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巨狼帶着一群小狼來到這裏,他們成群結隊,兇殘冷酷,他們夜夜對月長嚎,占山為王。狼王吸收了月之精華,成精化人,每天晚上都會潛進村子,叩開一姑娘的房門,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離去。久而久之,人們稱這裏為野狼窩。

在長途汽車上,何文斌向邢戰他們講述了家鄉的故事。

邢戰聽了後哈哈大笑:“你确定不是因為你們那裏狼多,所以才叫野狼窩的?”

何文斌憨厚地笑:“我也是聽村裏的一個老頭說的,我媽說其實就是因為山裏狼多,所以才叫野狼窩的,小時候她還總吓唬我說不睡覺就會被狼叼走。”

邢戰又回味了一遍:“啧啧,看來這狼妖的日子過得還挺滋潤的。”

宮牧的眼睛斜了過來。

邢戰立刻改口:“封建迷信要不得!你們村一共才多少人,一共才多少女的,那狼妖夜夜做新郎可能嗎!”

“邢大哥說得對。”何文斌道,“不過你們還真別說,就那個跟我說故事的老頭,人家都說他三百多歲了,就是狼妖跟人生出來的。”

“是不是他每個月圓之夜還會變成狼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何文斌完全沒有領悟到邢戰的幽默感,邢戰很失望。

“你們那裏真有很多狼嗎?”邢戰問。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這麽說。”

“那有人山上被襲擊過嗎?或者家裏的家禽牲畜被咬死過嗎?或者農田被破壞過嗎?”

何文斌仔細回憶:“好像……都沒有吧,不過我們那裏沒人進深山的。”

“為什麽?”

“因為山上有狼啊。”

邢戰無語,因果關系繞了一圈又繞了回來,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個問題,邢戰不想再跟他讨論,但總覺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下了長途車,在何文斌的帶領下他們往山裏進發。

此時此刻邢戰真切感受到做人真是辛苦,另外兩個只要飄就行了,自己還得辛辛苦苦一步一步走。幸虧邢戰當兵時的底子還在,這些年也沒少鍛煉,雖然嘴上一直在抱怨,其實健步如飛。

進了山,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致呈現在眼前,茂密的叢林像綠色的絲綢将群山覆蓋,潺潺的溪水是纏繞其上的白練,薄雲漂浮在山頭,陽光像剪碎的金子從枝桠的縫隙裏灑落。如斯美景,令人心曠神怡,非複人間。

也許是因為人煙稀少的緣故,這裏的森林山脈基本保持着原始風貌,極少有人工開采的痕跡。聽何文斌說這裏是有不少産物的,只可惜不通公路運不出去,于是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但人窩在裏面,過得艱難。

起初還有人踩出來的大路,翻過一座山,路漸漸地變得難走,有些地方連像樣的山路都沒有,一側是懸崖,另一側就是深谷,很是險峻。

眼看日薄西山,夕陽迎面照來,邢戰停下腳步遙望前方。

“就快到了。”何文斌道,“天黑前一定能到,你可以住我家,就跟我媽說是城裏來的朋友。”

遠行的游子帶着歸家的喜悅,何文斌眼睛亮晶晶的,連話都比平時多,行走時一根樹枝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撥,手卻從樹枝上直接穿過。

剎那間,笑容凝固在他臉上,他這才意識到他已經死了。

沒有人能看見他,沒有人能聽見他,現在的他不過是游蕩在天地間的野鬼。

眼中的神采消失了,他低着頭,沉默地帶路。

邢戰看在眼裏,似随意般開口:“小何有女朋友嗎?”

何文斌苦笑:“當然沒有,我又窮又沒本事,誰願意跟我啊。”

“這麽巧啊,我也沒有!不過你放心,等你下去了,我給你燒十七八個女朋友,你喜歡漂亮的還是胸大的?”

宮牧幽幽地插嘴:“你是不是也很期待有人給你燒十七八個女朋友?”

