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3)
她直以為這次回來有的一頓好教訓。
趙石南心中覺得有些不安,母親強勢的性格他了解,這麽平靜反倒異樣,不禁對杜衡囑咐着:“今後處事小心些,盡量順從,有事先應着,等我回來再說。”
杜衡點頭,這種感覺怪怪的,怎麽趙石南到成了她這麽信賴依靠的人了?
屋裏燈火昏昧,趙老太太冷冷的吩咐着慈姑:“把那個桂花糕扔了。”
慈姑看着扔了怪可惜的,說道:“聞着味道還不錯。”
“扔了!”趙老太太的手用力拍着椅背,身體在微微的哆嗦,杜衡讓她嘗個新鮮?新鮮,是啊,她一輩子都圈在這個大院子裏,既沒個好丈夫帶她出去,也沒個好兒子帶她見世面。哪知道什麽叫新鮮?
這個女人簡直像個妖精,蠱惑的石南什麽都做的出來,談生意這麽重要的事,都能帶個女人?這在老太太看來簡直是離經叛道到不可思議的事。更要命的是,石南為了她學會了先斬後奏,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了出去,把她這個母親當賊一樣防着。趙老太太從沒這麽傷心過。
養兒子,到底為了什麽?為了給石南争這份家業,她當年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那個狐貍精和庶出的兒子攆走?辛辛苦苦兢兢業業幾十年,無怨無悔的給兒子付出着,可一成親,被另一個女人一雙狐貍眼就勾走了,兒子一夜之間生分的像個外人,甚至對立,她完全接受不了。
生氣?趙老太太已經早已出離了生氣和憤怒。杜衡,如果不把這個女人骨子裏那根不安分的弦拗斷,今後趙家宅子裏不會安生。
第二天杜衡依舊如常的來請安,服侍趙老太太。杜衡一身淺黃色的紗绫衣裙,倒也素淨。但是,人看人一旦不入眼,那麽無論她穿什麽,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錯的。
趙老太太斜睨了一眼杜衡,哼道:“穿的這麽素?你是巴不得這家裏鬧點不吉利的事?”
杜衡愣了一下,這衣服穿着哪裏就不吉利了,卻也不敢反駁:“我明天就換掉。”
不多時,趙老太太又讓杜衡端杯水來,端來又覺得太燙,心中又是不快。如此這般半天下來,杜衡全身像針刺般的難受,以前服侍雖然累些,但好歹服侍了老太太還能滿意。今天不管自己怎麽做,趙老太太都皺眉呵斥,做什麽錯什麽。
趙老太太也生氣,今天的杜衡,笨手笨腳簡直廢物一個。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出這幅笨樣子好偷懶?想到這裏,她更加憤憤。
吃過午飯,趙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喝着茶,吩咐着杜衡捶捶腿,這幾天陰雨綿綿,膝蓋又有些腫痛。杜衡蹲下來,一點點的揉捏着膝蓋和腿。忽然老太太的膝蓋抽疼了一下,恰好杜衡捏到了那裏,更加疼的刺骨,趙老太太終于爆發,一腳把杜衡踢到在地,罵道:“你到底安得什麽心?”
☆、深院靜:掌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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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一愣,擡眸看着趙老太太,目光中有驚訝有委屈,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趙老太太看着格外反感,忍不住又是一巴掌甩到杜衡臉上:“沒規矩,沒人教你什麽叫低眉順眼嗎?看着我做什麽?!我還動不得你了?”
杜衡被打的低下了頭,眼淚猛的湧了上來,長這麽大,還沒挨過巴掌的杜衡第一次被狠狠的掌掴,卻被打的莫名其妙。究竟是為什麽?老太太吩咐的每件事,她都在認真的做着啊,到底是哪錯了?委屈心酸,幾乎要把她湮沒。
趙老太太猶不解氣,伸出食指指着杜衡罵道:“不要以為你迷惑住了石南,就可以興風作浪。你在這個家裏,要學會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論理你也是個大家小姐,怎麽一點賢惠的樣子都沒有?”
