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別扭
第二日黃昏時分, 一行人終于到達燮州射場。這裏比京城靠北,地勢平坦天高地闊,和京裏燥熱的氣候迥異, 因前幾日夜裏下了雨, 風吹在身上還有些冷。
齊宥下了辇車,不住往國子監那邊兒張望, 雍熾亦要接見當地臣子,放他去國子監點卯。
齊宥路走到一半, 和魏九朝撞了個滿懷。齊宥奇道:“你怎會在這兒?”
魏九朝視線閃躲:“我看那邊兒有狐貍,想去射幾只練練手。”
齊宥沒頭沒腦的嗯了一聲,繼續往國子監隊伍的方向走, 結果一回頭, 魏九朝悶着頭跟在他身後。
齊宥疑惑:“你怎的不去了?”
魏九朝道:“突然覺得天色已晚, 明日再說吧。”
說罷也不再多解釋什麽, 只默默走在齊宥前面。
齊宥和哥哥談完話, 已經料想魏九朝八成已猜到, 今日見了他這模樣, 心裏更是一沉, 一路上別說和魏九朝說話,連偶然對視都不自覺想躲閃視線。
落日餘晖把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身影拉得長長的,趕到同窗們住的別園時,天色隐約黯淡。
趙昭看到魏九朝跨進門檻, 忙上前:“你不是去尋阿宥……”
魏九朝身子一讓,賀珥看到他身後緊跟而來的齊宥, 頓時輕咳一聲不再多說。
燮州天氣并不燥熱,并沒想象中難熬,別院住滿了人, 顯出幾分屬于夏夜的熱鬧。院子裏還種了些松樹樟樹,襯着夜色很是涼爽喜人。
魏九朝冷眼望着齊宥:“你住哪兒?”
齊宥眼神躲閃,支支吾吾道:“我……我住北邊。”
北邊是陛下行宮,魏九朝面色沉下來:“和他住一起?”
“沒有!”齊宥忙否認,小心翼翼道:“我一個人睡,他就是怕別院裏人太多……”
齊宥望着好友的目光,心裏很後悔在馬車上輕易向雍熾屈服,但再一想,雍熾執意要辦的事兒,即使他不同意,雍熾也會有成千上萬個法子強按頭的。
魏九朝冷笑一聲,認真看向他:“能不能別去?”
“我……”齊宥臉色倏然通紅,慌亂道:“我不敢。”
這是實話,雍熾的身份擺在哪裏,沒有他們任性的餘地。魏九朝默默出神,似乎接受了這個結果,他看向齊宥:“那你陪我去寝室收拾收拾東西吧,我沒和他們混住。”
齊宥點點頭,沉默地跟随魏九朝穿過游廊上了二樓,別院本就是為随行人員建的,有前中後三個院落,能住上百人,此次全分給了國子監。前院裏只有一座單檐式小樓,小樓有三層,每層面闊三間,皆分給國子監裏身份顯貴的少年,魏九朝住二層最靠南的一間。
齊宥推開門,臨窗的小幾上堆滿了魏九朝的東西,汝窯的盂盒茗碗,白玉打磨的骰子,并幾條穗帶雜亂堆在一起,齊宥看不得,不自覺上手收拾:“你沒帶仆從過來?”
魏九朝坐在床邊:“書善和我一同來的,去北苑領騎射服了。”
書善是魏九朝家養的小厮,從小侍奉魏九朝的。
齊宥松口氣:“那就成,要不我真怕你死在這兒。”
魏九朝用手頂住太陽穴:“阿宥,我不想和你彎彎繞繞,你若拿我當朋友,就告訴我你和他究竟如何了?”
齊宥一怔,半晌低聲道:“他本就是為了羞辱我爹才宣我進的排雲臺,也沒真的看中我。我就和他說要真想羞辱我爹,不如等我春闱提名之後再……,他也同意了,現在就一直拖着。”
魏九朝道:“你這是與虎謀皮,不定哪一天連骨頭渣都被吃個幹淨。”
齊宥半晌才輕聲道:“我知道,我當時沒更好的法子……”
“但是你有我!”魏九朝直接打斷他,眼睛微紅委屈道:“你都沒想給我說!”