邢戰斜睨一眼:“有你什麽事啊?再說了,我怎麽可能到死都還沒有女朋友呢?”

“世事難料啊!”

“你什麽意思啊你!咒我死是吧!”邢戰忽然又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天哪,不會我以後讨了老婆你還跟着我吧?然後我跟老婆那什麽的時候,你在旁邊看着?”

宮牧惡聲惡氣道:“你想太多了!”

“想太多什麽?是你不會偷看還是認為我讨不到老婆?”

兩人互相貶損,一旁的何文斌臉上又有了淡淡的笑意。

邢戰扯回正題:“我們說正事!我跟你媽說是你朋友,你媽能相信我嗎?”

“她會信的,我媽她很善良,肯定會很歡迎你的。她應該……”何文斌頓了頓道,“……很想聽到我的消息。邢大哥就說是我老板好了,她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那不行。”邢戰想到王春旭就惡心,“我就說是你工友吧。”

“不太好吧。”對何文斌來說,邢戰是他的恩人,而且好歹也是個老板,怎好把他拉低到自己的檔次。

“無所謂,我又不是沒幹過類似的活,想當初我還幫人貼過瓷磚,我貼的瓷磚可整齊了,絕對不浪費!”邢戰從不以自己賣過苦力為恥,對他來說都是人生的經歷。

宮牧又鄙視他道:“說得好像你什麽都幹過一樣。”

“沒錯,好像除了賣.淫,三百六十行我都幹過。”

“你這遺憾的口吻是怎麽回事?”

金烏西墜,天邊只剩最後一抹餘晖,邢戰他們終于到了何文斌的家。順着何文斌手指的方向,邢戰看見了一幢自行搭建的磚瓦結構小屋,一大一小兩間合在一起,牆面水泥大片大片剝落,露出灰紅色的磚頭,木質的窗戶有點歪斜,以至于無法完全合攏。小屋前插了幾片籬笆,算是圍成了一個院子,院裏一只母雞領着幾只小雞在散步,還有一小片菜園,綠油油的小白菜栽得整整齊齊。

何文斌不好意思道:“家裏破了點,不能跟城裏比,邢大哥你不要介意。前幾年我回家的時候已經修過一次了,以前更加破,下雨天還會漏水呢。”

“沒事的。”邢戰無所謂,上前敲了敲半掩的房門,“何大媽在嗎?”

屋裏一陣響動,走出來一個矮小的老太太。

何母還不到五十歲,但看上去老得像七十多歲,皮膚又皺又黑,背還有點駝,在艱苦生活的重壓下,她已過早得衰老,只有一雙眼睛還算清明。

“我就是,你找誰?”何母問。

邢戰先把買的禮物塞進門:“我找您的,我是何文斌的工友,他托我來看看你。”

何母一聽見何文斌的名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是我們家何文斌叫你來的?”

“對啊,他特意您買了您喜歡吃的豆幹叫我帶來,還有些糖果零食,他還說了叫您少點糖果,對牙齒不好。何大媽,讓我先進屋再跟您慢慢說好嗎?”

何母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連忙打開房門,把邢戰拉進屋:“快進來,是我糊塗了。”

邢戰把手裏的東西擱在桌上,又從背包裏拿出一樣樣東西,吃的用的什麽都有:“這些啊都是何文斌給您買的,他說您平時不舍得花錢,所以一定要買好給您帶來。”

“這麽多東西啊,真是的。”何母容光煥發,又是開心又是抱怨花太多錢。

何文斌在一旁看着母親,臉上也是挂着笑容,幾次想要幫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插不了手。

“謝謝你啊!謝謝!”何母連聲道謝,可在看過這麽多禮物之後,還是緊拉着邢戰不放,“那我家小何他自己怎麽不回來啊?”

