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7)
包圍。原來歷經嚴寒再見春暖的感覺這麽開心。我不是個做生意的高手,更不是個做生意的老手,但我用自己笨拙的方式,當了一回拓荒牛。
下午從張帆家把暖暖接回來,帶着丫頭在小城裏溜達了半天,很豪氣的和暖暖說着:“看上什麽了,媽媽給買。”我迫切的想把這幾天對女兒的愧疚都補償回來。
暖暖看來看去,一會兒指着這個吃的,一會兒指着那個玩的:“媽媽,我要。”那天我也沒有吝啬,只要她看上的,統統給她買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我一手拎着一包大麻酥和馬蹄糕,一手牽着女兒,美美的回了小區。剛進院子,手機響了。我接起電話,是媽媽的:“揚揚,下午碰到清蓮媽,通知咱們二月十六在鎮上辦結婚酒席呢,你回來嗎?”
我手裏的馬蹄糕“通”的掉到了地上,面如土色。一時竟然全身發麻,說不出話來。
“揚揚?”媽媽喊了一聲。
我回過神來,聲音還在打哆嗦:“她,她确定了?”
“二月初六,就是下個月,在男方那先辦,清蓮媽把出席的禮服都在錦繡園做好了。還不是定了?”媽媽察覺到我聲音的異樣,“揚揚你怎麽了?”
“我替她高興。”這句話說出來,我的心都在滴血。
“咱們得給多少錢啊?”媽媽問着我,“倆家走的比較近,1000夠了嗎?”
“您随大家吧。”我哆嗦着挂了電話。眼前一陣發黑,我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手裏拉着的女兒癟起了嘴:“媽媽,媽媽。”
我用力定住了神,站在那裏,本來以為春天到了,卻是寒流再襲。我拼勁全力把女兒帶回了家裏。方才已經在外面把晚飯吃了,女兒又跑去玩起了娃娃。從北京來的時候,別的東西都可帶可不帶,惟獨那個娃娃,女兒死抱着不撒手。可如今我看着這個娃娃,那麽紮眼。
為什麽所有的山盟海誓都付流水?為什麽所有的君子一諾都成空城?而更可笑的是,為什麽我還會在意這些?我該不信趙以敬的,我該不信狗屁愛情的,我該不信等待解決的,可我信了,盡管我嘴硬,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隐隐還有着渴盼和期冀。直到這正式的婚訊,把我所有的夢幻砸了個粉碎。
我像木偶一樣陪着女兒說着倒三不着倆的話,直到女兒睡下,我才終于跑到客廳,壓抑的哭了出來。
不知哭了多久,夜漸漸的靜了,我的哭泣成了抽噎,摸出手機,控制不住的想打給趙以敬,想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就要這麽結婚?可是我的手抖了半天,沒有勇氣,我甚至沒有勇氣給肖彬或者凡苓打電話,我怕他們又一次證實,這是真的。
快到元宵節了,月亮的光很亮,從窗口移到廳堂,我的心卻一點點的死寂。我沒有想過,真心對待的兩個人,居然會因為別的原因,而無法再一起,這是多麽的可笑?只為一方成悅錦,就能把兩個人栓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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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悅錦,想起這個,我的心又跳突起來,忍不住給外婆撥了個電話,出乎意料的,竟然開機接通了,外婆的聲音沒有一般老人的蒼老,卻很安靜:“揚揚,還沒睡?”
我看了下手機,快十一點了,外婆應早睡了,這是被我吵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頹靡:“外婆,可以和我說說話嗎?”
“怎麽了?”外婆有些緊張,“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
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沒有,外婆,你能不能告訴我,咱們和清蓮家是什麽親戚?”
“這要說起來,話就長了。我得給你講好久。”外婆淡淡笑了,“大晚上就問這個?”
“還有,外婆,你知道成悅錦嗎?”我頓了一下又問着:“你認識杜衡嗎?你知道趙家嗎?”