杜衡心一顫,她做什麽不該做的了?不禁含着眼淚,低聲啜泣道:“衡兒愚鈍,還請老太太示下。”
趙老太太氣的不知該怎麽說,積怨已深,她早已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從杜衡用剪刀戳石南開始?還是杜衡自己要被休開始?還是去上海西式醫院?還是和石南去南京----哪件都夠老太太不痛快的,卻哪件也沒法擺在明面上說。
老太太手指哆嗦:“你讓我示下?做個賢惠的媳婦,該怎麽做自己沒譜?是不是該勸和着丈夫,是不是該服侍好公婆?”
杜衡從老太太那句“勸和着丈夫”中突然明白趙老太太原來氣的是趙石南帶自己去南京,她該拒絕?杜衡終于恍然,低頭不語。
趙老太太發覺自己失口,更加憤憤,指着裏屋的佛堂喝道:“自己去裏面對着佛祖仔細想想。”
杜衡緩緩的起身,走到裏屋佛堂,慈姑進來把所有的墊子撤走,杜衡在佛像前的青磚地上跪了下來。忽然心很涼,原來對錯,沒有标尺,只在人心。
跪了不到半個小時,地上的又冷又硌,杜衡已經要堅持不住,來回調整了多少姿勢也不濟事。跪了一個小時,已經全身虛汗直流,剛想把手墊到膝蓋下緩緩,趙老太太的冷聲從門口傳來:“當着佛祖,連這麽點誠意都沒有?”杜衡忙把手拿開,接着規規矩矩的跪着。
三個小時,杜衡已經跪的全身麻木,幾乎要撲倒在地上了,趙老太太才終于讓她起來,杜衡已經起不來了,被另個婆子使勁一提,才終于虛弱的立了起來。趙老太太乜了她一眼:“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杜衡微微喘息答着。
“想明白什麽了?”老太太冷笑。
杜衡語塞,她并不知道她該想明白什麽。老太太看她咬唇不語的樣子,分外的執拗礙眼,不禁皺眉道:“算了,下去吧下去吧。”
杜衡腿疼的已經沒法屈膝行禮,只好低着頭一瘸一拐的退了出去。趙老太太拍着胸口:“怎麽千挑萬選,選了這麽擰巴的一個。”
慈姑正要說話,東院管事的一個婆子進來回話道:“成濟四老爺家的說,想把下月月錢提前領了。她家的天雄要到上海去,想着多備些盤纏。”
趙老太太一怔:“去上海?他去做什麽?”
“說是上回傷了,落下了病根,書不能讀活不能幹,要去上海找份輕松的活。”婆子回禀着。
“說的容易。”趙老太太冷哼,上海倒是個遍地黃金的地方?不過是想出去見見世面找個借口罷了,不過也罷,和自己終究無關,不過是早支幾個大洋。對慈姑擡手道:“你去和賬房說一聲,準了。”
慈姑和那婆子去了賬房,回來卻是一臉受驚的神色,倒像七魂少了三魄,幾次三番欲言又止。趙老太太忍不住道:“想說什麽就說,遮遮掩掩幹什麽。”
慈姑把房裏服侍的丫頭婆子都驅到外頭,對趙老太太低聲道:“方才同那婆子說起天雄少爺的事,才曉得敢情揚州城都知道了,就瞞着咱們呢。天雄少爺之前被打,是因為要帶着少奶奶跑,被杜家抓住才打的。”
趙老太太手裏的佛珠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之前她懷疑過趙淩泉,現在又跑出個趙天雄,老太太的胸口絞痛的從椅子上跌了下去:“安神丹,快------”
慈姑取來安神丹,嘴裏還不禁念叨着:“也不知道少爺到底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他還能被少奶奶迷惑嗎?”
