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眼前披麻圍綠挂紅的山雞,正是茅小飛在山裏抓的第一只雞,它幹巴巴的雞爪上方枯瘦的小腿上有一塊黑色斑紋。
茅小飛抓着她的腳,摸了摸山雞毛,把她随手往雞堆堆裏一扔。
“一,二,三,四,五,六……十二。”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只是奇了怪,當中七只山雞都把自己團成個麻球躲在草垛裏。
茅小飛蹲在地上扒拉草須,聚精會神地看。
“茅小飛!”外頭有人叫。
茅小飛一看,是個新兵營的小兵,手持一把長矛,他随意應了聲,沒起來,在找地上的雞屎。
“你,你出來一下!”小兵叫。
“你進來啊。”茅小飛頭也不擡。
“叫你出來,有東西給你。”
“什麽東西?不是值錢玩意兒別叫我,忙着呢!”
“金錠子,值不值錢?”
“啥?”輪到茅小飛乍眼了,他忙跳起來,在身上擦了擦手。
小兵鼻子敏銳地抽了抽,厭棄的癟着個嘴:“将軍賞你的。”
金燦燦一枚錠子,看得茅小飛心花怒放,上嘴就咬,得意洋洋地看着上面倆小小牙印,擦擦口水收起來。茅小飛随口道:“謝了啊。”
“謝就算了。”
“請你吃飯。”一枚金錠夠茅小飛三五年衣食無憂,請吃飯不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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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什麽機會請吃飯啊。我看你說白話倒是腰不疼。對了,你背上傷怎麽樣了?”
不提還好,一提茅小飛覺得背有點癢,連忙隔着衣服撓了撓,隔靴搔癢,他不禁眉頭扭曲地抽搐兩下。
“在長肉,癢得很。小兄弟,你很上道啊,叫什麽?要不然來跟我養雞?”
“周濟,濟世為懷的濟。”
“家裏行醫的?”觀之,眼前小兄弟全還是個愣頭青小子,十四歲上下。茅小飛不禁嘀咕:慶細國君太殘暴了,上至将軍,下到新兵,都是初出茅廬的小子。不過對上齊,卻是一件好事。沒有兩三年,這些小子還不足為懼。
“你怎麽知道?”周濟蹲下來,看茅小飛抱起一只雞,茅小飛親昵地拿下巴蹭了下雞腦袋。
山雞則十分不滿,竟似蔑視地啄了他一下,死活不再轉過頭來。
“濟世為懷嘛,猜的。來不來養雞啊?不用上前線,養養雞種種菜。将軍已經同意了,讓我挑幾個人。”
“我不要。”周濟想也沒想就拒絕。
“為什麽?這麽好的事。”
“你是上齊人,當然覺得好。能保衛國君,為父老鄉親過安穩日子而戍邊,是每個血性男兒的憧憬。”
茅小飛眉毛動了動:“說得好,那你還在這兒幹什麽?趕緊去操練。”他笑着踹了一腳周濟,看着周濟一陣小跑的背影,擡頭望望天空,流雲在萬裏蒼穹中悠悠浮動。無親無故的茅小飛,也有點想家了。
傍晚,中軍帳。
諸事畢,穆參商一個人在帳中,他面前一張漆黑沉沉矮案,盤腿坐着。油燈緩緩跳動,收起才與人議事用過的沙盤。穆參商從高高壘起猶如小山的文書中,抽出一個信封,那信封本以火漆燙過,卻已經拆過封。
這封信,穆參商看見時,已是在十數天前,好巧不巧,正是在回來後的第二天,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的随侍,将挑揀出來最要緊的文書送到他的手裏。
這一封不是什麽軍報也不是聖旨,是他的好友,也是皇室中人。在慶細,王的親生兒子,俱被稱為世子,儲君才稱太子。
捎信來的便是七王子,東門月。