“誰和你說這些的?”外婆的聲音顫了一下,追問着我,“你怎麽會知道成悅錦和杜衡?”
“這要說起來,我也得講好久。”我有些無奈悲涼,“外婆,成悅錦到底是什麽?”外婆那邊是沉默,我的心有些震顫:“外婆,告訴我吧,我已經被成悅錦快要折磨瘋了,成悅錦是清蓮家傳的嗎?她是絲綢世家?”
“她?”外婆有些驚訝,“如果非要追根尋源,也算吧。”轉而嘆了口氣,“揚揚,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如果是和成悅錦有關的,你可以回來,我仔細的講給你。”
說到回去,我又猶豫:“我——”
“不早了,你要想聽,我先和你說說成悅錦,別的以後再慢慢說。”外婆嘆了口氣。
☆、深院靜:逃婚
民國十六年的春天,江蘇揚州。
一夜春雨潇潇,瓊花疏影。此時的揚州城還未蘇醒,座鐘剛剛指向了五點。一戶看着頗為氣派的人家,東側的角門吱呀了一聲,探出了一個瘦瘦的身子,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看着四下無人,整個人邁了出來,月白的短襖,黑色的學生裙,手裏提着一個大大的皮箱,将角門輕手輕腳的關好。向着巷子東頭吃力的跑去。
巷東一個穿着粗布衣褲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套着輛馬車,焦急的看着,等那個瘦小的身影跑到跟前,一把把她的皮箱接過,連人帶箱子攬上馬車,向着城外疾馳而去。
瘦小身影問着少年:“船準備好了嗎?”
“杜小姐,都好了。咱們到了六圩渡口,過了江,就到了鎮江,再坐上快車用不了多久就到上海了。”少年由于緊張,說話也有些氣喘籲籲,“淩泉哥說上海那邊都準備好了,就等小姐去呢。”
被稱作杜小姐的女孩子縮在馬車上,緊緊抱着懷裏的皮箱,這一去,她不知道後果。但是不管怎樣,揚州是呆不下去了。
馬車狂奔了一個小時,終于到了六圩渡口,杜小姐從馬車上靈巧的跳了下來,還沒來得及拿皮箱,忽然從另一側的路上趕來了三駕馬車,速度很快,煙塵四起,杜小姐的臉色變得煞白。
少年大聲喊着船家:“王伯,快。”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風馳電掣的馬車在兩人身邊停下,一個穿着藍錦長衫的年輕男人早已跳下,用力把杜小姐扯過,目光中全是厲色:“衡兒。”
完了,杜衡閉上了眼睛,被男人用力塞進馬車裏帶了回去。男人一轉身,指着少年發狠道:“敢拐杜家的小姐,往死裏打。”
幾個粗打扮的家仆沖了上來,對着少年一頓拳打腳踢,卻并沒敢往死裏打,一個帶頭的看馬車走遠,喝住了其它人:“這也是趙家的人,真打死了誰賠得起?”一行人跟着回了杜家。
杜衡早被男人拎到了後院的杜家祠堂:“跪下!”
杜衡看着面前的牌位,跪了下去,倔強的擡頭看着男人,眼中含淚:“二哥,如果爹娘還活着,不會讓我下跪。”
杜仲看着妹妹,心裏揪了一下,爹娘去的早,大哥早沒了音訊,只有這一個妹妹,杜仲一直寵在手心裏,如果平時,看着妹妹這樣,他的心早軟了,但是這件事非同尋常,他實在沒了辦法:“衡兒,你堂堂一個大家小姐,不清不白的跑到上海去找那個窮小子,你知道是什麽後果嗎?他怎麽安頓你?”