趙老太太服藥之後稍微緩和些,頓時像蒼老了十歲,她給自己的兒子挑了個什麽人啊。不行,這回她無法再容忍,她要告訴石南那是個什麽女人。怪不得遲遲不見圓房,如果早沒了清白,就攆回去。趙家的臉都在揚州丢盡了啊。
趙老太太晚飯也沒有心情吃,在佛堂裏一直對着佛祖誦經,直到八點多,趙石南才帶着一身雨珠回來給她請安。
趙老太太沒有廢話,支開身邊的人,單刀直入問着:“我問你,你和杜衡圓房了沒有?”
趙石南一怔,有些尴尬:“怎麽問這個。”
“我必須問清楚,杜衡可是清白之身?”趙老太太目光鋒利。
趙石南答得坦蕩:“自然是。”
趙老太太一下午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舒了口氣看着趙石南道:“石南,關于衡兒,我想和你說倆句,這個妻子是娘讓你娶的,但現在,娘知道看走了眼。那些流言蜚語------”
趙老太太正猶豫着該怎麽把趙淩泉趙天雄的閑話告訴趙石南,趙石南已經冷聲道:“母親不必說了,這些我知道,不過是市井謠傳,不用當真。”
趙石南的這句話,比下午聽到杜衡的醜聞還讓趙老太太震驚,石南知道?知道還把那個女人當成個寶?老太太嘴唇微張,吃驚的說着:“你确定你知道?那些都是謠言?”
“我的妻子,我自然知道。”趙石南答的斬釘截鐵,話中有話的說道:“今後我再聽到誰在背後中傷她,不論是誰,我不會輕饒。”趙石南眸中的寒厲讓趙老太太心裏一涼,不好再說什麽。
趙石南溫聲對老太太道:“母親一直疼衡兒,也不該聽那些謠言,這是我的臉面,也是趙家的臉面。”趙石南聲音堅定,不容一絲反駁。趙老太太愣在了那裏。
趙石南又和老太太聊了幾句退下。看着趙石南的背影,趙老太太只覺得後脊背發涼,對慈姑說着:“石南完全昏了頭了。”
慈姑嘆了口氣:“不知道她有什麽仙術。老太太,咱們可得想個法子。”
趙石南回到房裏,杜衡已經睡下了,膝蓋麻木腫痛,眼淚把枕頭濕了一片。趙石南在外間看裏屋黑着燈,也沒再打擾杜衡,在外間睡下。
第二天杜衡瘸着腿去給趙老太太請安,卻發現老太太的目光昨天還只是厭煩,今天卻又多了幾份憤恨。杜衡不敢多言,恭敬的請安。
趙老太太并沒有搭理她,對着下人一通吩咐,讓杜衡站在那晾了一個多鐘頭,身邊的人也清靜些了,才緩緩的擡手:“好了。”
屋裏只剩下趙老太太和杜衡,老太太盯着杜衡,聲音很冷:“你出閣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杜衡身子一顫,有些無措的擡起頭。趙老太太一皺眉,她很讨厭杜衡的眼睛:“低下頭,以後沒我的吩咐,不許擡頭。”
杜衡咬了咬嘴唇,無奈的低下頭。老太太接着說道:“以後你必須收斂,如果再讓我聽到風言風語,我不會饒過你。嗯?”
