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忙了一晚上,邢戰回屋補眠。宮牧躺在他身側,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紋路。
自從邢戰沒頭沒尾說了那句話後,他的心緒無法平靜,總覺得有什麽在心口竄動。如果只是一句胡言亂語,宮牧大可無視,可偏偏聽了之後,有一種抑郁始終徘徊在心頭,揮之不去。
生魂歸體是魂魄最為不穩,一些本不屬于他的東西會冒出頭,他說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為何會攪得人不得安寧?
宮牧沉下心,讓氣息循環周轉,試圖凝神修煉。
意識模糊,破碎的記憶再一次在腦海中組合起荒誕的畫面。
胯.下的白色駿馬萬裏挑一,身邊有一人身騎青馬,不緊不慢地跟着,他側身望去卻看不清那人面目。落日熔金,他們身披霞光,在原野上縱情狂奔。
一轉眼四周陰風陣陣,鬼魅飄忽,他身着铠甲,手持蟠龍槍,每一次揮動槍戟都掃落一片陰鬼,悍然殺氣如熊熊烈火将污穢滌蕩。但他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始終陪伴在自己身邊,每當戰鬥時,他便立于身後,像座巍峨的高山,護住自己的後心。
忽然之間,萬鬼齊舞,在衆鬼的簇擁下,一鬼面魂從昏暗中探出頭。
“小心。”那人對自己說,可聲音低沉又模糊。
提槍而上,甲胄化作虹光,槍上蟠龍須發戟張,鬼面狂笑不止,率群鬼撲來。天旋地轉之際,那高大的身影擋在了身前。
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你等我,我馬上就來!”
是誰?誰在說話?任性的話語,驕縱中又帶着霸道。
宮牧睜開雙眼。他的腦海中藏着什麽,可無法找到,就好像被人藏在的櫃子裏,但是沒有開啓的鑰匙。
究竟是什麽?宮牧焦慮不安。
心緒波動,使得他的身軀愈發冰冷,邢戰怕熱,無意識地向他靠攏,蹭了幾下。
熟睡中的邢戰呼吸沉穩,姿态舒展,如刀刻般的深邃眉目凸顯出他堅毅的氣質,此刻安安靜靜地躺在身邊,毫無防備。
宮牧望着邢戰,他不同的模樣在眼前一一浮現,刻薄粗魯的,堅韌無畏的,溫和寬厚的,每一個側面都是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紛亂的內心漸漸沉靜。
邢戰一覺睡醒已是中午,他梳洗了一番後走出小屋,發現茶坊裏的氣氛與平時不太一樣。
姑娘們一個個笑得像花兒似的,連工作積極性都比以往高了。邢戰很快發現了變化的根源,就是朗謙。
朗謙早上說要當服務員後就沒有走,直接留了下來。在旁人面前他收起尖銳倔強的模樣,以一個溫和可親的大男孩形象示人,他長得又帥又嫩,嘴甜人勤快,很快讨得衆人的喜歡。陰盛陽衰的水月人家突然來了個男生,就好像姹紫嫣紅中插入了一支蘭草,衆人別提有多高興了,這讓過去水月人家唯一的男性邢老板偷偷地不爽了。
“我發現我在後宮中的地位受到了威脅。”邢戰對宮牧抱怨。
宮牧笑盈盈地眯起眼睛:“你在說什麽後宮?”