杜衡咬唇道:“那也比嫁那個浪蕩少爺強。”趙家的那個放蕩公子趙石南,全揚州城都有名,自古揚州繁華地,遍地的青樓楚館,只怕沒人不認識趙石南。
杜仲皺着眉頭,揚州城裏提起趙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祖上出過一個榜眼,兩個進士,書香望族自不必說。便是到了清末落了勢,仍然受着官場的照拂。否則做絲綢生意的那麽多,怎麽就他家能做的風生水起?只是到了前幾輩,囤絲囤成了白老虎,反把自己困進去了。但即便這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個趙家在揚州城裏跺跺腳,大家還要給幾分薄面。杜仲自認為給妹妹配了這樣的人家,不算委屈她:“你光看到他浪蕩,你知道他在那種地方幹了多少正事?”
杜衡氣結,那種地方能幹什麽正事。她杜衡也不是裹着腳縮在家沒見識的女人。她擡眸看了眼杜仲:“二哥,你這麽說不違心嗎?”低頭說着:“你讓我嫁趙石南就沒所圖嗎?”
“你!”杜仲被戳中了心窩,擡起了巴掌,但是看看妹妹白皙如瓷的臉龐,還是下不去手,半晌,舉起的手又落下,嘆了口氣。杜衡說的沒錯,讓她嫁給趙石南,他是有私心的。
杜家雖比不上趙家,但也是揚州的絲綢大戶。在杜仲父親手裏,做的醉花錦是揚州奇貨可居的名錦。但是父母早早撒手人寰,醉花錦成色一年不如一年,漸漸賣不上好價錢。
眼看繼續做絲綢要賠的精光,杜仲忙把城裏的幾處綢莊都轉了出去,只剩下了生絲的出口生意,又籌了錢開了了錢莊。五六年的時間,生絲的生意越來越滑坡,錢莊的生意反倒如火如荼的起來。偏巧今年時運不濟,杜家一直倚靠的官員左之祥調任,又趕上四月時局大動蕩,警察局每天只進去人,不出來人,一時人人自危。杜家的錢莊提現的多,卻沒了存錢的,短短一個月就捉襟見拙。
這個危急時候,杜家跑遍了揚州城的富商大賈,只趙家提出可以借錢給杜家周轉,但條件是倆家聯姻。一家人便不怕再說倆家話。杜仲也知道趙石南喜歡眠花宿柳,也是因着這個毛病,已經二十二還沒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肯把女兒嫁過來。但是趙家老太太說道:“石南年輕,難免荒唐,成了家就自然好了。”
杜仲心裏糾葛,但眼下錢莊馬上瀕臨倒臺,他也顧不得許多,至于趙石南的荒唐,都是男人,自己以前也荒唐過,他并不覺的是個很大的事。反正妹妹嫁過去是名門正妻,榮華富貴一輩子。他不明白疼愛的妹妹怎麽就轉不過這個彎來?竟然做出跟個窮小子私奔這麽丢人的事?如果不是他疼愛的妹妹,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他早就打死算了。
“想不明白,你就繼續跪着。”杜仲看了看杜衡,拂袖而去。
杜衡看着面前的一個個牌位,眼淚流了下來。哥哥究竟是哥哥,如果爹娘在世,就算趙家是金山銀窩,誰會舍得把她嫁給趙石南那個混賬?
如果不是哥哥橫加阻攔,她這個時候,都已經到了鎮江,沒準都到上海了。上海,杜衡沒有去過,但是淩泉哥哥同她說,上海有高樓,有十裏洋場,有女子大學。杜衡不是鎖在深閨的小姐,四五歲的時候跟着哥哥讀私塾,後來興起女校,杜衡便去讀女校。如果不是這場婚事,杜衡的目标就是去淩泉說的女子大學去見見世面。
想起趙淩泉,杜衡心裏暖暖的。認識趙淩泉很偶然。三年前,杜衡十三歲,和女伴去茶社吃茶的時候,旁邊幾個十五六的年輕人正在高談闊論,嗓門大的把這一桌子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惟獨有一個清瘦的少年,一直啜茶不語,只是淡淡聽着。
其中一個虎頭虎腦的搡了他一把:“淩泉,你說。”杜衡便知道了他叫淩泉。
“胸有鴻鹄志,何必慨而歌?”趙淩泉淺淺笑着,聲音卻很堅定。另一個人無趣的說道:“淩泉那麽有學識都不說,咱們瞎扯什麽。”頓時剛才的喧鬧銷聲匿跡了。
杜衡好奇的看着那個叫趙淩泉的人,不知道他怎麽有那麽大的威信,剛好淩泉擡眸,迎上了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心咯噔荒突了一下。
一旁的人又問道:“淩泉,聽說趙家買了留聲機?”另一個人湊過去也問:“聽說留聲機會把人的魂魄吸了去,是真的嗎?”
