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39)

還要衣服做什麽。杜衡淡淡答了一句:“不想穿了。”一句不想,又惹得趙石南微微心疼。但看着杜衡有氣無力的樣子,也沒法發作。

這樣的一問一答,似乎成了常态。問的诘難,答的清冷。宛如刀鋒遇到了堅冰,明明內在都是火熱,外面卻是厚厚的殼,刺不穿紮不進。

家宴上錦葵也渾身不自在,她的頭發已經绾成了髻,表示成了趙石南的房裏人,但是前劉海卻不能攏上去,只能又濃又密的梳下來,鬓角也要留下兩绺“女兒發”,表示還未同房。這該死的等級規矩,就像把人扒光了一樣,到底是什麽身份,看的一清二楚。

幾個婆子嬸娘看到錦葵,都彎唇笑着,轉過頭低低說着:“都幾個月了,少爺還沒收房呢。”

“聽說是她自己願意的,少爺根本不喜歡。”

“我也覺着,長得細眉細眼,不是福重的相,比不得少奶奶。”

錦葵聽着這些是非,心裏像刀割似的,但面上依然微笑鎮定,喜歡不喜歡,耗下去才知道,不是嗎?

杜衡身子虛弱,家宴剛開了個頭,便已經氣喘籲籲,和老太太請示了之後便被雙葉扶着回到了屋裏。錦葵更是如魚得水,索性一直跟着老太太左右,殷勤服侍。而老太太也毫不避諱對錦葵的喜愛。這下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錦葵的地位,先前還背後偷偷嚼舌頭的也收斂了不少。

趙石南看杜衡先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只頹然敬酒應對着。老太太的眉頭皺的更緊,好好的一出家宴她也要毀個七七八八,真是冤孽。

臨近子夜,早有頑童拿着爆竹到處點着,噼裏啪啦,熱鬧非凡。趙家是富庶人家,早已在戲臺附近壘了炭火盆,又搭了煙火的架子,子夜鐘聲一響,五彩缤紛的煙花,綻開在了整個揚州城的上空。

平民百姓家裏的人也紛紛跑出屋子,看着天上的如花似錦,不時有人感嘆着:“究竟是趙家,一家的煙火,就染了半個城。”

也有大姑娘小媳婦的感慨:“若能托生在趙家,別說奶奶小姐,就是做個大丫頭,也見了多少世面。”

坊間的人歡天喜地的看着趙家的煙火,而趙家的少奶奶杜衡,卻斜卧在床榻上,眼睛沉的睜不開,只問着雙葉:“外面是不是放煙火了,聽着好熱鬧。”

“是。”雙葉心酸,老太太聚了一衆人在戲臺看煙火,她方才想到廚房給杜衡找點羹湯都沒找到,廚房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剩下幾個小丫頭有氣無力的不願意伺候。雙葉強打起精神:“少奶奶,你精神怎麽樣?要不我扶你去看看。”

杜衡勉強扯出個笑:“我如今沒有一絲力氣,你哪裏扶的動我。我聽聽聲響就好。”說着閉上了眼睛,只聽得窗外陣陣清脆。

忽然簾子一挑,趙石南帶着酒氣進來,卻沒敢走進去怕帶着寒涼,只在門口的炭火旁捂熱着,看杜衡閉眼微微笑着,輕聲問雙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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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葉眼圈一紅:“少奶奶在聽爆竹響呢。”

這一句話,卻讓趙石南心裏一震,所有的清冷卸了去,五髒六腑都抽在了一處,看着那個微笑着的瘦小身子,她心裏該有多寂寞?他親眼看着她從慧黠天真,到手足無措,到形如枯木,到如今竟有些要去的勢頭。他忽然害怕了。所有的較勁,似乎都有些繃不住。

趙石南吩咐雙葉拿來絲綿的錦鼠毛鬥篷,搖着杜衡,難得的溫聲道:“衡兒,到外面走走。”

杜衡睜開了眼,淡淡的:“我走不動。”

“我背你。”趙石南不由分說,把杜衡扛在了背上,雙葉趕忙把杜衡扶正了,又把鬥篷給杜衡緊緊的系上。“你做什麽?”杜衡掙紮着,卻是身子一晃,趕忙兩手勾在了趙石南的脖子上。沒有再吭聲。