齊宥望着他,沒說話。
“你不能去他那裏。”魏九朝偏過頭:“之前你們什麽樣兒我不管,現在我知曉了,就不可能再閉上眼當瞎子!今兒你住我這裏,我倒要看看他身為一國之君,好不好意思大半夜跑來國子監這邊兒要人!”
齊宥登時急了,他最怕身邊人和雍熾頂上,要是旁人還好,知曉個分寸,可魏九朝長到十幾歲,向來是個不拘形跡不懂低頭的纨绔,這樣下去怕是要吃大虧。
“哥,哥!你小點兒聲!”齊宥去扯他袖子:“崔銮就住隔壁,這地方隔音又不好,自從你上次生日宴時把尚書家的小兒子打出毛病,他們就一直盯着咱們,我當初不告訴你是怕你惹事,你還在這兒吼!”
“他們都去領騎射服了,不在,在又如何,小爺不懼他們!”魏九朝上前扣住齊宥手腕,帶着初出茅廬的莽撞:“阿宥,你是我朋友,我不準旁人欺負你,陛下也不行!”
齊宥現在看見魏九朝便頭大,真讓他在這兒住一夜,心理壓力不比和雍熾住一晚小,他無奈道:“九朝……你清醒點,他是皇帝,是陛下……”
魏九朝眼眸中沒有絲毫退縮:“陛下也不能為所欲為!”
“九朝,醒醒吧!你這叫以卵擊石!除了激怒他毫無用處!”齊宥掙脫他手腕,推開他狠狠心道:“你以為處處都如同國子監,能讓你逞能耍威風?你以為人人都如同我們的師傅,同窗,拿你的任性無可奈何?這世上有的是人能磋磨你,有的是人能讓你認笨認慫認命!”
齊宥偏過頭,胸膛微微起伏,窗外皓月依舊高懸,他從穿書之後,我命不由我的感覺常常特別強烈,他漸漸學會做大人,學會承受降臨在他頭上的命運,甚至,還要籌劃怎麽巧妙的逃離……
這大概是和魏九朝最大的不同。
魏九朝沉默半晌,悶悶道了句:“我先去洗澡。”
齊宥看他聽進去勸了,總算松口氣,但心底卻隐隐發疼。
魏九朝轉身出去,門外立刻傳來反鎖的聲音,齊宥一怔,忙沖上去拍門道:“魏九朝,你瘋了?”
隔着門,魏九朝的聲音有些模糊,但仍然堅定:“阿宥,你說得都對,但就算你任由他欺負,我也無法袖手。我不能……不能由着他作踐你!”
說到最後,聲音漸低。
齊宥直接捶門:“你他媽真瘋了?我今晚不出現在他面前就是抗旨,明日怎麽辦?”
“我今兒還偏想抗旨試試!門是我鎖的,你是我關的,他要追問,也皆是我一人所為。”魏九朝毫不猶豫道:“我去浴堂,你安心等我回來。”
齊宥握住門栓死命搖動,門扇微晃,但無濟于事。
齊宥順着門板緩緩滑坐在地,望着滿室狼藉,只覺得身心皆憊。
沒過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齊宥擡起頭,忙輕聲道:“九朝?”
門外傳來疑惑的聲音:“齊公子?”
是書善回來了。
齊宥喜形于色,連連拍門道:“書善,是我,你家公子不小心把我鎖在屋裏了,你有鑰匙吧?快把我放出來。”
外面傳來細細簌簌開鎖的聲音,書善道:“這門本來只有一把鑰匙,帶在少爺身上,我怕少爺不小心弄丢,悄悄配了好幾把備用。”
話音剛落,門扇吱呀打開,齊宥松口氣,他不敢久留,拍拍書善肩膀道:“真有你的!明兒我再好生謝你,我先撤,等你家少爺回來,給他說一聲。”
書善望着齊宥離開的背影,一臉懵逼站在原地。
別院裏極為安靜,蟬鳴清晰入耳,少年們正是最能鬧騰的時候,乍然來到此處,自然呼朋喚友去盡興玩鬧,誰也不願呆在院中房裏消磨。
齊宥默默拿出那把冰扇,想起當初和魏九朝嬉笑的畫面。
如同魏九朝所說,等考過春闱入了朝堂,大家的閑暇會越來越少,想無憂無慮的出來玩鬧更是難上加難。
魏九朝那麽期待和他一起射獵,可盼望多日的射獵場近在眼前,兩人卻分道揚镳。
一切約定都被硬生生破壞,齊宥心裏說不出的氣悶失落。
他不曉得魏九朝是從何處得知,也不知道他究竟知曉了多少。
這件事兒像梗在二人之間的山塹,齊宥沒辦法裝做毫不知情,厚着臉皮上前和魏九朝談笑一如往昔。
甚至……今夜之後,齊宥都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
賀珥剛領完騎射服回來,看到齊宥獨自走出院子,忙追上去。
賀珥也明顯看出齊宥的不對勁,道:“你和九朝是不是鬧別扭了?”
