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0)
淩泉:“快些走吧,再這麽呆着,人多口雜,到處都是閑話。衡兒以後的日子更沒法過了。”
趙淩泉長嘆了口氣,方才的沖動被佩蘭一席話說得漸漸淡下去,不顧一切帶着衡兒逃離的沖動被現實再次擊碎,趙家杜家暫且不論,就是衡兒,也不願意跟着他走。淩泉一步三回頭的出了杜衡的房門。
看着淩泉出去的背影,佩蘭拍着胸口舒了口氣:“出來吧,人走了。”
杜衡緩緩的把蒙在臉上的被子拿開,由于掙紮,額前鬓角的發絲全被汗濕的一绺一绺,滿臉的淚,幾乎虛脫一般。
佩蘭看着心都要疼死了,不由嘆息,“你這又是何苦?”
“我沒法面對他。”杜衡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絕望的撲在了佩蘭懷裏,“嫂子,我被趙石南用了強----我沒臉見他,沒臉了啊------”
佩蘭心裏一驚,不知是喜是憂,只緊緊摟着杜衡說着:“都是命,衡兒,既然已經是石南的人,以後就好好過日子吧,啊?雖然石南輕狂一些,但好歹你是明媒正娶的妻,将來再有個一男半女,這個家還不是由你當。日子,都是這麽過的。該忘的,就忘了吧。”
杜衡哭的幾乎喘不上氣,淩泉的好,讓她怎麽去忘?和那個畜生一般的丈夫過着暗無天日的日子,還要生兒育女,想到這些,杜衡全身哆嗦着,她做不到。可是沒有辦法,自己已經沒了清白,以後的日子,只能是煎熬。
趙老太太和杜仲在前面的客堂坐着,老太太微笑着命下人沖了明前最好的雀舌春茶,給杜仲氤氲茗香的端了一盞。杜仲眉頭緊鎖,将茶擱在一旁,并無心思啜飲:“老太太,我這個妹子,雖然嬌慣些,但也不是不分輕重的人,不知怎麽竟然傷身到了這個地步?”
趙老太太被親家找上門質問,心裏雖不痛快,但到底是執掌一家內務的老辣,不疾不徐的答着:“衡兒過門以來,不僅我當成了手心裏的寶貝,便是石南,也呵護有加。最近氣候反常,冷熱不勻,我這老身子骨,也覺得不适了。”
趙老太太的說辭,杜仲一時也沒法反駁,冷臉問着:“那趙大少爺哪去了?”
“他一早去湖州看機器了。你曉得,絲廠印染廠,綢緞莊都是他一個人裏裏外外的打理——”趙老太太正說着,杜仲蹙眉打斷:“他一早不知道衡兒病成這樣?還去湖州?”說着也動了氣,他早聽說趙石南成親後沒幾天就在倚紅館過夜不回家,這個老太婆竟然還打馬虎眼說着呵護疼愛,如今錢莊的生意已經翻盤,杜仲尋思着再過個把月,就能把趙家的本錢還上。到時妹妹也不用因着錢被趙家搓圓捏扁。
正說着,佩蘭盈盈的走進來,對着趙老太太淺淺施了一禮,轉而對着杜仲,也說給趙老太太聽:“我看衡兒燒的不輕,我多嘴說一句,要不去西式醫院看看?聽說那裏治療風寒更好些。”
杜仲想了一想,看着趙老太太說道:“倒是可行,上海的西式醫院治發熱很尋常。”
趙老太太本就信不過洋人的玩意,聽說西式醫院舞刀弄槍割來割去早就膽戰心驚,何況這又是杜家提出的,就更為不悅:“今早和春堂的郎中已經施針,好不好也要看看再說,再說西式醫院裏聽說男人女人都不分一起診治,一個婦道人家抛頭露臉成何體統。”說到後來竟然板起了臉。
杜仲的氣砰的就來了,妹妹都病成了那樣,這個老太婆還有心思琢磨男女一起診治的事,真是食古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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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待他說話,趙老太太的耐心也用盡,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時候不早,就不留你們吃午飯了。我去看着下人給衡兒煎藥。”說着起身往後院走去。