一句話讓邢戰臉上的表情差點挂不住,何文斌更是直接耷拉下臉,嘴角抽搐了幾下。

何母的眼神訴說着期盼,對她來說再多的東西都及不上見兒子一面。

“他啊,忙着呢!”邢戰到底是邢戰,很快收拾好情緒,“我們老板很看重他的,根本就離不開他!”

“真的嗎?”何母驚喜道。

“當然是真的!老板給他發了很多錢,我們大家都羨慕呢!他要賺錢,賺很多錢,賺了錢才能伺候您!”

“誰要他伺候呢!”何母嗔道,歡喜了一會又憂傷道,“哎,也是啊,肯定他賺錢重要,來來去去的費時間,我不能害了他。不回來好……不回來好……”

何母自言自語,神情恍惚,連碰翻了椅子都沒意識到。

何文斌跪倒在何母腳下,向她伸出手,但何母沒有任何知覺,搖搖晃晃地穿過他的身體。

“你吃飯了嗎?我正好在吃飯,沒吃的話一起吃點。”何母強顏歡笑。

邢戰瞄了眼飯桌,只有一碗飯和簡單的一道菜:“我路上吃過了,您吃吧。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他走到門口,回頭看見何母拿着筷子發愣,何文斌還跪在何母面前仰望着她,看似是一副舐犢情深的畫面,實則是一人一鬼。

邢戰有些受不住,加快腳步走出小屋。

屋外天已暗,西面唯有淡淡的天光,月亮已從東邊升起。

邢戰站在院子裏,深吸了一口氣,宮牧感覺到他不好受,沉默地陪在他身邊。

按邢戰本來的意思是要告訴何母兒子沒了,這事情沒法一直瞞下去,對活人也是一種永無止境的折磨,可何文斌執意不肯,也只能尊重他的想法。如今真的面對思念兒子的母親,邢戰也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

“所以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邢戰嘆道。

宮牧淡淡道:“閻王手裏有本賬,生死簿上定生死。”

邢戰苦笑了幾聲:“你說究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苦,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苦?”

宮牧凝視邢戰,黑眸中有絲訝異。

邢戰痛苦地回憶:“我爸死得早,我也是我媽一個人帶大的。我記得特別清楚,還是我當兵那會,那天早晨出操,我剛剛下樓就被指導員叫去。他讓我穩住情緒,然後告訴我說我媽病倒了。我當時就有點懵,指導員說已經幫我訂好了火車票,叫我收拾一下路上必須的東西馬上回家。那個時候我連我究竟是怎麽上火車的都不知道,下了車後直接往醫院趕。”

宮牧忽然覺得氣息阻滞,好像有什麽東西郁結在了心口,又酸又痛:“那你趕上了嗎?”

“趕上了。”邢戰笑了一下,但轉瞬即逝,“不過也沒什麽用,三天後她就走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媽她病好幾年了,一直沒告訴我,怕我分心。我那會也就是個愣頭青,什麽都不懂,總想着從部隊回來後,可以有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然後養着我媽,讓她過舒心日子,但沒想到,人就這麽沒了。”

“後來呢?”

邢戰嘆了口氣:“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邢戰一人在外打拼也算是小有所成,看上去沒什麽心事整天笑眯眯的還總愛嘴賤以欺負蒼泊這種人為樂,他從來不提家事,也極少提剛入社會時有多辛苦,以至于無人知曉他的過去。只有偶爾他吹噓自己幹過多少行當時,才會對他有些微了解,但更多的時候,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宮牧發現,雖然與他日日夜夜同進同出,但實際上對他一無所知,今日無意中觸動他心緒,才窺見他一點點過往。

邢戰并不喜歡提過去,因為在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日子裏,苦多過甜,既然已經那麽苦了,又何必還泡在過去的苦水裏呢?更何況整日唉聲嘆氣的,實在太窩囊了。

內心煎熬着,面上微涼,宮牧的掌心貼着自己臉龐。

“人有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不要勉強自己。悲傷并不可恥,偶爾放縱一下無妨。”