齊宥含糊道:“嗯。”
“你們向來床頭吵架床尾和……”賀珥漫不經心的調笑,他總旁觀他們鬧別扭,已經習慣了:“還沒消氣?”
齊宥悶聲道:“這次……情況特殊。”
“你生辰要到了。”賀珥和魏九朝一起沿着步道往南走:“到時我們聚着鬧鬧,定能說開的。”
說開……齊宥覺得頭更痛了,但也不好再說什麽,順着賀珥的話嗯了一聲。
半晌無話,齊宥随口道:“趙昭呢?總看不見他。”
“去找唯時了。”賀珥道:“自從開始射獵,兩個人常在一處。”
夜涼如水,齊宥驀然想起他們幾個人裝鬼吓蔣司正的事兒,此時繁星滿空,映着射場的明燈萬盞,遙遙望去如銀河傾瀉。
美景如斯又能如何?還沒有半夜潛入學裏那夜開心呢,齊宥百無聊賴踢着石子,垂頭往前走,隔着竹林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二弟,這口氣我們可不能忍,今兒晚上我非打斷他的腿,讓他日後也學乖一些!”
“一會兒你先從後頭拿袋子套住他頭,我們幾人上前摁住他。”
齊宥和賀珥都聽出了是崔家那幾個人,一時有些發蒙,都放緩腳步,屏住呼吸細聽。
“怎樣?今晚過後你這口氣算是出了。”
“這……只怕魏家鬧事。”
“他怎知是誰打的?月黑風高,挨了悶棍只能認慫呗!”
齊宥總算聽明白了,崔家那夥人帶了人手,打算在半路上趁魏九朝不備下手。
他再也忍不住,直接穿過竹林走到幾人面前,冷道:“你們要揍誰?”
崔銮盯着齊宥,半晌才陰陽怪氣道:“喲,原來是陛下侍讀小齊公子啊。怎麽,今兒沒去侍奉陛下?”
崔家的堂弟當日也去了後山,知曉齊宥不是他們能得罪的人,忙拼命拉拽崔銮:“表哥,算了吧,咱們捶魏九朝,別沾他。”
齊宥冷聲道:“你敢動他就是和我過不去。”
“呵,你有什麽沾染不得?還敢放這種狠話?”崔銮嗤笑道:“莫不是真以為自己當了侍讀便能橫着走,我今兒告訴你,我姐姐是要當皇後的人!”
齊宥微怔,看向他:“你聽誰說的?”
崔銮想起家裏人的囑咐,頓時把顯擺的話噎回去:“要你管?”
齊宥蹙眉。
賀珥道:“崔銮,這是射場不是京城,陛下來此是為了散心消遣,你惹出事端,是要給陛下找不痛快麽?”
他聲音很淡,話鋒卻咄咄逼人。
崔家幾人登時被問住,崔銮憋紅臉找不到說辭,幹脆開始人身攻擊:“行啊你賀珥,前幾個月還巴巴兒跟在我身後呢,這幾天又換人舔了?”
這話太過刺耳,齊宥忍不住上前兩步想打人,賀珥忙揪住他衣袖。
賀珥擡眸,聲音聽不出起伏:“今晚撞見我們,事發後定是瞞不住,我勸你們還是趁早散了吧,九朝出事魏家定不會善罷甘休,崔公子,你又何必和魏家結仇呢?”
幾個人見計劃被撞破,心裏都萌生出退意,猶猶豫豫站在原地。
賀珥看向崔家的堂弟:“當日魏公子不會無緣無故打你,為何挨打你心裏最清楚,你想讓事情越鬧越大,無法收場麽?
那堂弟登時一怔,忙去扯崔銮衣袖:“表哥,明日還要射獵,咱們今晚還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崔銮也順勢下了臺階,狠狠瞪了賀珥一眼,冷哼一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