趙石南背着杜衡出了屋子,杜衡忽然覺得離天好近,離煙花好近。心情舒朗了起來,不禁伸手去接。趙石南沒有去戲臺那邊,轉去了假山池子旁,背着杜衡上了那晚那個亭子。

“放我下來吧。”感覺到趙石南起伏的胸口,杜衡清冷的聲音終于有絲溫度,“太累了。”

“不累。”杜衡溫溫的聲音讓趙石南心裏騰騰作響,忽然整個世界都變得五彩斑斓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原來煙花,這麽漂亮。“衡兒,元宵後,我們就去北平。好嗎?”趙石南的聲音沉沉的動情,“只有你和我。”

杜衡心裏一震,勾着趙石南的手緊了緊,趴的也更近了些,去北平,一切就都能解決嗎?她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樣,總比在這裏燈枯油盡要好些。杜衡微微點了點頭。

趙石南整個心都松懈了,漫天的煙火,滿城的基業,心疼的女人,有了這些,一個男人的一輩子就足夠了。趙石南不禁對杜衡說着去北平後的打算,先看看情況,如果一切順利,就像杜衡之前說的,做絲綿混合填充的衣物,若是更好些,就沿着京漢鐵路,把生意一直做下去。

杜衡只是聽着,偶爾會答着:“先不要急,聽說北平的各色關系複雜,還是要多打探打探。”話沒說完,聲音已經氣緊。

“好。”趙石南接過話,又聊起了一些生意上的趣事,聽着杜衡微微的笑聲,趙石南心裏有些酸,以前她是叽叽喳喳的話唠,讓他開心;如今她卻說不動了。不要緊,他會慢慢的和她說,讓她沒有那麽寂寞。

一個燦爛的煙花打了過來,把亭子照的如同白晝,老太太在戲臺那邊看着忽然納悶道:“那高處可是有兩個人?”一時大家的目光都聚了過去,卻也只是剎那,又恢複了黑暗,什麽也看不到。

慈姑在一旁應着:“像是少爺和少奶奶。”老太太的臉沉了下來,錦葵看着夜幕裏的亭子,手指掐出了血。

而與此同時,趙家院外幾個衣着普通的人緊緊盯着後牆上的人影,其中一個道:“那個是白青吧。”

另一個端詳了半天,肯定的點頭:“是。他老跑到趙家做什麽。不是救人就是爬牆,他看什麽呢?”

“署長哪來的消息?怎麽知道白青出發前一定會來趙家看看?害的咱們連年都過不踏實,全讓這小子毀了。”之前的人問着。

“誰知道。署長最近路子廣的很。不說了,行動!”那人說着一揮手,幾個人影在夜幕下刷的竄了上去。

而牆上的那人更為伶俐,幾下竄了下去,往巷子深處跑的不見蹤影。只留下後面幾個拿着槍殼子的抓耳撓腮。

正月十八,趙石南向老太太禀明了今年要到北平去探探生意的打算。老太太大吃一驚:“咱們的生意不是已經夠大了嗎,還去北平做什麽?”

“華北的大市場,還沒有人去拓荒。兒子想去試試。”趙石南看着老太太也有些愧疚,“家裏就托付母親照料,外間的生意托給了幾個叔伯宗親,自是妥當。”

“石南啊,生意是做不完的,差不多就好。”老太太簡直像被摘了心肝,“你去那麽遠,讓我可怎麽活。”

“如今坐火車,到北平也就是一兩天的事,随時都可以回來。而且北平正是安全平靜的時期。比上海還好些。”趙石南主意已定,對老太太說着,“都打點好了,後天就出發。這回我只帶衡兒過去,若是打開局面,再定奪其他人。”

老太太聽到這話又是一震:“只帶衡兒?這一大家子,你都抛下不要了?”

趙石南點點頭:“畢竟是剛去,一切還都未嘗可知。”

老太太冷笑了一聲,這些花招子,她這輩子見多了,也看夠了。什麽探生意?怕是躲着這一大家子是正理。這準是杜衡的主意。

☆、風不定:離開

趙老太太忽然覺得很心寒。自己為了趙石南,為了這個家族,吃的苦受的罪,像在油鍋裏滾了一遭。如今以為苦盡甘來,卻沒料到,要把兒子丢了。

不是丢嗎?北平,她雖然是個呆在深宅大院的老太太,但也知道那不是個太平地方。原先的皇城根兒,動不動就這個運動那個兵變,這些不消停的的事都是從那起來的。氣候也冷。江南的人,不是萬不得已,誰去那勞什子地方?石南去了那裏,吃苦受罪且不說,還不安全。但看趙石南這樣,怕是生意都鋪排着安頓好了,現在也拽不回來了。

老太太的聲音有些沉痛:“你要走多久?”