杜仲正要說話,佩蘭拽了拽他的袖子,輕聲道:“撕破了臉,咱們想看衡兒都要被關在門外了。先回家,從長計議。”
三四天過去了,杜衡的情況每況愈下,每天針灸過後的一兩個小時會好一些,但是發燒反反複複,始終不能全好。杜衡也變得越來越迷糊,每天躺在床上醒一時睡一時,胃口也漸漸沒了。幾天消瘦的不成人形。醫藥乏力,何況杜衡心神俱散,有時睡到午夜,竟想着這麽着不如一死,求生的意識淡漠,整個人更加渙散。
杜仲和佩蘭每天過來探望,日日心焦。趙淩泉隔着幾重院子,想打探消息都不方便。只是知道杜衡還活着,情況并不好。而趙老太太依然是鐵打的主意,死活不去西式醫院。
到了第五天,杜仲有些坐不住了,打問清楚趙石南去湖州的地方,派人趕緊過去捎口信。對佩蘭嘆息着說道:“不知道這個混孫子能不能回來,就算不回來,好歹有個話,咱們帶着衡兒去看病也好。唉。”杜仲不禁問着自己,當初逼着衡兒嫁給趙石南,是不是真的錯了?
湖州是當時的産絲勝地,趙石南去了湖州,本打算兩三天就回去,但是看到名動天下的湖絲,邁不動了步子。湖絲在鹹豐年間就在國外拿了獎,顏色潔白,質地堅韌,形狀圓潤均勻,果然名不虛傳,趙石南看的愛不釋手,前些年他就曾來湖州南浔明察暗訪,學了湖州養蠶缫絲的秘要,如今看着機器缫的絲比土絲還勝一籌,當即拍板,找了浙江的同業會,訂購了兩臺機器。
這邊定金剛付,正準備請同業會的同侪一起在豐悅樓吃酒,卻到了下午,有人追到客棧,是杜仲的貼身下人,只捎了一句話:“老爺說,小姐不行了,您還要不要回去?”
趙石南當即懵了,也只問了一句:“小姐?杜衡?”看到杜家的下人直點頭,趙石南吩咐冬桑留下和同業會的人解釋一下,帶着東西擡腿去了湖州的火車站。從湖州到南京,再到揚州,一天半的路程,趙石南走的格外焦灼。
沒有一刻,趙石南為一個人那麽擔心過,想想那天夜裏他對杜衡的行徑,他忽然懊惱的很想捶死自己,想着那雙眼睛也許要永遠的閉上,趙石南的心忽然疼的急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天一夜,他合不上眼,只要閉眼,眼前就都是杜衡在他身下掙紮哀哀的樣子,一個激靈便又清醒如初,趙石南忽然覺得每個毛孔都泛着涼氣。
第二天的早晨,一身風塵的趙石南終于趕回了趙家,當他胡子拉碴的出現在杜衡卧房門口時,耳邊正清晰的傳來杜仲和趙老太太争執的聲音。
“已經上針快十天了,衡兒昨夜一夜的發燙,就沒退下去,再讓那個郎中瞧下去,就真的只剩下——”杜仲憋回去了收屍兩個字。杜衡這幾天情況越來越差,佩蘭都不敢回家,衣不解帶的守在杜衡身邊。
“衡兒不能去西式醫院,石南不在,去了醫院有個閃失,誰擔的起?”趙老太太寸步不讓。杜仲此刻才見識到了老太婆的固執厲害,人都要沒了,她就是不松口。
佩蘭握着已經只剩下呼吸的杜衡,眼淚直流,活蹦亂跳的女孩子,進了趙家沒幾天,現在連眼睛都睜不開,用力搖晃,能哼哼唧唧兩聲,平時就這麽水米不進渾身發燙的躺着。
趙石南大步走了進來,所有人看到他都是一愣,趙石南這個憔悴樣子少見,沒人再說話,只是看着趙石南伸手摸了摸杜衡,聲音是趙老太太都從未聽過的焦急:“衡兒。醒醒。”
杜衡微微聽到有人喚她,想睜眼卻怎麽也睜不開,只好喉嚨裏叽咕了一聲,也不知道發出去沒有。趙石南沒再猶豫,一把抱起了杜衡,對着跟着他進來的乃東吼道:“快準備車,去上海。把豺羽叫來。”
趙老太太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自己堅持了這麽多天,兒子一回來就全部推翻:“石南,西式醫院亂七八糟,不能去!”