杜衡也曾經聽爹講過以前宮裏的老佛爺都聽過留聲機,馬上來了興致,拽着女伴湊到了淩泉那桌,盯着他問道:“真的有留聲機嗎?”
趙淩泉最不喜歡別人向他打聽趙家。這些人對他的恭敬,只因為他是趙家人。但他在趙家卻并不得意。
趙家是望族,幾代同堂住在深宅大院裏。趙石南的父親是長子當家,而淩泉母親改嫁趙家二叔帶來的繼子,淩泉是有骨氣的,并不願棄了祖宗,跟着趙家姓趙。但是趙家怎麽能容易養個外姓的小子,硬逼着改了過來。
淩泉的繼父在趙家尚且沒地位,何況他這個拖油瓶。盡管他自小讀書用功,處事穩重,卻從沒受到過表揚,只有歧視和冷眼。反倒是趙家的那些個浪蕩公子,尤其是趙石南,處處風頭過人。淩泉自知他在趙家是永無出頭之日,只能走出去。而他那少言寡語的繼父,并不幹預他的前途,任由他考學到了上海,只是假期回來。
他厭煩了別人向他打聽趙石南的放浪形骸豐功偉績,那留聲機就是趙石南不知道從哪裏用五十個大洋淘換來的,本來想冷冷拒絕,但是看到那雙清澈的眼睛,不知怎的,心就軟了,他第一次好脾氣的說着:“留聲機不會吸人的魂魄,有一個小針劃着唱片,聲音就出來了。”
“唱片是什麽?”杜衡更好奇了。
趙淩泉也解釋不清,他也只是在那個浪蕩公子向全家顯擺的時候瞄過一眼,再詳細也并不清楚,他對杜衡笑笑:“有機會拿給你親自看看。”
趙淩泉并沒有把留聲機拿出來的機會,卻慢慢的和杜衡熟悉了起來,一個豆蔻年華,一個少年意氣,淩泉的博學和沉穩讓杜衡十分欽佩。而一次次脈脈相對,言語試探,雖未言明,也心意倆許。
杜家的媒人一直沒斷過門檻,只是杜仲舍不得妹妹,想留兩年。盡管她還不解風月,但想想未來的夫君,如果能像淩泉哥哥那樣,出口成章,詩文曲賦,便最好了。想到這些就羞紅了臉。
這次聽到婚訊,她就馬上給淩泉寫了信,淩泉立即回信告訴她來上海,淩泉在震旦學院讀大學,已經安排好等着她來。
這場計劃周密的出逃被杜仲毫不費力的就發現并破壞了,杜衡懊惱極了。該死的破婚事,該死的趙石南。
☆、深院靜:紅妝
杜衡在祠堂跪了不到半個小時,偷偷瞄了眼外面,也沒人看着。站起來活動了活動筋骨,從最東邊到最西邊緩緩溜達着,看着一個個牌位,杜衡心裏祈禱着:各位老祖宗啊,我可是你們嫡親嫡親的後人,千萬要保佑我別嫁給趙石南。
舒活完筋骨,杜衡抱膝坐在了地上,垂下了頭。希望也僅僅是希望,最後的掙紮過後,婚期就在下月初八,只剩十天了,還能怎麽樣。
日已過午,杜衡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這個臭二哥,還真狠。杜衡憤憤的揪着手指。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着桃紅鑲銀邊短襖,系一條同色湖绉裙子,比杜衡年長些的女子提着小籃進來。
“嫂子,餓死了。”杜衡撅着嘴。
“這不是給你拿吃的了嘛。”佩蘭打開食盒,端出了千層黃金糕和翡翠豆卷,看着杜衡吃的着急,又遞來一碗紅豆粳米粥:“慢點吃。”
杜衡吃喝完畢,看着佩蘭微微笑道:“我飽了。”