“半年多吧。”趙石南的聲音刻意輕松,“沒事的母親,這邊是生意的大頭,我把北平安頓好了,還會回來。”說着從袖中拿出那個曾被磕壞的青玉壽桃把件,已經把壞的地方修好了,遞給老太太:“鑲了金邊,還是衡兒有心,找的師傅。”第一次說假話從中調和,趙石南的謊言倒說得不行于色。

老太太把手把件接過來,對石南道:“錦葵不帶着嗎?”說完又有些後悔,這是明擺的事,實在不該這個時候再提。

趙石南果然眉頭一皺:“帶她做什麽?她既服侍的好,還是留着陪您吧。”說着方才的溫和已退了不少。又同老太太說了一會,退了出去。

老太太看着趙石南離去的背影,心漸漸的涼透,一把将手中的青玉把件扔了出去,杜衡有心?都是包藏禍心。不除了這個禍害,趙家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是非。

趙石南的動作很快,第三天一早,已經帶着杜衡雙葉,并幾個粗使的男丁,由司機開汽車送到了南京,坐上了到北平的火車。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杜衡靠在趙石南的肩上,雖然身子虛弱,臉卻由于興奮有些緋紅,問着:“石南,北平是什麽樣子的?會不會很大?”還想問下去,卻由于氣虛喘個不停。

“少奶奶,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一定是北平吃的多不多,有沒有桂花糕?”雙葉笑道。

“就知道吃。”冬桑嘲笑着雙葉,“你以為少奶奶像你一樣天天圍着鍋臺流口水?”雙葉氣的捶過去。

趙石南緊緊握着杜衡的手,眼前開心的場景讓他的眼眯了起來,把杜衡往懷裏攬的緊了些,細細的說着:“聽說現在許多皇家園林,都允許百姓進去了。正德皇帝的豹房,現在是萬牲園;慈禧老佛爺的行宮頤和園,也能花幾個大洋進去看看,到時咱們一起去------”杜衡靠着趙石南,聽他說着,閉着眼睛想着,頤和園,萬牲園,該是什麽樣子。

“少爺,您如今,到是話多了。”冬桑摸着頭笑道,他看慣了趙石南繃着臉的樣子,這麽細碎溫聲的說話,還唠唠叨叨,簡直讓他吃驚的眼睛都要掉出來。

“笨蛋。”雙葉又捶他,“少爺不是在和少奶奶說話嘛,對着你這個木頭當然沒話。”

“他們說的,真好玩。”杜衡喘息着說,卻是含笑,“不知道我還能聽多久。”心裏灰暗下來,身子依舊是那麽沉,沒有一絲好轉。最近時常夢到去世的爹娘,她好想撲進爹的懷裏,那裏沒有陰謀,沒有算計,沒有無奈,這些苦,再也不必受了。想着想着,睡了過去。

“衡兒,你一輩子都要聽着,我不允許你聽不到。”趙石南的語氣深沉堅定,把杜衡緊緊攬在懷裏,看着她睡,他卻一絲不敢合眼,像尊上古名劍一樣立在那裏。他的女人,他不放手,誰也不能收走,包括上天。

杜衡睡得沉沉,豺羽走了進來,趙石南低聲問着:“那封信帶好了吧?”

豺羽點頭:“貼身收着。”

冬桑有些發愣:“信?”

豺羽看趙石南點了下頭,對冬桑說道:“少爺前幾天特意找省主席秘書拿了一封省主席的手函,北平有一位姓王的名醫,原來是宮裏太醫院的院判,給老佛爺看過病的,家裏幾代禦醫。但是大清亡了以後,這位王太醫深居簡出,不出山的。除了幾個達官顯貴,還沒人請得動。只省主席和他還有些交情,托了書信,給少奶奶看病。”豺羽跟随趙石南,知道這封信怕是動用了趙石南所有的關系,來之不易,自然不敢怠慢。

雙葉激動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下少奶奶有救了。诶,少爺怎麽從沒提起啊?”