趙石南看着趙老太太神色有些失望:“她都這樣了,就是龍潭虎穴,該去也得去。”
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沖衆人躬身行了個禮,趙石南從懷裏拿出自己貼身的行章:“帶着這個去鎮守使署,找馬護軍使,拿到通行證。”人去上海容易,汽車要開到上海,就難了。
趙老太太眼睛瞪了起來,厲聲道:“石南!你瘋了!”趙石南的行章如同趙石南本人,拿着這個蓋了地契文書把趙家賣了都成,他居然就這麽随随便便的交給了豺羽。
“快去!”趙石南同樣厲聲命令着豺羽,豺羽領命而去。趙老太太氣的跌坐在了椅子上。不到兩個小時,豺羽拿回了通行證。
☆、深院靜:玉葉
趙石南早已吩咐雙葉收拾好東西,豺羽走進來的時刻,他打橫抱起了杜衡,向外走去。趙老太太看着趙石南毫不猶豫的步子,只覺得胸口憋悶不堪。她一輩子都是為了這個兒子,生意的事她不管,家裏的事趙石南從不過問,也很少頂撞違逆她的意思,卻在娶了媳婦以後,眼裏就再也沒了這個母親,又當着一衆下人,杜家親家的面,老太太的臉簡直沒了挂的地方。不禁狠狠的揉着胸口暗暗傷懷。
杜仲和佩蘭想跟着一起到上海,但家裏錢莊裏裏外外也少不了人,想了想還是決定杜仲跟着去,佩蘭留下支應。
汽車在去上海的路上飛馳着,杜仲坐在前面,趙石南和杜衡雙葉在後面,雙葉縮在一側,手裏緊緊攥着收拾好的包袱,第一次出門全身的緊張。趙石南抱着橫躺的杜衡,讓她枕着自己的腿可以舒服些。
杜衡已經沒了什麽意識,牙關咬的緊緊,冷一陣熱一陣冒着虛汗,偶爾汽車有個颠簸,喉嚨裏會叽咕一聲。趙石南的心也跟着抽緊一下,只好一手護着她的頭,一手攬緊她的胳膊。
杜衡迷糊中,只覺得有時颠的腸子都要出來,覺得自己胳膊旁邊好像有個物件,像漂游的大海裏看到浮木一般,下意識的緊緊抓住了趙石南的手,暖暖的,很厚實,她的心安了下來,皺緊的眉頭緩緩舒展,表情變得安詳。
趙石南的心突然像被什麽觸了一下,軟軟的幾乎要化開,那只小小的手那麽緊緊的抓着他,仿佛有春日的嫩芽破殼而出般在他心裏泛起柔軟,他反手緊緊把那只手握住,舍不得放開。
趙石南由于生意往來,對上海并不陌生,汽車直奔仁濟醫院,送進了診室。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接診着各種病人,這一切對從揚州城趕來的人,都有些新奇。
一位三十多歲的男醫生為杜衡檢查着,西醫雖然不用望聞問切,但也要量量體溫,看看喉嚨,杜仲看着醫生的手在杜衡身上觸碰,不免也緊張,心想道趙老太太的擔心還是不無道理的。西醫果然不甚講究。但看看趙石南,倒沒有一絲別扭之色,只是一臉的焦慮。
檢查過後送進了治療部,除了趙石南,其他人便都不能進去,守在外面等着。護士為杜衡注射了一劑退燒針,又喂了幾片白色的藥片,安排了病房讓杜衡住下觀察。
在針劑和藥物的雙重作用下,下午送進的醫院,傍晚時分,杜衡已經悠悠的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先是杜仲,杜衡勉強扯出個笑,虛弱的喚了聲:“哥哥。”但是看到杜仲身邊的趙石南,就是一個激靈,全身的汗毛幾乎要豎起來了。那個可怕的夜晚,已經讓杜衡聞風喪膽。
