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方揚的事告一段落,邢戰沒有再刻意關心過,可一次聽郎謙無意中透露出方揚救回一條命,但身上多處骨折,留下很嚴重的後遺症。他似乎已把父親的死放下了,不再提起,每天依然是早出晚歸地在水月人家打工,空閑的時候坐在一旁做習題。

雖然他年紀小,可腦子好使。邢戰當老板很随意,總是想一出是一出,生意好主要是靠天時地利人和,郎謙來了之後沒幾天将茶坊情況摸熟了,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建議邢戰憑借良好的人緣,跟附近的商家一起搞主題活動,主動對外宣傳吸引游客。邢戰剛剛動了點心思,郎謙已經把計劃書放在了他面前,小老板邢戰眼睛都瞪直了,還從來沒見過這號玩意兒。

相比之下,邢戰的日子就輕松多了,每天不是在茶坊裏喝茶,就是悠閑地在集市裏走街串巷跟人扯閑。

但他心裏還是惦記着一件事,就是隔壁宋游玄。自從那晚宋游玄回來,就沒見他出過門,連靈修齋的店門都沒有打開過。

回想起那夜宋游玄的異常,邢戰始終有些擔心,正盤算着找個機會去看看,另一個人先一步找上門來。

這天一大早邢戰和往常一樣天不亮就起床了,正要去公園,門一打開就看見外面站着兩個人。

如雨後一支挂着露珠的修竹,挺立在薄霧彌漫的清晨,任憑微風吹亂他的發絲,來人正是蒼溟海,而站在他身後左顧右盼一臉苦相的是蒼泊。

“這大清早的……”邢戰驚訝不已。

蒼泊在背後伸長腦袋:“戰哥,我太叔公三點多就等在門口了。”

邢戰怪不好意思的:“既然來了為什麽不敲門叫我啊?蒼泊你也真是的,就算叫不醒我也可以打電話呀。”

“是我不讓他打的。”蒼溟海淡然,“站一會不要緊,不敢擾人清夢。”

“趕緊進來坐吧!”邢戰連忙招呼。

趁着倒茶的功夫,邢戰示意蒼泊到一旁,蒼泊哭喪着臉:“戰哥,我背後的鬼面被我太叔公發現了。”

邢戰絲毫不意外:“你太叔公那麽聰明一人,隔這麽久才發現,看來是病得不輕。”

“說什麽呢,戰哥!我隐藏得很好的!”蒼泊內疚道,“他的身體好不容易好了一些,又差點被我氣昏過去,唉……”

“那現在是什麽意思呢?”

蒼泊望了蒼溟海一眼,長籲短嘆。

那邊宮牧與蒼溟海面對面坐在卡座裏,宮牧灼然目光毫不掩飾地打量着蒼溟海。

旁人在宮牧的目光下恐怕早就如坐針氈,但蒼溟海性情淡泊,只是平靜地回望他。

忽而宮牧一笑:“你這樣的身體,活得很辛苦吧?”

蒼溟海擡起戴着手套的雙手:“有的時候活得久了,都快忘了自己為什麽而活,也許有一件事能随時随地提醒,未嘗是件壞事。”

“奇怪的執念。”

太陽從東邊躍出雲層,一縷陽光照進水月人家,蒼溟海眺望了一眼遠方的霞雲,朝陰影裏挪了挪:“或許吧。”

邢戰和蒼泊端來了茶,蒼泊一看出太陽了,趕緊放下窗上的竹簾,剛剛亮堂起來的茶坊又暗了下去。

蒼溟海抿了口茶,放下時瓷杯敲擊桌面,發出輕微的脆響:“我的來意,想必小泊已與你說了。”

蒼泊扁着嘴,可憐兮兮地低着頭。

邢戰泰然喝完杯中的茶:“既然小蒼與我遇到同樣的麻煩,我不會丢下他不管的,你放心。”

蒼溟海的眉間難得出現一絲擔憂:“不知道最近你追查鬼面的來源,有沒有什麽進展?”

邢戰将方揚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蒼溟海思索片刻:“聽起來那東西并不難對付,恐怕只是一個影子。也許像方揚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只是他恰好被你們發現了。”

不知道是哪個詞觸動了宮牧的思緒,只覺腦中什麽東西在彈動,但是又無法準确捕捉,這種感覺令他十分不舒服。

邢戰發現了他的異樣:“怎麽了?”

宮牧揉了揉眉角:“千千萬萬的……影子?”

“你想到什麽了?”