豺羽淡淡的笑了笑:“少爺做事妥當,豈能到處嚷嚷。這回到北平,只怕也是看病為主,生意為輔。”趙石南閉着眼睛,冷哼了一聲。

豺羽忙低下頭沉聲道:“豺羽不該妄猜少爺的心思。”豺羽和冬桑從小一起長大,都是趙石南身邊的人,不過後來做的活計分開了,豺羽更像秘書,做些生意往來的應對,而冬桑做些粗使營生。冬桑本就嫉妒豺羽,這下幸災樂禍笑道:“讓你光屁股上鍋臺,猴精過頭了。”幾個人都笑起來。

趙石南走後,錦葵來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已經心神俱疲,躺在了床上,錦葵順着床跪了下來:“老太太可是身子不好?”

老太太嘆了口氣,拉着錦葵的手長籲短嘆:“石南也不知道走到哪裏了?”

錦葵聽了心裏狠狠撕扯着,趙石南的走,最措手不及的就是她。就是提前三天讓她知道,她也好有個應對。偏偏等她知道的時候,第二天一大早已經走了,她眼巴巴的看着趙石南抱着杜衡出去,恨得牙根癢癢卻毫無辦法。但面對老太太,錦葵依然淡然的笑着:“只怕現在,已經出了江蘇。老太太不必記挂,少爺常出門的。”

若說人和人,也真的是個緣分,錦葵的幾句話,就說的老太太從心裏往外的熨帖。

老太太素來強硬的人,眼圈也幾分紅了:“常出門也罷,這回去的是北平啊。你說,我處處為他好,可最後怎麽落了個養兒千裏外的結果?竟然要躲出去?”

“不是去做生意嗎?”錦葵的聲音故作訝異。她也明白趙石南北去的目的。

“唉,當着你我不說外道話。說是去做生意,可趙家,世世代代做絲綢的生意,就沒離過江浙,絲綢生意,不是在江浙做是個正經?誰會跑到北平那麽遠?”老太太聲音蒼涼,“又是聽了不知誰的話,出的這幺蛾子。”

“會是誰的主意呢?北方現在聽說哈口氣出去,都是冰,還不把耳朵凍掉了啊?”錦葵明知故問着。

慈姑再一旁聽着“啊喲”一聲驚叫:“真的有那麽冷?”

錦葵點頭:“可不是嘛。舊時聽村子裏的老人閑聊,還有人喝醉了回不了家,躺在路上一夜,第二天就凍死了。北方和咱們這邊大不同呢。”

老太太也大吃一驚:“這可怎麽是好?石南又愛喝酒。可千萬別出什麽事。這個作千刀的狐媚子,到底是哪一點把石南迷得五迷三道的,就快為了她送命了。家門不幸啊,出了這麽個禍害。”老太太一急也顧不得體面,話說的直白粗糙。

錦葵知道老太太素來不喜杜衡,但老太太終歸是一家主母,說話做事很帶分寸,若不是今天錦葵故意激老太太,還不知道她內心對杜衡已經憎惡到了這步田地。錦葵嘆息着:“是啊,家宅不寧,是麻煩。我們村裏有戶人家,本來過的好好的,自從二兒媳婦過了門,就開始生事,沒幾年,家就散了。老爺子和老太太氣的都歸了西。”

錦葵很會逢迎着說,幾句下來,趙老太太已經完全不避諱她,倒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直把杜衡紮了趙石南,不顧廉恥去西式醫院,杜仲不肯做石南的保人,杜衡摔了把件-----這些讓她不痛快的事,直講了幾天才一一講完。卻還是留了杜衡和趙淩泉趙天雄的事沒有說。畢竟關系到石南的臉面。

但錦葵卻聽出了門道,私下問着慈姑:“老太太怎麽說到少奶奶出閣前,想說又不說了?”慈姑看錦葵深得老太太寵愛,這事也不止一個人知道,便把杜衡出閣前和趙天雄私奔,生病了趙淩泉又拉拉扯扯看望的事說了一通。

但錦葵是個腦子清楚的,問題直奔要害:“城南趙莊住的是哪家?天雄少爺還是淩泉少爺家?”