佩蘭嫁入杜家六年,眼看着杜衡從一個小丫頭長成現在這般窈窕年華,對她的疼愛比起自己家的妹妹也不差分毫。對于把杜衡嫁給趙石南,佩蘭本來一百個不同意,但杜仲堅持,佩蘭也沒有法子。
佩蘭看着杜衡嘆口氣:“衡兒,這次委屈你了。咱們家,你也知道,要不是趙家的銀子,現在還債主追着上門呢。”
“我知道。”面對着嫂子的低聲軟語,杜衡不能像在二哥面前那麽硬氣。嫂子嫁給二哥,杜衡一直覺得是虧大了。二哥十七八成家的時候,也整天在外面晃蕩,娶了嫂子斂了不少性子,但脾氣倒越來越大,嫂子受了不少委屈。至于二哥為什麽會娶嫂子,杜家的倚靠左之祥是嫂子的親大哥。這就是大戶人家的婚姻,以婚聯姻,以姻互利。
“嫂子,你嫁給二哥後悔嗎?”杜衡忽然問着。
佩蘭愣了一下,随即搖搖頭:“不後悔。雖然嫁給他的時候,我很擔心。但是這麽些年相處下來,以心換心,就是石頭也能捂熱的,何況人呢?”
杜衡的心跳了一下,以心換心,這四個字讓她印象很深。但是她怎麽和那趙石南換,想想那個全城聞名的風流大少,她就一個頭兩個大。
她可憐兮兮的擡頭看着佩蘭,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可我真的不想嫁趙石南。”尤其想起趙淩泉,她的心更要撕裂一般。年少懵懂的她第一次有種撕心裂肺的痛。
佩蘭嘆了口氣,緊緊握上了杜衡的手,她也知道杜衡偷偷去找趙淩泉的事,趙淩泉因着趙家,也小負盛名,因為淩泉母親帶着他改嫁趙家後,他硬着骨頭死活不肯改姓趙,更不進趙家的族譜。那事沸沸揚揚一鬧,本來趙淩泉的繼父就是旁支庶出,在趙家并無地位,再加上這麽一檔子事,趙淩泉更成了趙家的笑柄。除了外人礙着他是趙家人給幾分顏面,同一宗族的人并沒給過他好臉色。
佩蘭見過淩泉。如果抛開門第,論相貌論人品,淩泉和衡兒的确般配。但是偏偏淩泉這個身份,杜仲絕不肯把這唯一的妹子嫁給這樣的一個人。
“衡兒,認命吧。”佩蘭嘆口氣,“也許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糟。”
杜衡放聲大哭。除了認命,有什麽辦法。雖然杜衡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孩子,出了校門,仍然要服從婚姻大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在,長兄為父。半點不由人。
杜仲對杜衡還是不放心,從祠堂放了出來又鎖進了後院的閨房,當初趙老太太見了杜衡的照片,便一口指定要這個女孩嫁進趙家。萬一哪天真的看不住跑了,他可怎麽向趙家交代,趙石南,趙老太太,哪個是好惹的主。現在衡兒逃婚的事幸虧他封鎖的嚴,否則被趙家知道了,不知道又是場多大的風波。
“你把衡兒關起來算什麽?”佩蘭急了,“她是杜家的小姐,不是小貓小狗。萬一憋出個好歹看你怎麽辦。”
“你放心好了。她才不會憋出毛病。”杜仲對杜衡太了解了,從小開朗活潑,這點折騰她經得起。
杜衡從開頭還抱着希望,希望哥哥會改主意,希望淩泉能回來,一天天過去了,眼裏希望的星光一點點黯淡,直到完全熄滅。