信中說他向上齊求娶安陽王為妻,卻不幸遭拒。這也在穆參商意料之中,安陽王不僅是個男的,怎麽也看不出肯雌伏他人之下。後面贅述了一串因由,說安陽王被一個下人搭上,以“不便于信中詳談”的手段爬上安陽王的床,加上上齊律令,是準許男人與男人結為夫妻。正因上齊有此令,東門月才敢向上齊最出名的斷袖楷模安陽王求親。後面便請穆參商對軍營中發生的異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東門月擔保不會弄死情敵,只是“為心愛之人讨回公道”。細數茅小飛的罪狀有三:始亂終棄;水性楊花;奪君所好。
本來穆參商對這種無聊事不感興趣,誰知讓他見到那面慶細王室族徽标記的名牌,這下把穆參商惡心透了。
旁的罷了,穆參商實在看不出來,茅小飛看上去不過是個市井之徒,花名在外的安陽王怎麽就能看得上他,還被這樣的人戴了一頂綠帽子。
少将軍不由得再次感慨:救命恩人能不能有點品格。
同樣是男人,人和人的差別實在太大。穆參商此刻,一個人坐着,臉色如同吃了蒼蠅一般五味雜陳,忽青忽白,打算出去透透氣。
他離開中軍帳,走着走着,不經意就聽見馬廄旁不遠處的棚子裏傳出哼小曲的聲音。
穆參商走近過去,棚子有個門,挂的是一卷草席,只是挂得歪歪斜斜,裏頭只見一個人頭,搖來晃去。燈也沒有點,營地零星的火光映出洗澡那人白白兩條手臂。
穆參商不禁臉色一紅,掉頭就走。
“衣服擱在外面幹草上,謝謝啊,許邱,回頭等我養雞了,頭一口蛋給你吃。”
穆參商從軍多年,一年到頭見不到半個女人,何況他對自己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早有懷疑,便是從前年始,那年夏季無仗可打,他奉旨回朝中述職,兼休養半年。他爹将一個說話不利索的小少年帶到他的面前,兩人跟同一個畫師學藝,常常叫對方坐着別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少年的書畫讓宮裏的畫師都驚為天人。
而穆參商驚為天人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少年人仿佛天工造物的清秀五官,小小年紀而品貌清奇,一見之下,令人如同置身和風細雨之中,說不出的通體舒暢。白天兩人一起學畫,晚上就睡在一個屋,雖不同一張榻,但屋裏連遮蔽的屏風也不設。一日穆參商練武回房,碰上不用練武的康紫鴻剛沐浴完,披着一身單薄長袍,衣襟尚未來得及掩攏。
與穆參商不同,從不習武的康紫鴻,身段比同齡人纖瘦,細細的腰仿佛能讓人一掌拿捏住。那康紫鴻,身體又弱,一年到頭難得出去一趟,一身白得讓人心驚的皮膚,似雪還要勝三分,配上康紫鴻出塵的氣度,稱一句仙人也不為過。
穆參商當即鼻腔發熱。
“穆兄弟,你流血了。”康紫鴻道。
穆參商卻腦袋發暈,只管“嗯”一聲,走到院中,冷水兜頭而下。沖淨他的臉,也消滅他心中灼熱的焰息。
當天晚上穆參商就“尿床”了。
交給身邊小厮去洗時,穆參商雷打不動面無表情的臉上,難得見了一縷紅。
之後的三個月,在穆參商的印象裏太短暫了,他做了不少傻事,只差問一句:康紫鴻,你斷袖不?
這句話穆參商一輩子也不可能問出口,他沒有那個膽量,身為穆家獨苗,擔不起父親嚴訓,母親淚眼,穆家數代忠良,品行端直,光祖祠牌位都夠砸死他的。
可若只是試試,不往家裏帶,自然就不用挨罵。這念頭才一轉,穆參商就焦躁地甩了甩頭。
此刻,對着茅小飛蒼白細瘦的手臂,曲線精巧的脖子和肩,肩窩裏小小的一處凹陷。穆參商眉頭難受地抽動了一下,忍不住又想起那日校場抽茅小飛鞭子,他也是窄窄的腰,血水滑過白膩的皮膚,順着一塊塊清晰可見的脊骨,沒入尾端。
“哎?怎麽是你?”茅小飛等了許久,不聞許邱唯唯諾諾的應答,于是回頭看了眼。
“随處走走。”
茅小飛聽穆參商這麽說,便不去管他,一只手艱難越過肩頭,手指顫巍巍摳住嫩紅的傷口,本想着只碰一下,忍不住卻摳了兩下,頓時鮮血滲出,疼得茅小飛整張臉皺了起來。
“這許邱真是,叫他拿衣服拿那麽久!”