慈姑說着:“淩泉少爺家,本也是住在院子裏的,成淵三老爺犯了事就被少爺攆出去了。”

錦葵點頭明了,又打聽了一番趙家的長短,晚上回去,把這些事反複勾連起來,有了眉目。

趙老太太又向錦葵抱怨杜衡的時候,錦葵低聲笑道:“老太太,我倒是有個法子讓少爺能快些回來。但是需老太太從中幫忙。”

“什麽法子?”趙老太太如今只要能讓趙石南盡快回來,出錢出力,都在所不惜。錦葵如此這般的耳語一番,老太太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惜流景:北平

趙石南和杜衡在火車上行了兩天,終于到了北平。一下火車,杜衡便凍的一激靈。正月的北平,還是銀裝素裹冰雪紛飛的季節,杜衡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天氣,又幹燥又清冷,只覺得頭都被凍木了。

好在有同鄉李先生早已等候在火車站,看到一行人下車熱情的招呼上去。李先生在北平也做着絲綢的生意,還兼着政府裏一個閑職,不過是花錢買個名頭,倒也小康人家過的富庶。将趙石南等人接到馬車上,向着什剎海一帶行去。

“石南,這院子的地段,氣派,自是不用說,就是價格高了點。也是人家祖上留下來的,如今兄弟幾個都離了北平,才要賣的。我先說着租了下來,你要是看着中意,再和他們商量是租還是買。”李先生和趙石南熟識,打點的也周全。

雙葉好奇的把馬車一側的簾子掀開,杜衡有氣無力的睜開眼,看着窗外的景致,不禁“咦”了一聲。萬木蕭條,積雪瑩瑩,眼前卻是一個大湖,凍成了冰,還有人在冰上滑着。杜衡掙紮着擡手指着滑冰的人:“他們在做什麽?”

李先生笑道:“夫人一定是久居江南,那是一群孩子在滑冰呢,湖水在冬天凍實了,孩子們拉着冰車在上頭滑着玩。”

杜衡只覺得有趣,使勁撐着看的目不轉睛。趙石南把簾子放了下來,也不避諱李先生,把杜衡攬進懷裏,溫聲道:“歇歇吧,等身子好些,有的是時間看。”轉而問着:“這是什麽湖?”

“這叫什剎海,也叫後海。”李先生來了興致,“這地兒可是風水寶地,和後海對着的前海,可是宮裏頭的。就這一片兒,”李先生撩開簾子,“那兒,那是康熙朝明珠的府邸。”“那兒,是遜帝溥儀生父攝政王載沣的府邸。”

趙石南聽着心裏一震:“如今可還有人住着?”

“有啊,載沣的府裏現在還有幾個舊宮裏的老太妃住着呢。所以這地兒是潛龍邸,周圍都是皇親貴胄。院子的價格自然高些。”李先生嘆道,“這戶人家,先祖還是戶部尚書呢。但那府邸的規格和親王府還是不能比的。”

閑聊着,不多時馬車穿過幾個胡同,到了一所院子的門口,李先生先下了車:“到了。”

趙石南扶着杜衡下來,一股清冽的風吹過,吹得人整個都通透了。杜衡只覺精神好了一些,随着趙石南進了院子,這是出三進的院落,還帶着一個假山靈石的園子,比起揚州的趙家老宅總體上自然是小了不少,但北平的建築方方正正,院落自帶高大氣派,倒覺得分外寬敞。

一行人從第一進走到最後一進,這高大宏偉正合了趙石南的意,不覺看向杜衡:“衡兒,你覺得怎樣?”

最後一進通常是主人的卧房,比起前面幾進,屋檐矮小些,卻更有生活氣息,杜衡看着屋前東邊一株芭蕉,西邊掉了葉子,不知是什麽樹,樹旁支着一架秋千,只覺得心都要融化了,牆裏秋千牆外道,杜衡愛不釋手的摸着秋千,很喜歡,卻一路聽着李先生介紹,總覺得這裏太招搖了:“是很好,會不會太奢靡了?”

趙石南素來張揚,并不管這些:“覺得好就買了吧。要多少錢?”