四目相對,宮牧似乎能看進自己的心底,邢戰笑了起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試圖安慰他了。

母親的病故是他的傷痛,他從不拿出來與人分說,這一回破了例。也許是何文斌母子的觸動,也許是他認為眼前站着的是能明白他感受的人。

“行了,我沒那麽脆弱。”邢戰推開他的手,“我有個請求,不知道你能否做到,也許有些過分。”

他用了“請求”兩個字,宮牧錯愕。

“你能讓何文斌還陽一會嗎,或者也不用還陽,反正只要能讓他媽媽看見,可以嗎?”

不論宮牧能否做到,讓鬼魂現身本身就是大忌,所以邢戰說得十分謹慎。

宮牧猶豫了一下,此事自然是不合規定的,可宮牧并不是什麽守規矩的人:“行,不過最多只能維持一個時辰,且只能一次。”

邢戰大喜:“我這就把他叫出來。”

回到屋裏邢戰與何母閑聊,何母三句話不離兒子,翻來覆去地問何文斌的近況,邢戰舌燦蓮花,盡挑好的說,即使不知道的,也能随口編出些好話。

當他實在說無可說的時候,房門推開,何文斌紅着眼睛沖了進來。

邢戰也不知道他算人還是算鬼,至少表面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何母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兒子,你怎麽回來了?”

“媽!”何文斌哭着跪在何母腳邊抱住她的大腿,“媽,我回來看你了!”

何母淚如泉湧,笑容燦爛:“你回來怎麽都不事先說一聲呢?你老板那兒不要緊吧?我這邊又沒什麽事,你回來幹什麽多耽誤時間啊。”

“媽媽!”何文斌只顧抱着她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何母也不知道他是怎麽了,總之就是高興。

邢戰起身離開,将屋子還給他們母子倆,那母子倆也激動得顧不上他。

“你起來啊,好好的跪我幹什麽?”何母去拽何文斌。

“媽,我賺錢了!賺了一大筆錢!”何文斌将口袋裏的彙款單塞到何母手裏,“你想吃什麽想用什麽就買,別省!”

宮牧站在院子裏,衣袍在夜風下輕輕飄動,他的身影看上去更淡了,邢戰心口一痛。

“你不對我說聲謝謝?”宮牧挑眼看他。

本來是要說謝謝的,可看到宮牧急切的模樣,又讓邢戰起了玩心:“該說謝謝的不應該是何文斌嗎?”

宮牧驕傲地擡起下巴:“我又不是為了幫他。”

寂靜的夜裏,他們相視而立,皎潔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勾出一條銀邊,廣闊的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他們兩人。分明是成人的模樣,分明是天庭堕下的仙,分明是修煉成精的妖,卻偏偏像個讨要糖果的孩子。

“謝謝。”邢戰笑道。

宮牧揚起唇角。

短短兩個小時根本就不夠,更何況是他們母子最後一次團聚。當何文斌的手快要抓不住何母的手時,他知道他的時間到了。

他用了出差途經這個拙劣的借口,何母驚喜過度也無暇細思,分別時又拉着手說了好一會話。

好不容易把何母勸住,假裝離開,在樹叢的掩映中,何文斌的身體再一次靈體化。

何文斌走到邢戰和宮牧面前,腳一抖又要跪。

“別跪別跪!哎呀,你這樣我都看煩了!”邢戰不耐煩地拽了他一把,“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也……我也不知道……”何文斌是個沒什麽主見的人。

“該幹什麽幹什麽吧,該投胎的投胎,該轉世的轉世。”

