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這輩子茅小飛見過最大最豪華的排場,就在嫁給安陽王的那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就有丫鬟老婆子來給他梳頭,從選定他的那天開始,每天有人過來給茅小飛量尺寸,伺候他吃吃喝喝,連頭發下面那截發叉,常年在廚下勞動弄出來的破爛劃人的指甲也都修剪整齊。更有甚者想給他刮腿毛,茅小飛瞥一眼自己幹瘦不見血色的腿上,驚得迎風直立的那點淺淺絨毛,頭一回以未來王妃的架勢,嚴正拒絕了此人的無理要求。

茅小飛一天比一天有人樣。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

廣袖寬袍、高冠緩帶的茅小飛活脫脫變了樣,連安陽王那等挑剔的人,見到給人收拾出來的茅小飛,也覺是灰中刨出來的火炭,又紅又亮,一時半刻沒能挪開眼。

由此可見,茅小飛此人長相可塑性極強,全賴有沒有那個心思去打點。

因此,目下。

茅小飛微微張着嘴,酣睡中口水直下三千尺,大字型趴在穆參商柔軟溫暖的榻上,卷着黑豹皮,臉頰抽動,一串小呼嚕随着他呼吸發出來。

穆參商眉峰略略抽搐,忍無可忍地用毛巾擦淨茅小飛的嘴。茅小飛肆無忌憚的睡姿之下,臉上印着兩道可恥的紅痕,眉梢眼角盡是慵懶。倏然間茅小飛被抽鞭子時的情态又湧入穆參商的腦中,他不覺臉一陣發燙。

恰在此時,茅小飛醒了。

“啊——!”眼前人吓得茅小飛一個猛抽身,直接從床上掉了下去,冷不防腳傷劇痛,更不防倒地時又驚動了背上的鞭傷,這下渾身無一處不痛,驚天動地的一聲呼痛從中軍帳沖天而起直入雲霄:“啊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啊!!!”

烏鴉在黑夜立扇動翅膀,無聊地掠過軍營上空清寂的天空。

看見穆參商的那一刻,茅小飛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沒打夠,還要殺了我?大半夜,讓手下偷偷把個男的接到自己的床上。慶細人在茅小飛腦子裏留下過兩個生動形象,一個是率使臣團訪上齊的小世子,那天茅小飛在廚下削土豆,他有整整一盆土豆要削,便沒去湊熱鬧。

回來的丫鬟小厮都興奮得上蹿下跳,一整天關不住嘴,不用茅小飛刻意打聽,中午大家一塊吃飯時就聽那些上了街的對沒上街的顯擺。

據說是生得自帶金光效應,好看得不行,又穿的一身大紅袍,頭戴金冠,活似一尊散財童子。

這形容,必定誇大,因為那世子向皇帝求娶安陽王。必然不能是個垂髫小童吧?

後來短暫的王妃生涯也印證了茅小飛的揣測,世子已滿十五歲,算個小少年,心思深沉不是茅小飛對他的偏見,而是安陽王自個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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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茅小飛正在專心致志雕刻一尊冬瓜玉佛,想給安陽王露一手。

安陽王說完,見茅小飛沒什麽興趣,自然而然掃了興。在安陽王眼裏,茅小飛此人不解風情,說話吞吞吐吐,見了自己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尤其在夜裏,只要轉到茅小飛那院,他不是熄了燈,就是悶在廚房裏把自己搞得一身烏煙瘴氣,敗人興頭。

安陽王本就是喜新厭舊的性,一天兩天,以為茅小飛欲擒故縱。

三天四天看明白了,除了會做點菜,琴棋書畫茅小飛一樣不懂,彈琴給他聽能睡着,請班子唱戲能給你聊炒瓜子,安陽王拜了個有名的草書名家,寫的字茅小飛歪着頭看了半天,才道:爺該練練字了,否則您的折子上去,皇上一個看不懂,咱們滿門上百口人會有性命之憂。

茅小飛純屬善意提醒,何況他這人受多了白眼,明白一個道理。做低伏小不能讨好任何人,輕賤你的不會因為你服軟就另眼相看,反會變本加厲。

何況茅小飛自己也知道,這王妃命長不了。

就是沒想到那麽快,而且理由還那麽荒謬。

“還痛嗎?”