邢戰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朗謙幹得很賣力,雖然一晚上沒睡,可絲毫看不出熬夜的困倦,當邢戰起床時,他已經一個人把一貨車的瓶裝飲料都卸下搬進了倉庫。過去這都是邢戰的活,看着少年人忙進忙出,邢戰抿着茶感嘆:年輕真好。
搬了一車的貨,雖然有些累,但朗謙只覺暢快無比,尚略顯單薄的身上貼着一層薄汗,內心的郁結也稍稍松解。
朗謙父親的案件也沒有特別的進展,方揚掌控着節奏,輕判已是必然。
這天歇業後,邢戰把朗謙留了下來。
“他們又來我家談過賠償金了,我和我媽媽都松了口。”經過這段日子,朗謙已經想通了,既然現狀無力改變,就想辦法先把眼下混亂的日子安頓好,再謀将來。但是在提及這個問題時,朗謙還是神情黯然,心氣甚高的他,多少有些難以接受自己向現實低下了頭。
“你想通了就好,別委屈了自己。”邢戰也不再多問,“很晚了早點回去,以後吃過晚飯就回去吧,別留那麽晚。”
“沒關系的,我媽媽照顧自己的生活還是沒問題的,所以我在家也沒事。以後拿到了賠償金,我還想用來給我媽看病或者留着急用,不能指望着錢過日子,所以我總得想辦法掙錢。我跟我媽說過在這裏打工,她也很贊成的。”
“那什麽你不是還要複習考試嗎?我看別人都天天在家裏刷題什麽的,你也別荒廢了。”
朗謙冷冷地看着邢戰,從書包裏掏出一疊卷子。
邢戰一看都是自己做自己批改的模拟卷,連錯題都很少。
“媽的,學霸真讨厭!”邢戰對宮牧道。
朗謙的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水月人家的其他服務員早已習慣了與老板同進同出的宮牧,但朗謙還習慣不了,尤其是宮牧這個人身上透着神秘。
“那天,你們兩個在那律師家附近幹什麽?”朗謙終于問出了藏在心中多日的疑問。
“散步啊。”邢戰大喇喇地扯謊。
哪有散步散到人家小區,還那麽晚?朗謙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信,不過他也沒有直接揭穿,而是抛出了一句更加驚人的話:“我在樹後面看了你,或者說你們很長時間。”
這句有點怪異的話出來,邢戰便知不好。
“一開始我看見只有你一個人睡在椅子上,後來突然之間……”朗謙看了宮牧一眼,“他就出現了,而且模樣還很……奇怪……”
邢戰明白,必然是宮牧習慣的長發緋袍的模樣。
“再後來……又突然變成……要不是我看懵了,也不會那麽容易被你逮住。”說到這裏,朗謙又起了點小孩倔脾氣。
邢戰苦笑,實在是太過粗心大意,但宮牧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根本就不怕人發現。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朗謙說這句話時多看了宮牧一眼,因為明顯宮牧更加怪異。
“你認為我們是什麽人?”宮牧反問。
在邢戰與人說話時,宮牧極少開口,大部分時間只是當一個旁聽者。因為他懶得與人交涉,且邢戰一個人完全可以應付各種情況。
可一旦他開口,氣氛有了些微的變化。如果說邢戰在威脅他人時,如同泰山壓頂,那宮牧就像一把利刃,割出一條薄薄的刀口,将人剖開挖空。
但朗謙既然敢問,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我認為你們都是好人,謝謝你們那晚救我,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實在是錯得離譜。”
邢戰把朗謙送出茶坊,月夜下少年的身影像一把未開刃的劍,雖然還不能傷人,但劍光逼人。
“啧啧啧,看不出來這小子還挺有心機的。”邢戰洞幽察微。
突然變出一個大活人,不論何種情況都是掩飾不過去的,如此大的秘密朗謙在他們面前說出了口,那一種結果是被滅口,很顯然朗謙認定邢戰他們是不可能做這種事的,那就是另一種結果。他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發現了你們的小秘密,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再用一句感謝将姿态放到最低,他釋放出所有善意表示:我想成為你們的“自己人”。
宮牧接着他的話道:“其實,他還心存僥幸,不是嗎?”
在這個時候提那一晚,并非無心,朗謙在方揚家是試圖挽回敗局,那邢戰這兩個局外人又是為了什麽呢?必定是有所求!他們想從方揚身上求什麽,朗謙不知道,但至少可以幻想一下,不是嗎?雖然嘴上說着認了,先拿了錢把日子過好再說,可內心深處仍然有一絲期冀。
“我挺喜歡這小子的。”邢戰摸着下巴道。
宮牧眯起眼睛:“哦?”
邢戰聞到一絲危險的氣息,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緊張:“呃,那什麽,我去看看後門關好了沒。”
宮牧一只手撐在門邊,攔住他的去路:“他明明是個兼職,你給他算的是全職的工錢,為什麽?”
邢戰努力仰着頭:“那什麽,他每天還沒開門就來,歇業才走,比我這老板還勤快。”
宮牧哼了一聲,慢慢靠近,臉幾乎頂到了他鼻子上。
兩人貼得極近,邢戰清晰地感覺到宮牧身上的涼意,呼吸間也都是清涼的氣息。他的眼眸是水銀中養的兩丸黑曜石,純淨發亮,笑意在他眼角和唇角綻放,像清風拂過,吹皺一池春水,随後邢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樣。
腦中有片刻的混亂,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那麽一個人,最喜歡把自己逼到窘迫尴尬,然後笑得如榴花般絢爛。
肌膚相觸,火熱和冰涼攪在了一塊兒,似乎下一刻就要發生點什麽時候,他們的聽到一聲巨響。
靜夜裏,尤為響亮,來自隔壁的靈修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