何文斌低着頭不說話,他雖然不聰明,但是記得宮牧之前說過的話,他私自滞留人間、驚擾凡人犯了刑律,下了地府是要受刑的,轉世也無法再投胎做人。

“我……一定得去了嗎?”何文斌黯然。

來世無法再做人,是怎樣一種體驗,何文斌不知道,但想象一下就是不好的體驗。

邢戰沒死過,沒有體會,但宮牧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若是想當孤魂野鬼,就随你吧,反正我不是鬼差,沒興趣催你上路。”宮牧滿不在乎,“不過你心中已無怨,成不了厲鬼,時間長了心智會迷失,最終成化為混沌,如果你對你母親眷戀太深,也有可能會束縛在她身上,反而吸走她的精氣。”

何文斌一聽慌了,面色愁苦。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去路……”宮牧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邢戰,後者莫名地看着他。

“還有什麽去路?”何文斌急問。

“托身在有靈性的器物上,器物的靈性越足,你的心智能保持得越久,就好比邢戰腕上的珠串,是上等法器,你若是能托身在這類物件上也算是一種修行。”他雖然言語是假設,但暗示意味濃重。

這對何文斌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可以嗎?邢大哥,我可以嗎?”

邢戰對這方面一竅不通,被宮牧說得很暈:“還能這樣?”

“不過邢戰的玉珠串是認主的,你托身在裏面變成為了玉珠的一部分也必須認主。你終究是個靈體,一旦叛出就會灰飛煙滅。”

“我可以的!”何文斌毫不猶豫,他極度眷戀這個世界,所以當初才會留在人間,更何況這些天來他也早就認定了邢戰,跟着他還能留在這個世上,對他來說求之不得。

“你可要想清楚了!”宮牧一再提醒,“你去投胎,說不定再下一世又能重新做人了。但是一旦成為器靈,就永生永世無法輪回了!”

何文斌似乎才明白這一選擇的殘酷性,但他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堅定道:“我可以的!”

“好!”宮牧微笑,“那我就助你一臂……”

“哎等等啊!”邢戰這個當事人抗議,“你們說得那麽開心,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啊!”

“你有什麽意見?”宮牧埋怨地剜了他一眼。收一個魂魄,從何文斌角度來說,是留戀人間占大部分原因,但從宮牧角度來說,根本是出于私心。

玉珠串有了器靈威力加倍,器靈伺主,對邢戰來說百利無一害,一些修道之人想方設法弄魂魄,甚至不惜走上邪路。宮牧完全在為邢戰考慮,偏偏邢戰還要話多,宮牧忍不住嫌他不識好人心。

邢戰雖然對鬼鬼怪怪那套不明白,但是一聽宮牧話裏的意思,立刻就看透了收魂的本質。

“你是不是傻呀,這麽容易就被人忽悠了。”邢戰可能還确實有點不識好歹,“你是個人哎,就算你死了,也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的意思你沒聽明白嗎?你成為器靈就成了我的奴隸,就得聽我的,我讓你去死你就得去死。我們老祖宗花了那麽大的代價把自己從跪着的奴變成站着的人,你還想倒退回去?這家夥不知道是哪個地方來的老古董有這種思想也就算了,你怎麽能跟他一樣呢?”

宮牧怒:“什麽老古董,你罵誰呢?”

邢戰繼續道:“還有這珠串其實也沒什麽大用,主要是最近跟他在一起了,整日見鬼有點危險,也就是個防身的東西,所以我不在乎它能有多大力量。還有啊,我養他一個鬼已經夠心累了,整天在我眼前晃悠,最糟心的是連上廁所都跟着!”

宮牧大怒:“我現在已經能離你很遠了,我很久沒有跟着你上廁所了好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你還提什麽!我都快長針眼了好嗎!”

“所以你再冷靜考慮考慮?”

“我已經想好了,邢大哥。”何文斌執意道,“雖然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很笨,想不了太複雜的事,不過我死了之後游蕩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即使我投胎重新做人,我也不是我了,而是另外一個人。每次一想到這個,我就很難受,很想繼續活着。現在能有這個機會,我怎麽都願意!”