趙石南的心先是欣喜,但看到杜衡的表情,失落和心疼一起湧上,吩咐雙葉去準備飯菜後,淡淡對着杜仲說道:“你陪着衡兒聊聊,我出去走走。”
趙石南出了醫院,上海的天氣還不錯,趙石南的心情也随着杜衡病情的好轉而好起來。坐上人力車從山東中路到了霞飛路,倒有股子年幼時策馬清野的舒泰。
霞飛路上很熱鬧,來來往往的洋人也多,路兩旁有着賣洋裝的成衣鋪,各色西點鋪子和雜貨鋪。趙石南起了興致,逛了兩家雜貨鋪,都是洋人的東西,他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想想配着杜衡那張清秀古典的面孔,都有些不搭。最後在一家古玩鋪子裏,看到了一枚翠盈盈的玉葉挂件,店家殷勤的說着:“買一個吧,随身帶着保平安。”
趙石南拿了起來,在手裏反複掂量着,他并不懂翡翠,但是想想杜衡白皙的皮膚,一定很襯這枚翠綠的玉葉。
店家慧眼識人,看趙石南動了心思,開價便比平日翻了一番,估摸着侃侃價還能比平時多賺一些。不料趙石南壓根也沒有還價,痛快的付了銀元。店家樂不可支,一邊包着一邊問道:“買給阿星?”
趙石南不知道在店家的方言裏阿星是什麽意思,只是鄭重的對着他點頭道:“買給我的妻子。”
店家怔了一下,笑意更深:“蠻好,蠻好。”把玉葉包好遞給了石南。
趙石南又順帶在旁邊的西店鋪裏買了一點松軟的西式點心,用紙包好,坐着人力車回到了醫院。
杜衡已經吃過晚飯,只一碗粥就飽了,其它的看着油膩膩也沒胃口。雙葉正在為難的看着杜衡說道:“少奶奶,多吃些吧。少爺特意吩咐我跑了兩條街買的。”
杜衡淡淡笑着:“真的沒胃口了,身子剛好,也克化不動,吃些松松軟軟的還好。”卻是一擡頭看見病房門口的趙石南,心又咯噔一下,笑意凝固在了臉上。
趙石南心裏一緊,也沒進門,示意雙葉過去,将紙包的點心地給她,像對雙葉也像對杜衡說着:“這是洋人的點心,倒軟和些。”杜衡把頭別過了窗外,看着一樹的綠葉,要緊緊握着拳才能保持不微微顫抖。狼吃了羊對剩下的骨頭茬子說保重?杜衡覺得有些可笑。
趙石南看着那副緊繃的小臉還是沒有轉過來,心裏有些淡淡的內疚,也有絲惆悵和疼痛,杜仲也沒在病房,不知去了哪裏。趙石南進去也是無趣,轉身出了病房,走到院子裏,坐在了一株香樟樹下的石凳上。将方才買的玉葉墜子拿出來在手裏反複的揉捏,心中竟然第一次糾結着,該怎麽把這個禮物送出去。
病房裏雙葉打開紙包,點心的香味讓雙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少奶奶,看着好香啊。”
杜衡沒吃過西式的點心,示意雙葉拿近些,聞着味道一定比揚州的千層糕好吃,可是想想是趙石南買的,心裏冷了下來。用力推開,有些負氣的說道:“我不吃。要吃你去吃。”
雙葉眼巴巴的看了看杜衡,杜衡比她也大不了一倆歲,雙葉并不懼怕,忍不住說道:“少奶奶,你如果同意,我真吃了。”
杜衡一擡手:“吃吧,就算幫我吃了。”雙葉得令,開心的拿起一塊塞到了嘴裏,鮮奶的香味散了出來,雙葉幾乎噎住:“少奶奶,好吃的不得了。”
杜衡到底還有幾分孩子心性,看雙葉吃的香甜,胃口漸開,看着點心輕聲問道:“真的好吃?”