宮牧沉吟許久,最終還是搖頭。

幾人又讨論了一番,沒有讨論出什麽結果,只覺鬼面無處不在,神出鬼沒。

太陽漸漸高升,将蒼溟海雪白的臉蒸出淡淡的紅暈。蒼泊看他臉色不對,怯聲道:“太叔公,我們先回去吧,戰哥這裏也要開張營業呢。”

蒼溟海起身避開陽光,望了蒼泊一眼,想要說什麽最終還是長嘆一聲,這回蒼泊更加愧疚了,恨不得找條縫鑽到地底去。

“不着急,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邢戰道。

“請說。”

“可能這個問題有些冒犯,但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想法。你說當初你師父得了鬼面具才走火入魔,我想知道你真的認為是鬼面具害了你師父,以至于殃及整個門派嗎?”

向來波瀾不驚的蒼溟海驚愕不已,他注視着邢戰,雖然在自己看來這個将近而立之年的年輕人也不過是個孩子,可其洞察力敏銳得讓人心驚。

邢戰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知道他預期的那個答案對蒼溟海這樣的人來說傷害太大。

“你猜得沒錯。”痛苦劃過臉龐,蒼溟海露出追憶之色,“師父他急于求成,奢想一步登天,又固執己見,不聽門中長輩勸誡,最終釀成大禍。”

“這就對了!”邢戰嘆惜,“他心中有妄念,鬼面才有機可乘,欲望越強烈,鬼面也就強大。”

宮牧聞言皺緊眉頭,若有所思地盯着邢戰。

一番長談下來,蒼溟海似有些承受不住,連站着都有些搖搖晃晃。

邢戰将兩人送到門口,一開門一道陰影投在他們身上。

宋游玄手執黑傘,挺立在門前,豆大的汗珠在他的臉上流淌,不知道已站了多久。他的臉色極差,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全無血色,只有挺拔的身姿尚能看出往日的風采,但他的目光依舊有神,甚至比平時還要熱烈,目不轉睛地看着從水月人家走出來的蒼溟海。

蒼溟海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差點仰面跌倒。

宋游玄上前攙扶,手還沒有碰到人,蒼溟海怒氣頓生,衣袖甩出一道勁風,将宋游玄震得連連後退。

趴在宋游玄肩膀上的翡翠奮力地揚起脖子,激動地吐着信子,想要朝蒼溟海爬。

蒼溟海神情閃爍,目露憐惜,但最終還是冷了下來。

宋游玄狼狽地站穩,傘被撞落在地,陽光直射在他身上,他畏光似的顫抖了一下。“好久不見。”他顧不得撿傘,匆匆忙忙說出這句話,好像不說出來人就會走掉。

蒼溟海沒有回應他,冷漠地移開視線。

反應最大的莫過于蒼泊,他大呼小叫:“你們認識?宋大師你認識我太叔公?!”

不過沒有人理睬他,宋游玄的視線根本不舍得從蒼溟海身上移開:“我還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蒼溟海的聲音不帶任何溫度:“我說過的,我們黃泉再見。”

黃泉再見,意為此生不見。

宋游玄的臉僵了僵,明明氣溫也不算太高,他卻汗如雨下。

蒼溟海繞過他要走,宋游玄的手抓了抓,但終究還是沒敢攔他:“你是不是又在查鬼面的事?”

蒼溟海駐足,視線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落到蒼泊身上,狠狠剜了他一眼,實在是要被這個貫能惹事的曾孫子氣死了,蒼泊委屈地扁嘴。

“與你無關的事勸你不要插手。”蒼溟海道。

“師門的事怎就與我無關?”

“陳年舊事早已爛在故紙堆裏,何必再提!”

不等宋游玄再說什麽,蒼溟海已帶着蒼泊走了,但走出幾步又回頭道:“還不快把傘撿起來!”

語氣是極不耐煩的,但宋游玄反而笑了,淺淡的笑令他憔悴的臉龐多了點生機,翡翠耷拉着腦袋,沒精打采地不動了。

蒼溟海走遠了,一直到完全看不見人影,宋游玄才彎腰将傘拾起。

當他的手從袖子裏伸出來時,邢戰看見他手背上長滿了膿瘡。

“宋老板,你的手……”

宋游玄的身體輕顫不止,連一把傘都拿得很吃力,好不容易才撐起将自己藏身在陰影之下,他用衣袖蓋住手掌。

“見笑了。”宋游玄神色如常,“我有件東西想給你們看一下。”

“先進屋吧,外面太曬了。”

邢戰猜到了幾分,偷偷地向宮牧确認:“宋老板的手是什麽情況?”

“天譴。”宮牧肅然,“窺伺天機、逆天而行自然要遭天譴,窺探越多,遭到的懲罰也就越重。天譴之毒,藥石無效,不可見天光,不可行蔔算,不可施術法,否則早晚會一身毒瘡,潰爛而死。所以修道者必先修心,不然生不如死。”

邢戰驚愕地望着他略顯蹒跚的背影。

“之前看他還好,還能壓得住天譴之毒,現在毒素激發,他這趟出門一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