一句話喚回茅小飛飛到天外去的思緒,眼前的少将軍臉色稱不上愉悅,軍醫剛給茅小飛上完藥,還在收拾藥箱。

“打了人,擦了立刻就見效的靈丹妙藥,要是世上有,我就去買一打。”此前徐柒雖然給他上了藥,畢竟不是醫者,傷口沒有徹底清理。眼下是舒服多了,不過還是疼。茅小飛趴在穆參商的床上,鸠占鵲巢地懶洋洋側着身,上半身纏着繃帶,瘦巴巴的一具身體就這麽猝不及防撞進穆參商眼底。

“那日,确實是你救了我。”穆參商不動聲色提起被子把茅小飛裹了。

“知道就好,就是你怎麽不能早點開竅?”茅小飛也明白,當時穆參商純然像個死人,能記得誰救了他才有鬼。就是冤枉挨一頓打,心裏想着無所謂,被人冤枉的時候還少嗎?身子卻結結實實挨了一頓,一口氣出不來,就想損穆參商幾句。

“就算你救了我,也是私逃出營,最後只罰了三十鞭,合情合理。”穆參商說話時聲音很穩,少年人卻有一股年少老成的威壓。

茅小飛癟嘴道:“你是将軍,你說了當然算。說吧,見區區小人做什麽?我可先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會武功純白丁,要是找我有什麽事,恐怕小人很難效勞。”

穆參商:“無事。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既然想起來你救了我,說吧,想要什麽酬謝?”

“要你把将軍的位置換我坐坐成不成?”茅小飛笑嘻嘻道。

“……”

“就知道你不肯,上位者往往說是說,做是做,騙騙咱們窮家小戶。再說我也不會打仗。這麽着吧,我想想別的?”茅小飛撐起下巴,不懷好意地看穆參商半晌,又道:“穆将軍,我是上齊人,是被人忽悠來你們軍營的。我家住在上南,不想參軍,不瞞你說,那天我确實想跑,你說我一個被人拐騙來的,是不是該想方設法逃回老家?金窩銀窩,不如在下的狗窩,沒想到路上遇到個一息尚存的将死之人……”頓了頓,茅小飛有意瞥一眼穆參商,但見穆參商臉上确确實實有一絲痛苦,忍耐使得他額角青筋若隐若現,輕微跳動。

“總之,你得賠我。”茅小飛睨起的彎彎一道眼縫全是狡黠。

穆參商從沒和這種市井人打過交道,年紀也輕,參軍之後,一年有十個月都在各處征戰,人情世故一片純白。故而對茅小飛的無禮絲毫沒感到不悅,甚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你要什麽?金銀?官銜?”圍在穆參商身邊打轉的人,殷勤也好,腹黑也罷,所為無非錢或者權。

“你派兩個人,送我回上齊?”心知異想天開,茅小飛還是忍不住想試。

果然,穆參商臉一沉。

茅小飛便即改口:“開個玩笑。”他把笑臉一收,正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起碼得給我三個月才能恢複如初。白躺着我也躺不住,不如讓我去養雞如何?”

“養雞?”這穆參商只覺茅小飛口出皆是荒唐言。

“對呀。”茅小飛道,“物盡其用,人也要放在合适的位置,才是統率之道。像我這種,你叫我殺敵,被敵殺的可能比較大。我觀察了一下,你們這裏夥食不行,掌勺手藝差,這麽下去,良駒也得餓成骨瘦如柴,就跑不動了。要馬兒跑得快,就得給上好的草料。”

茅小飛話糙理不糙,穆參商沉吟片刻:“朝廷欠着糧,現在軍營裏吃的用的,都是就地征用。又高挂免戰牌,無法補給。這裏是慶細西南邊境,住民不多,也征不到什麽東西。”