“好吃好吃。”雙葉掰了半塊遞到杜衡的手裏,也難得的有了幾絲靈氣說道,“大塊都是我吃了,少奶奶吃的這一塊也就算我吃的。”她怕是也知道杜衡的心結。
杜衡撲哧笑了一下,接過來點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果然很好吃。
從院子裏回來的趙石南在門口看到杜衡吃着點心,大大的眼睛泛着笑意,心砰砰砰的跳的越來越快。真是奇了怪。趙石南納悶着,卻看得移不動了步子。
晚上趙石南和杜仲在醫院外住下,雙葉留在病房服侍着杜衡。
西式醫院的治療對了症,過了兩天杜衡就精神了不少,杜仲看杜衡的情況已經好轉,放了心,又記挂着家裏的生意,先回到了揚州。只餘下趙石南和雙葉陪着杜衡。杜衡看到趙石南,仍然緊張的發顫,趙石南生怕又吓着她,便也盡量不去病房打擾。
住了一周的院,杜衡的身體已經好的差不多,不再發燒,只是身子虛弱些,大夫說回去調理就可以了。辦好出院事宜,杜衡換上了雙葉從揚州帶來的藕荷色短褂長裙,一身清清爽爽的離開了仁濟醫院,直看得趙石南眼前鮮亮,心也絲絲悸動起來。
回去的路上,趙石南坐在了前排,杜衡和雙葉坐在了後排。汽車裏空間狹小,杜衡只覺得趙石南的聲音呼吸就在耳邊,心跳的厲害。趙石南随口找了幾句話,杜衡卻全然不作答,索性一直沉默下去。
早晨出發,下午便回到了揚州趙家,趙石南和杜衡去後院趙老太太那裏先去請安,老太太手裏撚着佛珠,眼睛也沒有擡:“回來就回來吧,以後出出進進的,也不用向我禀報,我在這個家裏,不過是喘氣的死人罷了。”
杜衡并不知道自己生病期間發生了什麽事,直以為還是綢褲血跡的事情,只好紅着臉不答話。趙石南心裏抑抑,卻笑得爽朗:“母親大人就是趙家的老佛爺,誰敢不聽您的。”
趙老太太冷哼一聲:“我哪有個聽話的皇帝兒子?”說着起身去了裏屋。
趙石南站起身來,把杜衡扯起來,無所謂的說着:“回去吧。”杜衡微微掙脫了趙石南的手,跟在他身後回了卧房。
回到屋裏杜衡只冷着臉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不動彈,并沒有上床休息的意思,趙石南挑了挑唇際,忖度了半晌,拿出了那枚玉葉墜子,遞到杜衡面前:“戴上。”
趙石南流連風月,送女人禮物應該輕車熟路,卻面對杜衡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好好的送禮物被他說的像下命令。杜衡微微訝異,挺了挺脊背輕聲說着:“我有,不想換。”杜衡脖子上有一枚家傳的平安扣。
☆、深院靜:逐出
趙石南的臉沉了下來,素來他送的東西,別人都愛若珍寶,只有眼前的杜衡,正眼都不瞧一下,就冷冷的拒絕。自己還是頭回被回絕的這麽徹底。一時臉上也下不來,把玉葉拍在了杜衡身側的桌子上,看到她的身子随着微微一顫,本想提高的嗓門還是降了下來:“那就收着,想換的時候換。”
杜衡抿唇輕輕點點頭,擡眼看着他道:“你休息吧,我不困。”
趙石南心裏一堵,轉身出了外間,只留下一句話:“以後我在外間睡。”他知道杜衡不情願,否則也不會鬧出這出病。躺在外間的床上,趙石南也睡不着,當杜衡生命垂危的時候,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的內心,不想失去這個成為自己妻子的小女人。
但是當危情過後,看着她冷淡的表情,他的心很憋屈,很悲涼。他趙石南什麽時候這麽窩囊過?面對一個女人束手無策。甚至連她的清白都不敢在乎,在乎了一次就差點要了她的命。想到清白二字,他更是百爪撓心,理智應該是清白,但總有那麽一絲的不确定。情亂人心,他第一次感到撓頭。
趙老太太這一夜也沒有睡得安寧。趙石南和杜衡去上海的時候,她萬分的不情願,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把她放在眼裏。她已經想好,待趙石南和杜衡回來,她必然要使勁敲打敲打他們,否則以後這個家還哪裏有她說話的份?
