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鋪天蓋地的火箭從天而降,墜入營房,頓成燎原之勢。

穆參商下令撤退,一時間集結的軍容整肅,分不同批次,一部分負責掩護,為大部隊争取時間搶救車馬糧草。

而穆參商自己,則穿一身粗布麻衣,坐在馬後,和茅小飛在一起。

被推搡上馬時,茅小飛暈乎乎的,現奔出一段路,他才發現坐在自己身後的是穆參商,畢竟呵斥馬匹的聲音沉穩,連握缰的手都顯得十分有力。茅小飛還得抱着馬脖子才能堪堪坐穩。

這不是茅小飛想象中的戰場,怎麽和戲裏演的不一樣啊!不是要先宣戰嗎!宣!戰!呢!

到了一條小河邊,穆參商翻身下馬,蹲在河邊,先洗了臉,掬起一捧水喝,喝完站起來招呼茅小飛:“傻了?”

“呵呵,跑路少将軍還能記起小人,實在受寵若驚。”茅小飛也走去洗了把臉,這一路狂奔,灰頭土臉不在話下。

“要請你幫個忙。”穆參商蹲在河邊,仰頭望天,燦燦的日光映照出沾滿水的俊臉,水珠從喉結滾下,滑入領中,前襟濕了一片。

“啊?”茅小飛不太明白。

“此前在西南邊與蠻族短兵相接過一次,後撤五十裏才物色出一個養兵的好地方。想不到這麽快,就又追來了。這個部族實在讓人頭疼,全然不講章法,從不宣戰……”穆參商的話聲戛然而止,跟茅小飛說這些,他也聽不懂。

茅小飛卻點點頭,他一只鞋被潺潺流動的水浸濕,往岸上挪了挪,沒起來:“接着說,不過這裏也靠近上齊,怎麽從來沒聽說他們和上齊交戰?”

“蠻族曾經是慶細的一部分,他們從未放棄統治慶細的想法。至于上齊,對蠻族而言,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另一個部族。”

“看來我們運氣好。”茅小飛一哂,随手擦去才喝水弄濕的衣襟,“這麽好的衣服,我還很少穿呢,謝了。”

“不用。”穆參商四處觀望,他的耳朵動了動,神色複雜地看了茅小飛一眼,已經在嘴邊的話卻沒說,總不能說:讓你穿這樣是為了讓蠻族誤認你是個有身份的軍官,便于我深入敵方刺探敵情。

“上馬吧,我們得繞回去。”穆參商道。

“啊?”正往馬上爬的茅小飛頓了頓,屁股扭了扭掉下地來,不敢置信地問:“我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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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穆參商不由分說将茅小飛一把抱上馬,自己跨坐到他的身後,提缰走馬,頓時耳邊呼呼生風,提問的機會轉瞬即逝,茅小飛只得繼續緊扒住馬脖子,緊張讓他渾身肌肉都一陣陣緊縮。

展現在茅小飛面前的營房,已然面目全非,地上便是焦痕,營帳都被燒得殘破不堪,門口六人一隊舉着長茅在巡視,見人來便上來攔截。

穆參商驚慌失措地從馬背上滾下去。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茅小飛也渾身哆嗦地從馬背上下來,見他身上穿的衣服華麗非常,幾個蠻族人以濃濃山裏人的口音對話,勉強能聽出他們在研究要不要把茅小飛帶去見他們的頭兒。

他們稱那個頭兒是“青蓮夫人”。

“……”茅小飛和穆參商對視一眼:是女的?

穆參商扭頭,視線從面前的六個人身上依次掃過去,請不可見的一記颔首:都是女的。

屁股上被長茅戳了一下的茅小飛忍不住嗷了聲,怒視過去,實則在偷眼看這些士兵。快入冬的天氣,從肩到肋披着一片草編織物蔽體,下圍一條草裙。個個皮膚黑得發光。

茅小飛對着其中一張光可鑒人的漂亮黑臉用手捋順頭發。

黑裏透紅的臉上忽帶了怒:“流氓!”