“這個是個問題,不過也不是沒辦法解決,把荒山燒了,墾出些地種菜。糧食來不及,總能種點玉米、蘿蔔、白薯之類,也能頂餓。”

“你還會種地?”這次穆參商是真的驚訝了。聽茅小飛言談,又是個逃兵,自然膽小如鼠,性子又無賴,想是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

“我不算會的,不過也種過,可以種。你的新兵營,大部分來自于佃戶,都是租別人地種的泥腿子,比我會種地,這個你不能找我。只不過糧食收成慢,還有,山裏也未必沒有能吃的,不乏野果野味,雖然就是嘗個鮮,也聊勝于無。當了你幾天兵,窩頭吃得我都快吐口水了。”

“我也是。”穆參商是個表情鮮少的人,他只要略動動眉頭,那已經十分不滿。

茅小飛又道:“雞很有必要,你想啊,雞可以生蛋,也可以吃肉。趁着休戰期,傷員都該好好補身體,尤其是我這種。”見穆參商沒有否認,茅小飛嘿道:“這個我大大的會,你要不要讓我試試?”

“這是酬謝?”

茅小飛大有你看着辦的架勢,不過穆參商一看便是那種花花腸子一根沒有的人,茅小飛最喜歡這種人,可愛其次,好騙首要。不過也算不上騙,雖然不全是為了傷員,是他自己也想吃肉,不過符合整體利益。

果然,穆參商思忖片刻,便點頭,話聲略帶猶豫,卻答應下來。還同意茅小飛自己挑五個人,跟着他行動,先看看效果。

“等你傷好利索,就見分曉。”穆參商道,“若是不成……”

“不成就讓我上前線送死吧,反正我不會殺人。”茅小飛手一攤。

此話穆參商卻不以為然:“到了時候,你就會了。”

茅小飛說了這會話,瞌睡上來,穆參商再想問他幾句什麽,就見他已經趴在枕頭上睡着了。已接近卯時,穆參商雷打不動卯時起,入亥才寝,被人占了床他也不太生氣,坐着看了會這個上南人。睡夢中茅小飛磕巴嘴,側了側身,即使在夢裏,也仍覺得痛,翻身到一半,又縮着身子趴好。

穆參商看了看地上淩亂的衣衫,這麽亂糟糟扔在獸皮地毯上,叫人看了,還以為他對茅小飛欲行不軌。況乎穆參商平日裏絕不容一絲不整不潔,彎腰收拾茅小飛的粗布麻衣,手摸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本心不在焉,映入眼簾那物,卻讓穆參商忽定住了神。

他回頭又看看榻上口水長流的茅小飛,他的臉睡得微微發紅,仍舊帶着幾絲稚氣,毫無半點風度,芸芸衆生中的一大俗人。

穆參商懷疑自己眼發花,将刻着茅小飛名字的木牌翻來覆去看,手指摸索上面不明顯的凹紋,一閉眼,腦中便構繪出蘭草紋,與上面鍍金花紋同出一轍。頓時一絲冷意倒映在穆參商琉璃般的眼中,冷意中又古怪地浮現出一絲局促和慌張。一瞬之間,穆參商火燒屁股地起身出帳,不片刻,就有人來叫醒茅小飛,仍擔架擡回去。

茅小飛直睡到日曬三竿,也沒發覺身上少了東西。常年身無長物,丢了東西茅小飛自然不會太留意。他着急去看他的山雞,但身上還疼得厲害,只能趴床上哼唧。

直至十數天後,茅小飛才與他的雞久別重逢,小別之禮,便是趁茅小飛蹲下身查看時,被一只山雞飛上肩頭。

茅小飛本來沒太在意,很快熱乎乎的感覺伴随着新鮮雞屎味兒,從右肩飄了過來。

頓時山雞被茅小飛一把抓住,拽下肩頭,好一陣亂炸炸地咯咯叫。

作者有話要說: 來!收!啊!來!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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