可沒想到她一個轉身去了裏屋,再出來兩個人早就不見了,連退下的招呼也沒打,不知道誰撺掇着誰都走了。不說尊重,連禮數都不講了?趙老太太氣的胸口直痛,一宿難眠,對慈姑說着:“石南怎麽成了這樣?”
慈姑嘆氣:“老太太,娶了媳婦忘了娘啊。”慈姑的心裏只有趙老太太,眼下也為老太太不痛快。
第二天趙石南先來請安,老太太冷着臉道:“你還請安做什麽?幹脆把我這個老而不化的扔到城北,給祖宗們守靈得了。”
趙石南看老太太真動了氣,只好嬉笑安慰着:“母親說哪裏話,這個家還不是您做主,只不過情況危急,兒子顧不得許多。”說完又将上海仁濟醫院新奇好玩的事說了一倆件給老太太,哄的趙老太太氣色才緩和了不少。
趙石南在老太太那裏耽擱了不少時間,上午還急着出一批絲樣,忙着去了絲廠。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杜衡收拾好也來給老太太請安,卻吃了個閉門羹。趙老太太對自己的兒子終究生不出氣,所有的憤懑,便都轉到了媳婦身上。吩咐慈姑告訴杜衡:“天也熱,別把千金小姐累出個好歹擔待不起,以後不必請安。”
杜衡悵然回屋,走到東邊廊子上的時候,趙淩泉早就守在了那裏。昨夜趙家上下就傳開,西式醫院果然有辦法,連和春堂治不了的大少奶奶,活着回來了。趙淩泉聽到欣喜萬分,一大早守在東院和正堂的側門邊,只為等着杜衡經過能遠遠的看一眼她可好。
看到杜衡帶着雙葉盈盈的走來,淩泉便忍不住只看一眼,終究還是大步上前,施了一禮,沒有說話,他喊不出少夫人,更喊不出大嫂。
杜衡一怔,壓抑着心疼,微屈膝還了一禮,低頭說着:“淩泉少爺。”
趙淩泉竭力壓抑着心中的不平靜,問道:“身體可好了?”
杜衡淡淡的點頭:“好多了。剩下的只需調理。”說完不敢再看淩泉,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擡腳就想往前走。
“衡兒。”淩泉一急之下,喚了杜衡的閨名,叫的雙葉和杜衡都是一愣。
杜衡心中一跳,低聲說着:“淩泉少爺逾禮了。”說完快步走回了房。心扯得再痛,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已徹頭徹尾做了人婦,拿什麽去見淩泉呢。
回到屋子,卻怎麽也平息不了心中的悲涼,不禁坐在窗下垂着淚,想着淩泉教她讀詩,帶她聽曲,就是一陣心疼。
趙石南中午還有幾個洋人要見,談出口生絲的事情,絲廠腌臜,看完絲樣後滿身的髒亂,趙石南只好先回到家中換衣服,再去會館。
一進門就看到杜衡正失魂落魄的坐在窗底下,銀紅色的窗紗,外頭是濃濃的綠樹蔭,裏面是一身淺碧黃衣裙的杜衡,一幅很美的圖畫,趙石南看的一怔,他發現杜衡不論是坐還是行,總是有點不同的味道,像畫裏出來的。別的風塵女子身上是壓根看不到這種情致的。
趙石南邁進步子想細細看,卻發現杜衡正拿着帕子不時的抹着眼淚。趙石南脫口問道:“怎麽了?”