“……嗷!”茅小飛猝不及防腰上又被刺了一下。

“手伸出來!還有你!”生硬的命令下,茅小飛和穆參商四只手被綁在一起,一拖一拽地以別扭地姿勢走過營地,在東面營房正門被推上兩頭騾子。

一頭騾子吧唧寬厚嘴沿,津津有味地啃起穆參商的袍子。

不知道為什麽,騾子對茅小飛光鮮亮麗的袍子卻視而不見,茅小飛揚起下巴:“還是粗布有嚼頭,這些人連騾子都沒喂飽,咱們去了說不定要餓肚子。”

“你怕嗎?”穆參商忽然道。

“怕什麽?這不是有你在嗎?”茅小飛擠了擠眼。說實在的,這場面他确實沒見過,只是逃也逃不掉。茅小飛這人沒爹沒娘,幹爹不疼幹娘不愛,能活到現在,全憑能屈能伸的功夫——又稱厚臉皮軟骨頭。

穆參商心頭一動,卻見茅小飛又挨了一下刺,他們兩人身旁都跟着個蠻族人,手把拴人的繩子和騾子的缰都握着,驅策騾子上路,他們自己卻走路。茅小飛側腰衣服被長茅戳出個洞,白晃晃的單衣随騾子往前走一晃一晃甚紮眼。他細瘦的身段,坐在騾子上這下一覽無餘了。

穆參商神情複雜,眸色一沉。

繞山繞水走了半日,從天亮走到過午最熱的時候,才隐約看見一片高聳入雲望不見邊際的樹林。

“哎哎,你小心點!”騾子身體劇烈傾斜,差點把茅小飛颠下來,他連忙一把抱住死不撒手。

偏偏這時,蠻族人用長茅比着,咕嚕嚕商議一陣,一個黑臉叫二人下馬,便走在前面,牽馬似的,把串在一起的茅小飛和穆參商牽着走。

茅小飛本來帶了不少逃命工具,換了衣服,除了靴子裏一把匕首安然無恙,其他全體被他落在營帳裏。

茅小飛偷偷扭頭看了一眼穆參商。

穆參商四下在看,神情警惕靈敏。

“喂,喂喂,這是去哪兒?”茅小飛拼命從被捆在一起的兩手裏,掙紮出食中二指,扯住前方人的草裙。

頓時一股涼飕飕風來,草裙被他不小心扯掉了。

“……”頓時黑臉轉過來,茅小飛傻了,倆人四目相對,茅小飛的心噗通噗通亂跳: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草裙是系在身上的,平日裏怎麽跳也不會掉,茅小飛哪能料到,他拽住的正是人家打的結。而且穆參商不說都是女的?這個好像是男的啊?

茅小飛頓時閉目待死,眼皮忍不住虛開一條縫,窄窄視野中,黑人淡定地提起他的裙子,一本正經系上,眉頭微微皺了皺眉,闊嘴扭曲,露出兩排森森雪亮白牙:“到了你們就知道!安分點!不然拿你祭旗!我可不管你是誰。”

茅小飛頗無奈,但不敢再招惹他,縮到穆參商旁邊。穆參商很是安靜,那雙敏銳的眼似乎在觀察地形。

不知道走了多久,茅小飛口幹舌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動了。

黑人拽了他兩下,茅小飛屁股擡起一點,又往後泰山壓頂地坐下。

“兄弟,行行好,給點水,走不動了。”

水囊被舉得極高,水流潺潺,他只能擡高頭去接,嘴唇噘出老高,滑稽的樣子落在穆參商眼裏,穆參商不贊同地蹙眉。

茅小飛自然沒看見,他喝飽了,才爬起身,朝黑人點頭哈腰。方才一圈黑人都在看茅小飛表演長驢嘴接水,個個戲弄他戲弄得高興了,近乎容光煥發。

“小哥,再給一點。”

黑人眼珠猶豫地掃了一轉,他的同伴低聲說了句什麽。

茅小飛聽明白,頓時眉開眼笑:“謝謝你們,謝謝小哥。”

黑人扔給茅小飛一個水囊。

樸實無華的棕色皮質水囊,摸上去光滑潤手,有點涼。這時隊伍已經停了下來,蠻族人也在休息。

“喝點水。”茅小飛坐到穆參商旁邊。

穆參商眉毛抽搐了片刻,方道:“嗟來之食,無福消受。”

“是對我嗟的又不是對你嗟,我給你可不算嗟來之食了,算難兄難弟互幫互助,快受了。”茅小飛笑笑,目不轉睛盯着穆參商的嘴皮看:“都幹裂出血了,不疼?”

穆參商:“不喝。”

“喝一點。”

“……不喝。”

“那我喝了。”于是茅小飛斜眼看他,慢悠悠扒開水囊塞子,當着一眼能看出早已渴壞了的穆參商面,慢悠悠地喝,邊喝邊說:“山裏的泉水就是不一樣,真甜,真純,沁人心脾,溫潤适口。啧啧。”

穆參商喉頭上下鼓動了一下。

茅小飛笑了:“求你喝成不成?”