杜衡的心亂作一團,不知道怎麽說,只是麻木的點着頭。趙老太太扔到杜衡面前一本書:“以後別的事先不用做了,念會這個。”
杜衡哆嗦着撿起來,是一本清代李鬥著的《揚州畫舫錄》,這一冊講的都是貞潔烈女,“念!”趙老太太的聲音滿是威嚴。
杜衡只好念着:“東關街鞋工郭宗富,娶妻王氏----”這個是講了一個已婚女子被男人拍了下肩膀就羞憤自殺的故事,杜衡只覺得越念心裏越別扭,她不是沒心沒肺的人,用貞潔來羞辱一個女人,即便再心胸寬大的人,都受不了這個。杜衡念到最後,只覺得臉在滴血,仿佛狠狠挨了一記巴掌。
趙老太太終于心滿意足,看着杜衡冷笑道:“以後每天早晨讀一篇。”
如果說以前去見趙老太太杜衡只是頭皮發麻,那麽從那天起,杜衡的心都在滴血。她真正懂得了什麽叫“害怕”。
趙石南連着幾晚回來,杜衡的屋裏都是黑着燈,第六天,趙石南特意回來的早了些,才七點多,又是黑燈瞎火。他實在忍不住,輕輕推開杜衡的屋門,走到了她床邊,那晚月色很好,将杜衡的輪廓照的清晰,趙石南忍不住撫上杜衡的臉,卻是一手的淚水。
“衡兒?怎麽了?”趙石南的心絲絲的疼了起來,把杜衡扶着坐了起來,“不舒服?衡兒,說話。”
趙石南的聲音溫和關切,還有一絲着急,杜衡心裏五味雜陳,終于忍不住伏在趙石南的胸前痛哭了起來。
☆、深院靜:代罰
太靜的夜,太美的月,杜衡心理的閘門一放開,委屈就如洪流般傾瀉了出來。趙石南的胸口被弄得濕濕的,心裏卻疼疼的。擡手撫上杜衡的臉,淚水卻怎麽也擦不完,趙石南只覺得心裏悶疼,不由的着急:“衡兒,到底怎麽了?”
杜衡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搖頭,她不敢抱怨。老太太威嚴,就是趙石南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她只想借他的胸口靠一下,發洩着委屈。
趙石南吩咐雙葉進來把燭火點上,雙葉在床頭和窗前的桌上各點了一盞,默默退了出去。燭火的映襯下,杜衡眼睛紅腫,發絲淩亂,面上脖頸全是一層薄汗。哭了一會,杜衡感覺心裏舒服了些,從趙石南懷裏掙出,坐在床上垂着眼眸默默不語。
趙石南看着杜衡這樣,一時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麽這麽傷心,只好試探着:“身體不舒服?”“想家了?”趙石南問的越關切,杜衡心裏越酸楚,仿佛茫茫無際的黑夜裏終于有一點點的溫暖。
“是不是在母親那裏受責罰了?”趙石南雖然最不希望是這個,卻無奈的覺得這個是最大的可能。杜衡更加拼命的搖頭。她哪裏敢說一點老太太的不是。
趙石南無奈,只好半開玩笑道:“難不成又餓了?”杜衡随意胡亂的點頭。
趙石南忍不住揉揉杜衡的頭發,狹長的眸子裏全是似水的溫柔,溫聲說着:“那我再去給你買湯包。”說着起身大步就要往外走。
“不用。我這會子又不餓了。”杜衡忙喊住趙石南,掙紮着起身,卻是剛站立,早已青腫不堪的膝蓋疼的鑽心,一個沒撐住跌在了地上,趙石南又忙過來扶着杜衡:“怎麽這麽不小心?”