杜衡有絲慌亂,拿下帕子,勉強回着:“小蟲子迷了眼,你怎麽回來了?”
眯了眼?趙石南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騙,但對杜衡,他發不出火。向外間站着的雙葉冷聲吩咐道:“換身衣裳。”
雙葉走了進來,杜衡忙挪出了外間,換衣服的事本該杜衡做,但既然趙石南不主動吩咐,她樂的躲開。
雙葉找了件天青色錦緞長衫和墨色鑲金邊短褂給趙石南換上,趙石南問道:“少奶奶上午見了什麽人?”
“老太太。”雙葉小心的答着。
難道是在老太太那裏受氣了?趙石南追問道:“老太太說了什麽?”
“老太太沒見少奶奶。”雙葉如實答着。雙葉的簡短讓趙石南更摸不着頭腦,皺眉吩咐着:“說的詳細些,從出門到回來。”
雙葉不知道趙石南想聽什麽,只好從出門杜衡被門檻磕了一下,但沒摔倒講起,啰啰嗦嗦的講了一大堆,終于說到了重點:“從老太太那邊回來就見到了東院的淩泉少爺,互相請了安行了禮就回來了。”
聽到趙淩泉,趙石南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子上,難怪杜衡這個樣子,他冷聲問道:“還說什麽了?想清楚,別少一個字。”
雙葉本來就記得七零八落,哪還字字入腦,想了半天戰戰兢兢說着:“就是問少奶奶身體好了沒有,就沒有了。”
“就這些?”趙石南的聲音淩厲起來。雙葉一哆嗦,猛地記起了還有淩泉喊杜衡的閨名。但是雙葉雖然年紀小,也知道這句話的輕重,只是一個勁的搖頭:“再沒了。”
只這些也夠趙石南拱火了,趙淩泉賊心還不死?巴巴的從東院跑到這邊守着問一句好了沒?杜衡是他趙石南的女人,哪輪的到他惦記?趙石南的拳攥了起來,面上卻淡淡的笑了:“沒了就好。”說完走到卧房門口,一腳踹開門走了出去。
杜衡的心随着他那一腳揪了起來,問雙葉:“他怎麽了?”
雙葉幾乎要哭了出來:“少爺問少奶奶今早見老太太的過程,我說了,少爺就不樂意了。”
杜衡心一驚,急忙問道:“見淩泉少爺也說了?”雙葉癟着嘴點頭:“說了。”
杜衡跌坐在了外間的椅子上,心裏滾鍋似的煎着,趙石南只怕早已懷疑她和淩泉,否則那夜也不會說頭上泛綠之類的話折磨她,再加上今天的事,她有些害怕起來,趙石南晚上回來會不會又瘋?
杜衡開始驚慌,連下午杜仲和佩蘭來看她都心不在焉。忐忑中過了一天,晚上趙石南回來的很晚,在外間歇息了。杜衡的心稍稍踏實了一些。看來他的氣性已經過去了。
趙淩泉第二天就離開了趙家回了上海,記挂的人連見他都不情願,他覺得自己沒有了待下去的必要。而趙石南訂購的機器過了半個月運到了揚州城,新機器的調試運轉,趙石南忙得不可開交,每晚回來都是星夜沉沉,只在外間歇息。與杜衡相安無事,甚至幾天見不到面也是常有。
杜衡每天早晨給趙老太太請安,趕上老太太心情好可以見面說句話,心情不好就是閉門羹。一時杜衡覺得也沒意思起來。
過了一個月,杜衡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臉也紅潤起來。天氣依然暑熱難耐,杜衡只有傍晚時分在門前的庭院和後園的假山廊子溜達着散散心。
雙葉陪着,後園太湖石堆起的假山,瘦漏透皺醜,深的太湖石的精髓,杜衡走進了假山中間,卻聽得假山的另一側走來兩個婆子邊走邊議論着:“東院的三老爺怎麽就被攆出去了?”
