飛蛋打了?

誰知道完全想岔了。慶細這位小将軍,純屬白眼狼。

“你想升官發財?”

徐柒眼神裏露出的了然讓茅小飛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徐柒一定是以為,他抓山雞養山雞,都是為了邀功升官。

“你就說你想不想,別扯上我。這是慶細人的軍隊。”茅小飛聲音壓得極低,把許邱的大臉盤子一巴掌輕拍到旁邊,努嘴道:“小孩子別聽,我和你徐大哥要蓋着棉被聊聊天,你肚子收着點,我渾身都疼呢!”

許邱不大的眼珠子滴溜溜轉,滿眼都是委屈。

茅小飛道:“過來。”

轉瞬間許邱眉開眼笑是,湊了過來。

“告訴你個秘密,上齊允許男的和男的成親,這事你知道嗎?”

“聽……聽說過。”許邱木讷地看茅小飛,顯然沒回過味。

這死笨蛋,還非得讓他說破。

茅小飛便用不算小的聲音說:“來這裏之前,我男人剛休了我。”

“……”

帳內鴉雀無聲,卻仿佛有無數人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鑽進茅小飛耳朵裏,他得意地抿起嘴角,伸手去拉許邱已在後縮的胳膊,順着許邱雞皮疙瘩狂起的手臂往上,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他白胖的藕臂。

“所以沒事,你還是不要靠得這麽近,畢竟失去所愛的日子很辛苦,沒準我會想起找一副結實的肩膀靠一靠。”茅小飛中指于許邱肩頭輕輕一戳,露齒一笑。

許邱渾身一哆嗦,連忙拔出被茅小飛死拽的胳膊,卷起被子球一樣滾到旁邊,奇的是,這麽一滾真給茅小飛騰出了一米的地兒。

茅小飛嘿嘿笑,湊近唯一沒有躲避的徐柒。

“徐柒,你為什麽不躲?”茅小飛眼珠一轉,“敢情你以為我說假的?”

“你叫他躲,不就是因為看上我了嗎?”

“……”茅小飛的本意不過是調侃他一句,想不到一向略顯得冷淡又一本正經的徐柒,反而調戲起自己來了。又一想,也是自己起興在先,徐柒略施還擊也無可厚非。便不計較,挪到徐柒的身邊,倆人挨得極近,胳膊貼着胳膊,雖然帳子裏沒等,茅小飛卻敏銳地察覺到無形的視線。不過他實在起不來,背和腿都疼得厲害,便挨着徐柒的耳朵問:“參軍的人都想升官發財,你為什麽不想?”

“我是上齊人。”徐柒淡淡道,“你最好快點睡覺,今天晚上你睡不了太久。”

茅小飛正要問為什麽,徐柒已卷起被子,翻身過去,徒留一個背影給他。

茅小飛悶悶地趴着,他已有點後悔方才在地上那麽一滾一蹭,四十鞭本來不可怕,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被扒光了上衣責打,其中恥辱激起的疼痛加倍。

唉,他就說自己不會有好命。

唯一一次他覺得自己時來運轉,春風得意了沒半年,就又折回去。這不,比以前遭遇還差。

茅小飛有點累了,想不明白為什麽睡不了太久,徐柒又不理他,悶悶不樂一會,終于抵擋不住睡意。

被人搖醒時,茅小飛正呼呼大睡流口水。

來人不由分說把茅小飛提起來,還頗有先見之明地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大叫。

外面是一具擔架。

茅小飛一看擔架就有點怵。

“這又要去哪裏啊!”茅小飛怒道。

但沒人理他,徑直把人按在擔架上,擡起就健步如飛地一搖一晃擔着茅小飛走人。

茅小飛也不能往下跳,還得顧着摔疼自己,只得忍。一搖一晃的還很舒服,短短一程路,把茅小飛晃睡着了。

于是擔架擡到穆參商面前的,就是睡得口水長流的茅小飛那張欠揍的臉。

穆參商不禁扶額:當時沒睡醒,從狼口救下這人一定是自己骨子裏懲惡揚善的穆家血脈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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