趙石南扶着杜衡坐到床上,杜衡這幾天每天上床都要雙葉扶着腿才能擡上去,趙石南看杜衡半晌坐着不動,發覺有些不對勁,擡手沉聲道:“衡兒,我看看你的腿。”
“沒事。”杜衡強笑着,無奈雙膝動彈不了,只好用手撐着使勁往床裏面拖,趙石南一把撩開杜衡的裙子,把裏面的綢褲扯了上去。
“不要,我沒事。”杜衡掙紮着,卻拗不過趙石南的力氣。在床頭燭火的照映下,杜衡的兩個膝蓋,全是黑紫的淤青,左膝蓋甚至已經水腫,鼓起了一個大包。趙石南愣在了那裏。只覺得心像被一把利劍刺穿一樣疼的幾乎喘息不來。
他顫抖着把杜衡的上衣解開:“讓我看看其它地方。”杜衡扭着,臉色緋紅:“就那一處。”
趙石南力氣很大,根本由不得杜衡,上下打量着,除了左肩還有一處淡淡的淤青之外,是那天杜衡捶腿被趙老太太踢了一腳,其它的地方倒沒有大礙。
趙石南腦子嗡嗡作響,心幾乎要空了。半晌,他聲音微顫的問着:“母親罰你了?”杜衡咬着嘴唇,眼淚又啪嗒落了下來。
“為什麽?”趙石南的胸口憋悶,簡短的三個字都問的喘氣。杜衡搖着頭,她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到底為什麽?”趙石南用力抓着杜衡的肩,心痛難耐。杜衡滿眼是淚,聲音早已哽咽:“我不知道啊,怎麽做,都是錯。”
趙石南松開了手,胸腔起伏。從沒有一刻,趙石南的心這麽刺痛,好像被扯着一點點的撕裂,如果那是別人,他會毫不猶豫的去收拾,沒有一個人能讓他的女人受這種罪。可是,那是他的母親,為了他含辛茹苦的母親。他不知道是誰的錯?當初是母親執意要娶杜衡進門,可如今母親再提起杜衡,全是不滿。
可縱然不滿,縱然她是他的母親,又怎麽能傷她至此?那是他都舍不得碰一下的人啊。
無所畏懼,仗義直行的趙石南,第一次明白了心痛無奈的滋味。他沖門口喊着:“雙葉,打涼水來。”
不多時,雙葉端回來一盆涼水,怯怯說着:“剛從井裏打的,很涼。”
趙石南将巾子放到水中,給杜衡的膝蓋上敷上,沉聲道:“忍耐些,消腫。”杜衡看着眼前這個細致的男人,一時心裏滿滿的,不知是什麽滋味。
趙石南反複投了幾次巾子,為杜衡敷着腿,認真細致的似乎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卻始終沒看杜衡的眼睛,只是很認真的做着,杜衡有些不好意思的扭着腿:“其實也不疼。”
“別動。”趙石南的語氣像哄小孩子,杜衡心裏有絲異樣的暖意。不多時,敷好了腿,趙石南扶着杜衡躺下,擡手将她鬓角的碎發撫到耳後,淡淡一笑,沒有說話,把燈燭滅了。
杜衡忽然很想張嘴說聲謝謝,卻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不過那晚,她睡得很香甜,沒有像前幾天那麽含淚驚醒。卻是天色剛泛白的時候,忽然門響了,杜衡被吵了醒來,雙葉喘氣說着:“少奶奶,出事了。”
杜衡心裏一咯噔,撐着坐了起來問道:“怎麽了?”
“昨晚,少爺在老太太的房門口,跪了一夜。”雙葉說的上氣不接下氣,“直到方才下人起來,才看到。老太太也驚動了。”
杜衡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忙吩咐雙葉:“快給我換衣服,扶我過去。”雙葉給杜衡換了件洋紅色的紗绉衣裙,頭發匆匆挽了個髻,別了枚簪子。杜衡發現昨晚冷敷後,今天走路腿似乎也輕便了不少,更是加快步子,走到了後院。
夜幕剛剛褪去,半明半暗中,趙石南一身青衫跪在趙老太太的房門口,披着一身晨露,仿若一座鐵塔紋絲不動。
慈姑在旁勸着:“少爺,起來吧,有話進屋裏說。”趙石南冷眉沒有吭聲。還有幾個下人在探頭探腦的張望着。杜衡停住了步子,一時不知自己該進還是該退,看到旁邊一棵桂樹,忙退到了樹旁。
又過了幾分鐘,起身收拾好的趙老太太一身紫衫走了出來,看到趙石南心疼道:“怎麽還不起來?這是怎麽了?”