初八是杜衡出嫁的日子,一直關到初七晚上,杜仲才把杜衡放了出來。看着她漸漸瘦削的身板,一雙水瞳倒顯得越大,只是少了以前的生氣。
杜仲終究有些不忍:“衡兒,別怪二哥。”卻也再說不出什麽。
杜衡輕輕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埋怨也好,責怪也罷,都沒用了。
杜衡斂了所有的怨憤,靜靜的坐在鏡子前,任由人擺弄,從裏到外換上大紅的嫁衣,長長的頭發绾成發髻,珠釵玉钿披挂了滿頭,一直從淩晨折騰到上午,才終于把那厚重的出嫁行頭全部裝備完畢。一方紅帕蓋上。便等着新郎迎娶。
佩蘭一直守在杜衡身邊,早已不住的擦着淚,杜仲見不得這個場面,出去看着嫁妝準備的是否妥當。
算好的日子,算好的時辰,趙家的人準時到了。杜衡的頭上蓋着蓋頭,卻聽得外面一陣鳴笛,身邊的人突然議論紛紛:“趙家太厲害了,從哪弄來的汽車。”“去看看。”
汽車?杜衡只聽過,偶爾在揚州城裏會看到一輛,都是揚州最有權勢的人坐在裏面。她沒有想到,自己出嫁居然有輛汽車來接。只是趙家也終究沒有破了舊規矩的勇氣,那輛系着紅綢的汽車只是在前面開個路擺擺闊氣,新郎和新娘依舊是傳統的騎馬和花轎。
杜衡麻木的被人攙扶到了花轎裏,外面鼓樂齊鳴,那一刻,眼淚終于肆意的流了下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不舍,就這麽今生作罷了。
花轎後面,是杜衡浩浩蕩蕩的嫁妝隊伍,大到“千工床”、“萬工轎”、“子孫桶”,小到梳妝盒奁,針線盒,日用小件,還有無數的金銀珠玉,最末的是珍藏了多年的兩大箱醉花錦,兩箱絲綢,兩廂厮守。
系着紅綢的嫁妝一件件,一箱箱,形成了一隊浩蕩的隊伍,這不僅是杜仲對妹妹的疼愛,也是杜衡以後在趙家的臉面,更是杜家在揚州城的臉面。
十裏紅妝,鋪陳了一路,那天揚州城的老百姓圍着嫁妝隊伍,争相看着,長着見識,啧啧嘆着,大戶人家的手筆,只能看看過過眼瘾,随便哪一件,都夠普通老百姓一家吃一年了。但是只有杜仲知道,杜家如今空虛,除了爹在世時給杜衡準備好的嫁妝,剩下的金銀,趙老太太都會返給杜家。如今杜家能給杜衡的,只有個空架子了。
麻木的完成了拜堂成親,杜衡自己坐在洞房裏,悲傷眼淚都已散去,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害怕。她沒見過趙石南,但在她的想象中,一定是個斜眼歪嘴滿目猙獰的家夥,才不負那個浪蕩公子的盛名。
不知等了多久,杜衡倚着雕花大床幾乎直打盹,忽然門哐當一聲,一股酒氣撲鼻而來。一個身影擋住了杜衡面前的光。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話語,杜衡只覺得眼前一亮,那個蓋頭就那麽随随便便的被趙石南挑開了。
杜衡擡頭看着趙石南,心砰的跳了一下,和她想象的不同,太不同了,細長的眉眼,深邃的眸子,薄唇似勾微勾,似含情又似冷傲的看着她。比趙淩泉看着強勢卻疏離。想起淩泉,杜衡的心有些疼痛,低下了頭。