何文斌說得堅決,邢戰也無法再說什麽:“行吧,人各有志。”

宮牧冷冷地瞥着邢戰。

邢戰看他不動,知道他還氣着,立刻奉上一張燦爛的笑臉:“幫個忙呗,星君大人。”

旁人稱呼宮牧為星君大人,宮牧只覺理所當然,但邢戰這麽一叫,不知為何心弦一動,有了種不同尋常的感受。

霞光過後,何文斌消失在原地,邢戰再看腕上珠串,其中一顆玉珠裏有淡淡的白影在晃動。

邢戰稀奇地看了許久,又想到一個問題:“我以後每一件事,見誰跟誰說話,豈不是他都知道?”

“不會,對他來說玉珠就是一個單獨的空間,他只會在你召喚時出現,其他時候只能待在珠子裏,對外界沒有感知,除非是你大悲大喜或者遇到危險。”

“那你現在栖身在銅錢上,豈不是跟他一樣?”

“當然不同!”宮牧反駁,“他只是普通的魂魄,我是天上下凡的星君!”

邢戰不懷好意地微笑。

“我知道你要說那個詞,不許再說!”宮牧搶先一步。

“我可什麽都沒說。”邢戰非常無辜。

“你心裏說了!”

“你都管到我心裏去啦?”

當晚,邢戰就在何文斌家住下了。何母仍然沉浸在喜悅之中,熱情地招待他,喜滋滋地一遍又一遍重複“我兒子剛來看我了”。

何文斌的家外面看上去破,裏面倒是收拾得十分幹淨,走了大半天的山路,邢戰躺在何文斌的床上很快熟睡。

一夜無話,第二天邢戰早早醒來,天色微亮就出發前往山林的更深處。

山林深處人跡罕至,景色更是宜人。萬木峥嵘蒼翠挺拔,枝葉繁茂一碧如洗,晨露墜在葉尖尖上如璀璨東珠,薄霧婆娑行走其中好似人間仙境。

邢戰尋到一幽靜之處,半片翠林攬臂環抱,一潭碧池如翡翠鑲嵌山間,山石落差,一小簾瀑布如白練懸挂。

宮牧飛身躍入瀑布下,濺起的水珠像灑落的珍珠将他環繞,他盤腿而坐,緋衣愈發紅豔如火,水火交融,陰陽調和。

邢戰找了塊平整的石頭,與宮牧相對坐下。眼前的人如此耀眼,好像翠玉上的一抹飄紅,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雖然邢戰在嘴上總是嫌棄宮牧,但有如此美人在側,也是一種賞心悅目。

天地山水間純淨的靈氣在宮牧身體的循環,将精華吸收入體內,一點點修補激戰的損耗。

思緒沉澱,宮牧陷入半夢半醒間,破碎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交替出現。

他一襲緋色戰袍,一杆蟠龍長.槍鋒銳無俦,他一身烈焰如怒放的紅蓮,直沖淩霄寶殿。天兵天将攔在他面前,他站在通天的玉階上,長.槍杵地,玉階應聲而裂。

畫面一轉,山清水秀間,十丈煙羅下,他橫卧在塌上,瓊漿玉液飲之不盡。簾帳掀開,一高大俊朗,器宇軒昂之人入內。他凝目望去,卻看不清那人容顏。

剛想再進一步,景象模糊,他又置身于修羅戰場,持蟠龍跨下胯白雪寶馬,以一人之力,抵擋千軍萬馬。熱血撲面,銀槍橫掃,他一回頭,看見一人縱馬相随。

剎那間,灼熱的氣息在宮牧體內蒸騰,像一塊巨石投入湖面,攪亂了一池春水。

他猛地睜開眼睛,雙目通紅似有烈焰燃燒。

邢戰坐在石頭上昏昏欲睡,忽然胸中有所感應,煩悶不堪。他站起身想靠近些看個清楚,只見瀑布中的宮牧騰的一下從水簾中蹿出,一道虹光眨眼間飛至跟前。邢戰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一腳踩空摔倒在地。

紅雲傾軋,氣勢逼人如山石崩裂,将邢戰壓倒在地。

邢戰擡頭,宮牧精致美豔的臉近在咫尺,眉眼驕傲地上揚,眸光如剪碎的秋水,眉間的九瓣蓮珠光閃耀。

剎那間,邢戰呼吸停滞。

宮牧的手覆蓋在邢戰的臉上,指尖緩緩移動,勾畫出他棱角分明的線條。

邢戰回過神來:“你要幹什麽?”