趙石南擡眸看着趙老太太,淡淡笑了笑:“母親,兒子在領罰。”
“領罰?”趙老太太眉頭皺起,不知他說什麽,一大早就聽下人說石南在門口跪着,她也不知他跪了多久,匆忙收拾好出來,卻看到他還在固執的跪着。
“是。”趙石南聲音沉重平靜,“衡兒沒能侍奉母親滿意,兒子代她領罰。”
趙石南的話猶如一塊巨石,狠狠的砸在了趙老太太的心上,直砸的心驚肉跳,趙石南是為杜衡領罰?還是為杜衡受罰在抗議?
“你跪了一夜?”趙老太太的聲音都在顫抖。她不敢相信,這是她殺伐果決的兒子。
趙石南點點頭,看向趙老太太語氣不容駁斥的堅決:“今後衡兒做錯事,母親不必罰她,待我回來替她。”
站在樹後的杜衡聽到這句話,五髒六腑幾乎要炸開,随即又是一股暖流從頭到腳的貫穿,趙石南,這三個字第一次重重砸到了她的心上。她幾乎要站立不穩。
趙老太太身子一顫,腦子轟的一聲炸開,她連教訓媳婦的權力都沒有嗎?若不是慈姑在旁扶着,趙老太太簡直要跌在那裏,反了,都反了!過了很久,趙老太太終于緩過了氣,冷冷看着趙石南,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你走!”說罷再也沒有看趙石南,轉身回了屋子。
趙石南起身,一夜長跪,腿下已經麻木,站在原地半晌,卻邁不開步子。杜衡再也忍不住,從桂樹旁快步走了過來,扶着趙石南,一句“你何苦。”卻像被棉花堵住了嗓子,眼圈紅紅。
趙石南嘆了口氣,把手放到了杜衡的手裏,被扶回了屋子。
趙老太太回到屋子,坐在椅子上手裏的佛珠都拿不穩,腦子一片混亂,只是反複和慈姑說着:“石南是中邪了嗎?中邪了,他一定是中了杜衡的狐仙術了。”
慈姑看着趙老太太蒼老憔悴的樣子,心裏也不忍,想了半天說着:“老太太,少爺現在,只怕少奶奶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去摘。您再懲罰少奶奶,少爺還指不定能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
趙老太太思緒完全混亂,念叨着:“石南瘋了,跪了一夜,他是不要命了。”說着到底心疼兒子,吩咐着外頭的婆子:“快去請郎中給少爺瞧瞧。”
慈姑去給老太太沖了杯安神的桂圓茶,過了許久,老太太才漸漸緩和了過來,眉頭緊蹙道:“不能再這麽下去,家裏沒了規矩,由着一個女人興風作浪。”轉而對慈姑說着,“也是時候給石南再納房妾室,再有個女人,也省的眼饞肚飽心裏只有個杜衡,寵上了天。”
慈姑點頭道:“是啊,大戶人家,三妻四妾,才枝繁葉茂。老太太可有中意的人選?”
趙老太太搖頭:“一時想不出來,你吩咐下去讓留意着,誰家有模樣周正,品性端方的,盡管說了來。小戶清白人家的女孩子就行。大家閨秀,也不過如此。”
☆、深院靜:了斷
從那日後,杜衡每日來給趙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的臉如果說以前是冷若冰霜,現在則是三尺之冰,讓她起來就再也沒有話,只是靜立着。
杜衡別扭,站在那裏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老太太所有的事情都吩咐下人去做;趙老太太也別扭,看着杜衡明明恨不得上去扇倆巴掌,但是想想她那個固執下跪的兒子,她若罰了她,他會自罰,終究也沒法再對她懲罰。索性也不說話,讓她站一天就當解自己心中的憤憤了。