穆參商這才雙手捧着,背過身去,不讓茅小飛看見他喝水。

茅小飛站起身,看了看四周,不禁慶幸,還好他沒有逃跑。他方向感不好,但知道這裏是就是翻過他來時的幾座山,西南方另一座山裏,和這裏相比,穆參商被救的那座山就是個土包。

黃褐色鋪滿或者腐爛或新鮮樹葉的地面,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泥上,縱橫交錯的古木樹根交纏在一起,參天蔽日的大樹,枝桠交纏在一起,令陽光無法照到地上,凡是樹根上,多縱生各種野生菌。

要是煮上一鍋菌菇湯,必然鮮香撲鼻,也好去去林子裏的腐臭味。

茅小飛還沒來得及說話,蠻族人用茅逼着他倆再次上路。走這麽久路,茅小飛腿上還差一點痊愈的傷隐隐作痛起來,額頭冷汗順着鼻子滾下來。

“還要走多久啊小哥。”從被茅小飛看了裙下風光,小哥就總是避開茅小飛的視線。

這次直接沒理他,換了個人跟在茅小飛旁邊,這人更沒有好臉色,可不是方才茅小飛當鏡子照的那人嗎。鋒利的茅尖近在眼前,茅小飛決定,還是收斂些。

穆參商喝了水,看上去好了很多,薄薄兩片嘴唇嫩氣得很,茅小飛不禁暗嘆:年輕人看着就是水靈,連風吹日曬也無損分毫。怨不得安陽王出去打野食,這人和人生下來天資就是不同,生下來是耗子就要學打洞。

長途跋涉過後,踩着黃昏金燦燦的光,前方顯出數十個挂在樹上的屋。放肆的枝條間,蠻族人用他們的智慧,将屋建在樹上。

離得最近的幾個倒吊在樹枝上的孩子,個個邊啃手指,邊睜大眼睛看着兩個外來客,其中一個稍大些,一溜煙跟猴子似的竄沒了。

茅小飛邊走邊對他們和善地揮手:“鄉親們好。”

鄉親們無動于衷。

穆參商別過臉去,這還是他第一次深入蠻族野人的老巢。

黑人把他們倆拴在一棵兩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樹下,仿佛不怕他們逃跑,徑自離開。

都到這裏了,想跑也跑不掉,夜幕也已悄悄升起,半個月亮在天邊伺機而動。

“嘿,将軍。”趁四下無人,茅小飛小心翼翼地低喊一聲,朝穆參商挨過去。

“不要叫我将軍,我叫你将軍。”

茅小飛一愣,忽然明白過來,難以置信地皺起眉,扯起一邊嘴角:“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原來穆參商把他打扮成這樣帶走,不過是為了關鍵時刻和他互換身份,讓他去拖住人。

穆參商臉上微微一紅,扭過臉:“不徹底解決蠻族,早晚還會有麻煩。”

茅小飛笑了笑,無奈地點頭:“你說得對,我是你的人,聽吩咐。不過,這麽大個忙,夠放我回去的吧?”

穆參商嘴唇緊抿,微有動容,卻仍淡聲:“平安脫身後再議。”

茅小飛聳了聳肩,不再和他說話,黑人已經從裏頭出來。就在這時,茅小飛頭頂一股熱淋淋的液體滾下來,即使他反應迅猛,也難以避免頭發和身上都沾了一點。

“爪西,我要告訴你爹,你又站在樹上尿尿!”奶聲奶氣的聲音說,跑出一個小胖墩兒,一扭一扭往另一間樹屋跑去。

茅小飛摸了一手童子尿,哭笑不得擡頭去找罪魁禍首,看了半天,才在扭曲的樹幹之中,發現一雙靈氣四溢,大大的黑眼珠。

那孩子皮膚黝黑,只有三四歲,像提防踩在自己地盤上的狗一般,手腳踞地,從樹上虎視眈眈地看茅小飛。

對,他只看了茅小飛,對呵斥他的黑人無動于衷。

黑人氣急敗壞從樹上拎他下來,扯長他的耳朵訓斥,沒說上幾句,忽然發出“嗷”的一聲慘叫,捂住被小孩咬出血的手背,原地單腳跳個不停。

小孩掙脫的一瞬間,飛竄出去,速度比狼更快,三兩下縱上另一棵樹,消失在樹枝之間。

黑人一臉晦氣地先帶茅小飛去洗漱收拾,茅小飛道:“你們青蓮夫人為什麽想見我啊,知不知道,以我的身份,等着我接見的人,要從這裏排到群山以外的城鎮去。”

“她要一個血統尊貴的小孩。”

一句話讓茅小飛呆若木雞:在青蓮夫人眼裏,穆參商這樣的年少才俊,才是配得上她的種馬?為了這個就追着穆參商的軍隊不放,現在上齊以外的姑娘奔放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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