“不知道是誰忘了拿。”穆參商涼飕飕道,他不僅不想走了,反而走近茅小飛,居高臨下将桶裏的風光一覽無餘。
“是我。”茅小飛不滿地癟癟嘴,不客氣地把一物遞給穆參商:“反正你也沒事,那就勞駕幫我擦擦背吧。要不是你讓人抽我鞭子,也不用這麽費事。”
沉默中穆參商接過去絲瓜瓤,問茅小飛要毛巾,似乎覺得用絲瓜瓤容易擦破皮。
一時間四野俱寂寂,只能聽見茅小飛不時舒服的哼哼聲。他趴在桶沿上,有點昏昏欲睡。
不遠處一蓬燈光,棚子裏光線陰暗,茅小飛看不見穆參商沉黯的眼神,更看不見他臉上混雜着灼熱與輕視交雜的神情。
這一番茅小飛舒舒服服洗了個澡,許邱送衣服來,見到穆參商,頓時嘴巴大張得合不攏,膝蓋彎了又直又彎,要不是穆參商及時說了句:“給他穿衣服。”許邱大概膝蓋要殘了。
幹草碎碎的動靜裏,穆參商伴着稀微的光走了。
茅小飛抽了抽鼻子:“水都涼了,你再不給我穿好衣服,我可噴你的冬瓜腦袋一頭鼻涕啊。”
許邱這才回神,忙給茅小飛攏好單衣,披上外袍。
“怎麽回事,将軍怎麽和你在一起,他是不是,還想找你麻煩。”
茅小飛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會不會說點好聽的。再說他貴人事忙,有那個閑工夫找我麻煩?小小年紀,遇事怎麽老不往好地方想?”
許邱摸了摸圓腦袋:“小飛哥,你別嫌我笨。”
“那你好好表現啊,到底幫不幫我養雞。”
“都忘了這事,我看我那個哥,好像很生氣我當你的跟班,那頭也沒希望了,不如我就跟着你養雞,軍饷發嗎?”
“軍饷我管不着,不過我要是有什麽好處,就有你的。”
許邱心思單純,聽茅小飛這麽說,又親眼見到連将軍面前茅小飛都能說得上話,已然将其視作神通廣大有門道的好大哥。
而茅小飛累了一天,躺到鋪上,手腳伸直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給他擦個背,穆參商的手為什麽要往下伸呢?不過也是,那人看着就一板一眼認真得可怕,也許自己洗澡的時候沒擦幹淨。
翻了個身,被許邱的呼嚕噴得受不了,茅小飛又翻了個身,徐柒平躺着,顯得很是可靠,于是累得手腳發酸的茅小飛毫無心事地睡到日曬三竿,才懶洋洋去看他的雞。
不想還沒走到雞圈,就聽見急促的號角聲。
這個號角茅小飛還是第一次聽到,連忙拽住朝一個方向狂奔而去的士兵當中一人,問:“這是什麽意思?集合令嗎?”
“蠻族野人來了,你還在幹什麽?快拿兵器!來不及了!”說完掙脫茅小飛一眨眼跑得沒影。
茅小飛愕然,急急忙忙回去自己營房。
金子,衣服,鹽,火石,繩子,小刀子。前次逃命時的工具都還在,茅小飛忽然眉頭一皺,手在身上摸了個遍。
算了,那木牌本來不是他的東西,要跑路也是個沒用玩意兒。
于是茅小飛窺準時機,第二次準備出逃。這時一個兵掀門而入。
“茅小飛,換一件衣服,将軍讓你跟我走。”
“……”
五大三粗的兵來拽茅小飛,他根本抵抗不住,只好叫那兵背身過去,換上衣服。別說,這衣服還挺好,銀亮的一身緞绫箭袖袍,胸前繡花成團錦簇,茅小飛穿上這身,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局促道:“去哪兒?”
“上馬,馬在外面。”那人直接提住茅小飛的領子,出了帳,茅小飛被推着上馬。一人騎到他的身後,策馬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