趙石南這些日子忙着各處囤繭,揚州四處的夏繭該訂的訂,該收的收,夏繭的收成看好,趙石南心裏也格外的舒暢。而揚州城裏的絲商早已聽說趙家購置了新機器,産出的絲質韌色白,見過幾擔樣品後,更是争搶着要定趙家的絲。一時倒成了奇貨可居。
有和趙石南熟稔的絲商,為了多訂些絲,約着趙石南到倚紅館去喝酒。揚州城的人都知道,趙石南最喜歡消遣的地方便是倚紅館。趙石南也不虛禮,去了兩次,卻只是在前廳吃飯喝酒,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接着去後院找姑娘。
蘇小茴自從被徐師長教訓後,一直沒有接客。徐師長行伍軍營,下手沒個輕重,一巴掌打得蘇小茴臉腫了一個月。聽聞了兩次趙石南來倚紅館,蘇小茴的心揪着,直盼望他能來見見,如果不是因為心裏惦記趙石南,她也不必受這份罪。卻是等了兩次,趙石南都是酒至半酣,就起身回去了。
蘇小茴再也忍将不住,第三次聽聞趙石南在前廳喝酒,臉上覆了面紗,替了那晚唱小曲的小蓮,自己登了臺。調了調弦,蘇小茴輕輕唱起了《琵琶行》:“浔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趙石南聽着聲音耳熟,向中央的臺子上看去,一身桃粉色的蘇小茴撥弄着琵琶,似乎要字字泣血,聽到“商人重利輕別離”一句,趙石南唇角止不住的上揚着。
一曲終了,趙石南辭了酒席,向後院二樓蘇小茴的房間走去。蘇小茴忐忑中聽到腳步聲,再見到趙石南早已忍不住如火一般貼了上去。
趙石南是慣于風月的,一手勾了蘇小茴的腰,俯身下去,輕輕将蘇小茴面上的紗用唇咬了下去,這個輕佻的動作讓蘇小茴心旌搖蕩,雙手早已劃上趙石南的背,探到了衣襟裏面。許久沒經男女之事的趙石南全身都燥熱了起來,在蘇小茴的脖頸側撕磨喘息着:“這麽想我,嗯?”
蘇小茴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想你,每晚做夢都是你。”趙石南更加燥熱難耐,話語有時也催情,趙石南有些把持不住,抱着蘇小茴扔到了床榻上,床頭的燈燭照着紫色的簾帳,趙石南忽然看到蘇小茴臉上有些淤痕,不禁撫上問着:“怎麽了?”
蘇小茴泫然欲泣:“還不是為了你。”趙石南卻本也無心關懷,忽的想起了杜衡身上的淤青,方才滿身的燥熱頓時退了個幹幹淨淨,再也沒了興致。趙石南不禁暗暗苦笑,看來心裏有個人,還真的做事也不利索了。
蘇小茴的手還在不安分的到處游走,卻發現趙石南沒了反應,還以為是自己臉上的淤痕讓趙石南反了胃,不禁捂着臉低聲說着:“你又何必嫌棄我,就是因為記挂你,不願意從了那個徐師長,才被打成這樣,都一個月了,還腫成這樣。”
蘇小茴本以為這話可以打動趙石南,卻沒料到他聽了心裏并不是滋味,風月場上本就是游戲,一旦認了真,死纏爛磨,就沒了意思。如果說成親前,蘇小茴的這份真心還能滿足趙石南作為男人的虛榮,那麽現在,只是讓他避閃不及。
趙石南緩緩的起身,蘇小茴拽住了他的袖子:“石南,難道我的真心你還不明白?”
趙石南輕輕把她的手掰開,皺眉站在了窗口,想了半晌,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壓到了她的梳妝臺上,沉聲道:“小茴,這張銀票,你便是想贖身,也足夠了。我今後不會再來了。”
“為什麽?”蘇小茴猶豫晴天霹靂,聲音激動下有些尖利,“我哪裏錯了?哪裏不好?”