趙石南看了看眼前這個木偶一樣的女人,這就是杜家的小姐?母親還說模樣出挑的好,這幅樣子,一身大紅厚重的嫁衣,顯得身子薄的像張紙,不大的臉被衣服鞠的更是一巴掌。滿臉塗得白膩的脂粉,在燭火下看着吓人。只有那雙眸子看着還靈動些,起碼說明是個活物。
這有十六歲?看着像十三四,趙石南覺得實在無味,這種所謂的大家小姐,就是擺在家裏鎮宅的。要說興趣,着實沒有一分。尤其是這個小的一巴掌的女孩,對她下手倒有幾分罪惡感。
趙石南揮了揮手,身邊的丫頭老媽子都退出了房門。他解着上身的衣服,淡淡說了句:“睡吧。”
杜衡吓得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退到床的邊上,直直看着趙石南道:“你先睡,我不困。”
趙石南有些不悅,還得教這個小女孩怎麽初為人婦?他竭力做出耐心溫和的樣子,伸出手:“來。”
在他的想象裏,杜衡應該嬌羞的把手搭上他的手,然後他便像以前種種,把這個女孩變成他的女人就完事了。
杜衡往後退了兩步,頭上的一堆珠玉跟着搖搖晃晃,她用力扶了扶,轉看着趙石南,語氣堅定:“我不困。”出嫁前,已有人教她男女之事,但是看着眼前陌生高大的趙石南,她仍然說服不了自己。趙石南看着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有些可笑,晚上應酬賓客也夠累,喝的腦子都糊塗,他沒有心思再和這個小女孩玩貓捉老鼠,轉身躺在了雕花大床上呼呼大睡。
終于安全了。杜衡拍了拍胸口,把頭上的家夥都卸了下來,把外頭厚重的嫁衣也脫了,用帕子把臉上的脂粉擦的幹淨,穿着裏面輕巧的短襖長裙,斜靠在梳妝臺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紅燭燃盡,趙石南起身看到的場景,就是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窩在梳妝臺旁睡得正香。
☆、深院靜:對弈
趙石南靜靜站着看了看卸了濃妝後的杜衡,小小的一張臉,下巴尖尖,五官精致小巧,雖然清秀可人,但也沒什麽獨到之處。十六歲青澀稚氣的臉龐,讓趙石南依然沒有興趣。趙石南喜歡有味道的女人,倚紅館的新來的小戲子蘇小茴,或者白勁海那個讀女子大學的新潮堂姐白芷,都比眼前的這個小女孩子更得趙石南的心意。
但是蘇小茴是肯定不能娶過門做妻的,白芷又因着是新潮人物,不止趙老太太看不過眼,整個揚州城都啧啧咋舌,趙石南并不想為了女人在宗族裏難做。何況這麽大個家業實際早已掌握到了自己手裏,形骸放浪也須得有個限度,娶妻成家的大事上,趙石南也不敢過分乖張。所以挑來撿去,便用最隆重的禮儀迎娶回來一個怎麽看都陌生,都不打眼的女孩子。不過這樣的,放在宅子裏,起碼落得安心。
想到這裏,趙石南用力咳了一聲,看着那個小身子像貓一樣動了一下,随即擡眸看了趙石南一眼。要說這個女孩還有一樣動人之處,就是這雙眼睛了,清澈靈動,趙石南聽到自己的心砰的跳了一下。
杜衡看到眼前杵着的這個男人,一個激靈從凳子上蹦了起來,語氣裏有些怯怯的:“醒了?”
