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敗露

燭火微搖, 雍熾始終沒有再開口。

蔣辰默然靜立,也不敢再多說話。

在他看來,齊宥身上疑點重重, 和行刺之人定然有所聯系。

但陛下今日遇刺, 情況危急,仍執意護着馬背上的齊宥。他有些拿不準齊宥的份量, 出于謹慎,只好點到為止。

半晌後, 雍熾按了按眉心,神情有些低落:“此事不必再議,朕……相信齊家。”

蔣辰擡眸, 陛下說得是相信齊家, 卻不是相信齊宥。

相信齊家, 是相信齊家懷有忠君愛國之心, 不會做與刺客勾連的叛臣。

相信齊宥, 則只是單純的相信此人絕不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這其中的差別微妙又巨大。

蔣辰心思一動, 擡頭道:“陛下萬乘之尊, 今日卻因齊公子疏忽自身安危, 臣真是驚心。”

他躊躇,低聲補充:“畢竟當初陛下對臣等提及此人,是當作玩笑取樂的。”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雍熾對他提到齊宥, 眉飛色舞說自己找了個新樂子。

那語氣和議論起尚寶局進貢的新奇玩意兒,馴獸所豢養的稀罕犬馬, 沒有任何區別。

他心裏明白齊宥的身份,表面上絲毫不開罪,心裏卻有看笑話的輕視。

然而這次出獵, 陛下把他弄糊塗了。

“蔣辰,你記不記得當初朕為了馴服一匹北疆進貢的戰馬,摔斷了兩根肋骨。”雍熾在光線昏暗的大殿中踱步,輕描淡寫:“倒不是因為那馬多重要,而是……朕就是這樣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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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熾受傷,很多人想要把戰馬斬殺,雍熾拒絕,在他心裏,戰馬是他心愛的獵物,他自然要保它周全。

戰馬馴服後,雍熾極為興奮地兜風撒野,但沒幾個月,興趣也就淡了。

雍熾負手而立,顯得胸有成竹,眼神卻下意識的避開:“戰馬如是,人亦如是,齊宥的身份你也明白,朕自然不能讓他出差池。但孰重孰輕,朕心裏有數。”

蔣辰放下心:“是臣多慮。”

雍熾擺擺手:“下去吧。”

大殿昏暗,雍熾站起身,伫立良久,他何必要給蔣辰說這麽多?

是為了解釋真相,還是為了掩蓋真相?

雍熾自己也說不明白,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齊宥滿臉促狹和他說笑話的模樣,認真捧着他手掌的模樣……

雍熾心裏竟然湧起一絲……愧疚。

随即皺皺眉,在心裏為自己抱不平,受傷的明明是他,這莫名其妙的愧疚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他深吸口氣,緩緩推開側殿大門,齊宥閉合雙眼睡在床上,膝蓋下方青紫的傷口剛上了藥,褲腿微卷,露出壓在被單裏的光滑柔韌小腿。

昏黃的燭光幽幽暗暗掃在上面,雍熾強忍住伸手去撫的沖動。

趁着燭光走到床頭,坐在床邊兒看着他。

齊宥很快張開眼,望着他輕輕叫:“陛下。”

眸子裏微含水汽,整個人望去有幾分脆弱。

雍熾想起方才的渾話,混雜着愧疚和悔意,淡淡嗯了一聲。

齊宥絲毫不知方才的對話,他眯了一會兒,但睡不踏實,夢裏都是雍熾抱着他策馬飛奔,雍熾的胸膛很溫暖,而他們背後,血流漂杵。

齊宥側躺着,左臉壓在枕上,朝雍熾伸出手:“陛下真的沒受傷?”

夜色朦胧,窗外樹影微晃,他忽然格外依賴雍熾。

雍熾眸色漸沉,嘴角勾起:“朕褪了衣衫讓你前前後後過目一遍如何?”

齊宥在夜色裏呼吸一滞,不由自主的朝床榻裏頭挪挪身子,輕聲道:“陛下沒受傷就好,時間也不早了,陛下去歇息吧。”

尾音軟軟的,如小鈎子般精準的牽動雍熾的心,雍熾輕笑一聲,聲音很低沉:“躺在床上對朕說這種話,算不算你自薦枕席?”

齊宥聲明道:“臣的意思是讓陛下去正殿,那裏才是陛下歇息之地。”

“笑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身下的床自然也是朕的。”雍熾忍着疼,理所當然脫掉外衫,硬躺在齊宥身邊:“朕賜一半床給你,現在要收回另半邊。”

齊宥看着反客為主的某人:“……”

月光微涼,裝滿冰塊的納涼扇輪轉動,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

雍熾能覺出臂膀上的箭傷随着呼吸起伏隐隐作痛,他不理會,側轉身,抱緊齊宥。

齊宥身子微微一僵,看到雍熾沒有下一步動作,終究沒有掙紮,閉上雙眼假寐,他的意識在雍熾溫熱平穩的呼吸中漸漸昏沉,沒一會兒竟真的沉沉睡去。

雍熾緩緩張開雙眸,趁着月色掃過齊宥朦胧的身影。

少年合衣而卧,衾衣的紐扣系得很規整,白皙的脖頸因此顯得愈發禁欲。也許終究有幾分拘謹,即使睡着了,他仍雙臂交叉擺出防禦的姿勢,睡相謹小慎微。

夏夜悶熱,雍熾的視線落在齊宥浮起薄汗的額頭,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伸手解開齊宥脖領處的扣子。