“不是這些。”趙石南頓了下,斬釘截鐵說着:“我給不了你想要的。”說完起身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蘇小茴追出去,夜幕下卻早沒了趙石南的身影。梳妝臺上,是一張大額的銀票,蘇小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直笑得滿臉是淚,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原來最無情無義的,是男人。
趙石南到了家中,看着燈下靜靜看書的杜衡,心裏忽的生出一絲愧疚,盡管他也覺得這絲愧疚莫名其妙。男人外頭莺莺燕燕何愧之有?忍不住輕咳了一嗓子。
杜衡擡眸看他立在門口,莞爾一笑,吩咐雙葉去打水來,服侍他更衣盥洗。趙石南發現最近杜衡每天都會等他回來,還很自覺地承擔起了服侍他的任務。不由心裏一蕩,執住了杜衡的手:“今晚----”
杜衡忙打斷他的話,眼睛望着屋上的橫梁嘀咕着:“是不是有老鼠?我怎麽聽到吱吱的聲音。”
說完眼眸清澈的望着趙石南:“不如明天讓下人把我們這倆間屋子都打掃打掃如何?”
趙石南看着她那雙貌似無辜的眼睛,心裏的急也發不出來,勾唇笑道:“哦,你明日要找人打掃屋子?我本來想到揚州城外顧家莊去看看印染廠,你若是閑着,就帶你一起。”
杜衡聽到趙石南這句話早沉不住了,兩眼放光道:“那就帶我一起嘛。”
“你不是要打掃屋子?”趙石南眉眼漾開了笑。
杜衡咬了咬唇,不好意思的笑道:“好像又沒老鼠了。”說着羞紅了臉轉過身去。吩咐雙葉進來把屋子收拾好。看趙石南還沒有到外間的趨勢,也明白他那句“今晚--”的意思,這一天早晚要來,杜衡心裏打着鼓,坐在床邊猶豫着:逃,還是不逃。還沒準備好,但—趙石南也沒那麽讨厭----
正想着,卻被趙石南一把攬着倒在了床上,吹滅了燈燭。黑暗中杜衡掙紮着:“不要。”
“不要什麽?”趙石南笑着,和衣而卧,摟住了身邊撲騰的杜衡,“趕緊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杜衡止住了撲騰,原來他不是那個意思啊-----臉臊的更要沁出血來,一夜直挺挺的連身也不敢翻。
顧家莊在揚州城東十裏,趙家的幾個印染廠就位于那裏。趙石南從南京回來,便開始琢磨究竟送什麽錦緞給程先生。趙家也有不少揚州聞名的錦緞,素華绉,羅衣紗,萬花錦,富貴花鳥錦,銀紅豔紫錦------可趙石南看來看去,還是沒有自己滿意的。趙家的絲是極好的,織的也又勻又密,自不必說,可唯獨顏色,總覺得缺了點什麽。而顏色是一匹錦緞的靈魂,沒了色,別的再好也無濟于事。趙石南準備去印染廠看看最近染出來的絲綢。
被鎖在深閨大院的杜衡自然對各種外出充滿了強烈的興趣,便是到城郊,都樂不可支。随着趙石南坐着汽車到了郊外,不過幾十分鐘,杜衡有些懊惱:“這麽快,早知道坐着馬車來多好。”
印染廠的一個嬸子帶着杜衡到各處轉悠,趙石南直奔後院的印染間,平染的綢緞太普通,拔染的花色倒是細致,但是顏色始終藍底白花,不适合做禮服,而防染出來的綢緞花紋圖案又粗糙。并沒有趙石南預期的發亮的色彩。趙氏南眉頭越皺越緊,不覺聲色俱厲:“就染出這種貨色?”
一個染廠的管事愁眉苦臉說道:“上回您吩咐的花色,染出來的就是這樣。”
趙石南眉頭更緊,管事戰戰兢兢的說着:“與其這樣,不如做提花?”提花在織錦的時候,便利用不用的絲線,經緯相交,織出圖案,免了整塊面料染色的麻煩。但是提花在織錦前需要預先花費大量時間,去排布好提花的方案。
趙石南冷聲:“這是做旗袍的料子,提花?”管事不敢再言,提花料子若是做旗袍,終究不登大雅之堂,只是做簾幔被面還可。
趙石南的染色方子是集了多家之長的,為此也費了不少銀子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