趙石南唇際挑起個客氣的笑:“準備準備,待會去敬茶。”說着挑簾去了卧房外間。兩個下人應聲而入,一個比杜衡還小兩歲的丫頭雙葉,一個四十多歲的吳媽,開始給杜衡服侍着盥洗。換上了正紅的鑲邊蘇繡長袖短褂,配着同色绫織正紅長裙。吳媽給杜衡裝扮梳頭。連撲在臉上的都是謝馥春的香粉,杜衡暗嘆趙家終究還是有錢。
吳媽将杜衡額前的劉海抿了上去,光潔的額頭和梳起的發髻,讓杜衡失神,懵懂不甘的,就這樣從大姑娘變成了小娘子。
梳妝打扮好,杜衡随着趙石南一前一後,穿過庭院間的花徑,從東北處角院的新房,到了正屋的前堂,這裏是平日裏趙老太太待客的地方,在正廳的後面,正廳是趙石南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而此時屋裏正聚了趙氏家中的同室女眷。
走到了屋前的臺階下,趙石南頓住了步子,等着杜衡跟上,兩側準備的兩個大丫頭,和兩位父母子女齊全的“全福人”,在趙石南和杜衡的頭上撐起了兩把大紅的絲綢大傘,嘴裏道着“開枝散葉”的吉祥話,取個彩頭。
開枝散葉?趙石南臉上倒沒什麽表情,杜衡的臉臊的通紅,心慌意亂間,險些被腳底下的臺階絆個跟頭,趙石南一把扯着杜衡的胳膊,穩穩的抓住了她,杜衡扭了一下,把趙石南的手掙開,錯了他半步的距離,前後邁進了屋子。
有一個年長的婆婆引着,從趙老太太開始,依次介紹着。趙石南的父親幾年前去世,現在趙家的親眷裏,趙石南的母親趙老太太為尊。
宗親中年長的太奶奶,奶奶,伯母嬸娘輩的,趙石南和杜衡同時跪下敬茶,與趙石南同輩的姑嫂,便只是杜衡微微屈膝致意,然後起身同趙石南一同站立敬茶。
不知道敬了多少,杜衡的腦子暈乎乎的,唯一的感覺是趙家的人真多。忽然婆婆指着一位衣着簡單,眉眼怯怯的婦人說着:“這是成淵三叔家的嬸子。”語氣卻不甚尊敬。杜衡一愣,趙成淵是趙淩泉的繼父,杜衡端着茶杯的手,忽然開始抖了起來。
那婦人看着杜衡的眼神幾分複雜,淺淺抿了一口茶,将一個紮緊口的紅包匆匆放到杜衡身後丫頭捧着的托盤上,低下了頭。
敬茶行禮結束後,一邊準備着午時的宴席,趙老太太一邊緩緩的給杜衡講着趙家的淵源規矩。算是給新婦訓話。趙老太太平日說話不疾不徐,語氣平靜中帶着威嚴,但是對杜衡卻很溫和。
杜衡聽了半天,算是明白這麽多的親眷,雖然住在一起,實際上每家每戶還有小院隔着,除了逢年過節或者遇到大事,都是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而趙老太太這裏,也只有趙石南這個獨子,和趙石南孀居的二嬸帶着一個女兒度日。杜衡聽傳聞說趙石南還有個庶出的弟弟,但是趙老太太并沒有介紹,杜衡也沒有敢問。
中午的宴席事實上是一家女眷查看新娘子儀态的目的,杜衡雖然家中寵溺,規矩卻一分不少,年紀雖小,禮儀一分不差。到底是大家閨秀的風範。一席餐吃下來,趙老太太的眉梢眼角都舒展開了。
飯後衆人散了,趙石南又出去辦事。趙老太太拉着杜衡的手,更加溫和親切的聊着家長裏短,說着趙石南的喜好。比如趙石南愛吃清淡微甜的東西,趙石南睡眠不太好,睡着的時候不要驚動他-----杜衡聽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滿腦子都是趙石南,別的沒什麽印象,只記住了趙石南喜歡下棋,杜衡心裏一動,暗暗記下了。
晚上趙石南回來的不早,杜衡陪趙老太太用過晚飯回房看書看得都快睡着了,趙石南才一身疲憊的回來。
服侍杜衡的雙葉看到趙石南進屋,馬上低眉順眼的退了出去。杜衡也忙從榻上站了起來。趙石南站在杜衡的面前,眼也沒擡,很自然的微張開了雙臂,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杜衡一愣,這是什麽意思?只是瞪着眼睛不解的看着趙石南。趙石南只好又說了兩個字:“更衣。”杜衡臉一紅,手指微微抖着,把趙石南長衫的盤扣一粒粒的解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