宮牧稍稍後退一些,邢戰的壓力驟然減輕。

“給我看看你背後的鬼面。”宮牧道。

邢戰的手摸到衣扣,卻沒有動彈。他不是個矯情的人,從來不覺得人前脫件衣服是什麽大事,可偏偏這會他猶豫了,總覺在宮牧灼然的目光下,他這一粒扣子怎麽都解不開。

“發什麽呆?快讓我看看。”宮牧催道。

邢戰輕咳一聲:“我認為你還是小孩模樣比較好。”

笑意在宮牧的嘴角蕩漾,仙靈之息沾了妖氣,又邪又仙。

邢戰不再糾結,解開紐扣脫掉外套和背心,赤.裸着上身,背對宮牧。

緊致的肌肉一塊塊碼在他後背,兩塊肩胛骨間一張青黑色的鬼面清晰可見,随着他的呼吸,鬼面的表情也在變化,一會哭泣一會大笑。

“顏色比上次要深。”宮牧的聲音有點低沉。

邢戰不自在地聳動肩膀:“你還看出什麽來了?”

宮牧的掌心燃起紅光,罩在鬼面上,鬼面青黑色的線條染上紅色,變成一赤面鬼。宮牧眉頭一緊,赤面鬼的紅芒漸盛,眼看就要蓋過整張臉時,鬼面上突然冒出一蓬黑霧,将紅光吞噬。宮牧只覺一股惡寒入體,強大的力量差點将他掀翻。

“你別勉強啊!”邢戰連忙轉身扶了他一把。

宮牧定了定神:“沒事。”

現在的自己還是太弱了!宮牧暗自憤怒。又要他除厲鬼,又把他打壓得如此之弱,實在是令人費解。

“算了,反正不痛不癢的。”邢戰反過來安慰他。

宮牧默默地看着他拾起背心,套在頭上,伸出雙手向下拉,卷縮在一起的背心在經過胸口時卡了一下,然後才扯開,遮住他結實的上身。

宮牧眯起眼睛:“身材不錯。”

邢戰嘴角一彎:“羨慕?”

宮牧不說話,只是凝視着他,櫻色的舌頭緩緩舔了一圈唇瓣,只是一舔唇的小動作,由他做來別有一番妖異魅惑,仿佛那丁點兒探出的舌尖就能勾走人的魂魄。

邢戰喉嚨幹渴,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加快動作将外套穿上。

“走吧,我們去別處逛逛。”邢戰生硬地轉移話題。

之後的十來天他們一直過着簡單又無憂無慮的山野生活,清晨在瀑布下修煉,白天在山林裏或閑逛或尋個庇蔭處躺上一整天,晚上回到何家休息。

直到這天兩人逛到一處山坳,他們以為又會是一個無人的清淨之地,沒料到在一棵參天大樹下,有一間茅草屋。

那是真正的茅草屋,沒有地基,以木結構為主,屋頂鋪以厚厚的幹草。很讓人懷疑如果風一來,這房子會不會被吹走。

“有人嗎?”邢戰繞着茅草屋轉了一圈,朗聲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邢戰斷定是一件空屋,但就在他準備離開時,草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幹瘦的老頭出現在他們眼前,聲音沙啞如破鑼:“你們找誰?”

邢戰忽然想起何文斌曾說的:就那個跟我說故事的老頭,人家都說他三百多歲了,就是狼妖跟人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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