扣子解開的瞬間,一張紙帛從齊宥懷中滑落到床上。

雍熾偏頭,神色微凜。

那是一張燮州射場的地圖,有行宮各處的清晰防控,守衛薄弱處還特地被人勾了圈圈。

臂上的箭傷隐隐作痛,雍熾不禁皺了皺眉,他不相信齊宥會和刺客有關聯,但這封地圖又清晰的擺在他眼前……

雍熾頓了頓,繼續往下看,發現有條路線被朱筆粗粗地标注,直通向行宮東門。

地圖上的字遒勁有力,飄逸醒目。

但這不是齊宥的字,也不是齊家人的字。

雍熾瞥一眼尚在熟睡的齊宥,冷笑着翻過紙帛。

反面的字跡密密麻麻都是齊宥所寫,提到了有事兒去找國子監別院的四穗,運送冰車的沛生。

還有從京城到江南的幾條路線以及乘船擺渡費用。

看來不是刺殺,是逃跑,還有一個不明底細的男人在幫他。

背叛!欺瞞!好得很!

雍熾驀然升起羞惱,騰的坐起身,臉色陰沉得吓人。

齊宥模模糊糊感覺到了悶熱,在夢中無意識的拉住雍熾手臂,嗓音啞啞的吵着熱。

齊宥沒有用力,輕輕一掙就能擺脫,雍熾卻瞬間被拿捏住,半晌沒有回過神。

雍熾眼眸微暗,本想起身叫人把齊宥拉出去,結果最終親自起身,在扇輪裏添了兩塊冰……涼風習習,齊宥在夢裏舒服的哼唧了兩聲,換了個姿勢繼續睡的香甜。

雍熾又掃了一眼逃跑路線,把地圖原原本本塞回齊宥懷裏,還再次替人系好了扣子。之後回身躺下,伸臂把人緊緊锢在懷中。

察覺懷中人平穩的呼吸,雍熾微微勾起唇角,他想逃也由得他,再抓回來慢慢把心拴住就是了。

自從射場回來的一夜過後,已經有四五日了,齊宥再也沒看到雍熾。

他去問侍奉的太監宮女,他們都賠笑說陛下近來事務繁忙,又要調查當日的刺客行蹤,又要督促禮部給您辦生辰宴,自然沒太多時間,等生辰過了,再讓陛下好好陪您。

齊宥心頭泛起苦意,在計劃中,生辰那日的夜晚,便是他逃亡之時。

本來想借這幾日多和雍熾說幾句話,來一場鄭重些的告別。

誰知他卻每日消失的無影無蹤,射場時他的搭救,自己都沒來得及道一句謝。

但這一切也不重要了,生辰之後,他拿着銀子跑去江南小鎮,等風頭過了再和哥哥聯系,等哥哥外調出京團聚就好。

至于雍熾……想必這一生再無交集。

齊宥嘆口氣,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悵然若失。

他垂着頭,唉聲嘆氣去國子監別院找哥哥所說的四穗。

四穗是個圓臉的小宮女,看上去挺可愛,齊宥把信給她:“這是我寫給魏九朝的信,三日之後你幫我把信給他。”

信有兩封,一封是寫給魏九朝的,一封是托魏九朝轉給哥哥的,兩個人看了信,自然會明白自己的處境,知曉自己要逃離的苦衷。

齊宥知道,父兄從心底還是希望他能光耀門楣的,然而自己留在京城又有何用?只能給齊家平添羞辱。

至于魏九朝他們幾個,以後選官選來江南,大家照樣團聚,即便不能,一年也能見個三四次。

什麽都想明白了,可是齊宥心裏頭一點兒也不痛快,腦海裏總是閃過雍熾譏嘲的嘴角,和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四穗眨着眼睛:“你三日後去哪兒?”

“你莫管。”齊宥費力翹翹唇角:“信要安安全全送到他手裏,知道了麽?”

四穗撅撅嘴道:“知道了。”

回到行宮,還是沒看到雍熾身影,桌案上的海棠蘭花嬌豔欲滴,應該是侍女每日都來換新鮮的。

想起雍熾那日的戲言,齊宥沒來由紅了耳根。

下次夏日花開時,別說侍寝,他連自己躲到哪裏都不知道吧。

腦補雍熾無計可施的模樣,齊宥心裏湧起一陣小得意,嘴角剛浮現上翹弧度,又瞬間僵硬。

畢竟無論雍熾是何等模樣,自己都無法親見了。

齊宥悶着頭走回偏殿,呆呆地坐在椅上,看着日頭往西邊落下。

天剛擦黑,窗外響起嘟嘟嘟的扣窗聲。

齊宥走過去打開窗,蕭朗吟站在窗外臺階處,夜色中長身玉立。

蕭朗吟定定看向他,低聲道:“還有三日。”

話未說完,齊宥卻立刻懂了。窗外天色沉沉,墜在人的心頭,讓人喘不過氣。

齊宥緩緩吸口氣,抿抿唇道:“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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