另一個婆子答着:“誰知道呢,說是三老爺管的絲廠庫房出了問題。”
杜衡恰好走出了假山,倆個婆子看到杜衡忙低下頭,行禮道:“少奶奶。”
杜衡随口問着:“哪個三老爺?”她本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但聽着東院,三老爺,這兩個敏感的詞,就不自覺的想起了淩泉。
“成淵三老爺。”一個婆子答着,“前天少爺發的話,攆到了城南莊上的蠶廠。這兩天在收拾東西,說話間就要搬走了。”
杜衡的頭轟的一下,趙石南從來就不是個心氣平和的君子,他那把無影刀,原來揮到了淩泉的身上。
☆、深院靜:怨起
趙成淵是趙淩泉的繼父,在趙家的絲廠裏幹活。趙成淵領着工錢,家中還能領到趙老太太發的月錢度日。大戶人家官中的錢,便是支應這一大家子裏裏外外直系旁支的開銷。
現在趙成淵被攆到了蠶廠,雖然還有份工幹,不至于沒了生計,但是一來少了份收入,二來就這麽生生的被攆出去,實在是件丢盡臉面的事。
杜衡的心揪扯的厲害,趙成淵管了那麽多年的絲廠庫房都沒事,怎麽會偏偏這個時候出事?分明是趙石南在借題發揮。以後淩泉家的日子,淩泉在上海的學習生活費用都會受到牽連。趙石南,你太過分。
杜衡再沒了看假山亭臺的興致,腳不沾地的快步回了卧房。怎麽辦?她沒了主意,這是影響到淩泉一家的大事,不能有了差池。唯一能商量出個主意的,也只有嫂子佩蘭。
杜衡對雙葉說着:“去我娘家,把我嫂子請來。”
雙葉對杜衡是沒有二心的,但是涉及到趙家的規矩有些為難:“少奶奶,請杜夫人過來,必須得老太太同意才行。何況我是家生的丫頭也不好外出,如果讓老太太知道了,會打斷我的腿的。”
杜衡抿唇微微思索了一下,既然如此,只有去求趙老太太,可是什麽理由呢,沒事也沒病的。杜衡焦急的心火上湧,又急又亂,也來不及想說辭,索性提着裙子向後院趙老太太的卧房跑去。
到了卧房外頭,煩下人進去通報,趙老太太的心情似乎不錯,慈姑出來讓杜衡進去。杜衡微微喘氣的對着老太太屈膝行了個禮,道了聲:“老太太。”
趙老太太乜了一眼杜衡,手裏握了一件青玉的壽桃把件,一個京城的商人送給趙石南,趙石南早晨給了趙老太太,夏日炎炎,青玉涼爽,加上趙石南的心意,趙老太太整個人都難得的通泰舒爽。看杜衡也少了以往的別扭,溫聲說着:“坐吧。”
趙老太太的下方是兩排椅子,杜衡坐在了東側最上首的位置,來不及寒暄便直說道:“老太太,我想請家嫂過來說點事情。”
趙老太太心裏噔了一聲,杜衡已經嫁給了趙家,怎麽還總是和杜家沒完沒了的牽牽絆絆,不禁蹙眉問着:“什麽事?”
杜衡身上轉了兩出冷汗,終于憋出個借口:“昨晚做夢夢到了去世的爹娘,不解其意,想讓家嫂過來,托她回去做做道場法事也好。”
杜衡一急想出這麽個還算合理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