李先生看向趙石南,猶豫着說道:“說是要兩千五百大洋。便宜不了的。”那時一處一進的普通院落也就四百大洋。這個要價高的離譜。

杜衡一聽更加不舍,看向趙石南說道:“不如先租着吧。”兩千五百就是對趙家,也不是小數目。

趙石南擺擺手:“值得就買。”杜衡喜歡,毫不覺得心疼。此時趙石南才體會到,傾盡天下,只為紅顏一笑的滋味。而且這個家,只有他和杜衡,再無旁人,就是多少錢也值得。李先生應聲說好。

下人們很快把院子收拾妥當,最後一進屋子是趙石南和杜衡的起居室,壘上炭火盆子,頓時暖意融融。修整了幾天,趙石南便帶着杜衡去了西華門外王太醫的家裏。因着有了省主席的手函,王太醫對他們很是客氣。

杜衡好奇的打量着太醫,也很一般的郎中沒什麽差別,不是傳說中神醫的鶴發童顏,長得有些五大三粗,濃眉重須。但是手一搭上脈,就看出不同了。不但将杜衡的病情症狀說的一清二楚,甚至還問着:“夫人陰虛腎虧,至今無子吧?”

這下不僅杜衡,趙石南也分外吃驚,對太醫更加恭敬:“正是。”

“正好一起治了。”太醫随口一說,卻讓趙石南和杜衡都像被點了穴似的愣住了,許久,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眸中竟似過了千年般滄桑,在王太醫這裏這麽輕易的事,卻把杜衡折磨的差點要死。

杜衡拼命點着頭:“好,好。”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王太醫給杜衡先用針灸治療眼前的虛弱之症,配的中藥裏,順帶溫腎補氣。

忽然所有的陰霾,仿佛都撥雲見日般的晴開了,病痛,孩子,都變得希望滿滿。從王太醫那裏出來,杜衡一路精神,大大的眼睛恢複了幾絲神采。甚至到了什剎海邊上,非要下了馬車走一走。那天他們來的時候是沿着西海從西往東,在什剎海的北面。而今天恰是走到了什剎海的南邊。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在夕陽的斜照下,南邊有一個很大牌樓,寫着“荷花市場”幾個字。杜衡露出了久違的笑意:“這裏夏天一定有很多荷花。”

趙石南深看着杜衡,緊緊牽住了她的手:“也許。”

杜衡的臉一紅,轉過頭去,卻驚訝的“咦”了起來。沿着湖的荷花市場裏,一溜的新鮮玩意兒。有糖人,面人,泥人,還有各種雜耍的。熱鬧的不得了。杜衡邊走邊看,兩眼放光。到了一個面人攤子前,挪不動了步子。

那個面人師傅的手藝很精巧,不僅能做單個的人或者動植物,還能造景。把很多人物都放到一起捏着,成了一幅大圖。杜衡看着有趣的很,指着背後的湖面和遠山問着:“能把這些也都捏進去嗎?”

“當然能了。姑娘要不要來一個?”師傅把起了手中的面塊。

杜衡點着頭:“要。”看到一旁立着端詳的趙石南,難得的心情大好,輕輕牽過趙石南,有些害羞着:“把我和他還有後面的景致,都捏在一起。”

“得嘞,夫人。”師傅刀筆如鋒,邊看邊捏邊削,杜衡等得時間久了,只覺得寒氣都從腳底湧了上來,不由的跺着腳。

“捏面人還是費時,若是拍照片,這所有的風景也就咔嚓一下。”旁邊一個圍觀的搭了句話。

“照片?”杜衡沒聽說過。

“前些天還有個西洋師傅每天在這給人照,這幾天也不見出來。”那人答着。杜衡聽着失望的垂下眸子。

“以後還有時間。下次來了照。”趙石南捏捏杜衡的手,挑唇笑道,“一定帶你拍一張見識見識。”杜衡輕輕點頭。

不到半個鐘頭,捏好了一個擺件,前面是杜衡和趙石南,後面是山,湖,荷花市場的牌樓都細細的捏了出來。

“真是好手藝。真像。”杜衡拿着擺件愛不釋手,趙石南卻已等不及,一把拉了杜衡匆忙從荷花市場走出去,上了馬車。冰天雪地的不能再久待。

馬車裏的雙葉眼巴巴問着杜衡:“好玩嗎?”

“好玩。讓你怕冷不下去。”杜衡把擺件遞給雙葉,坐在馬車上雙腳來回蹭着取暖。雙葉看着眼珠子都要掉了出來。

“還有糖人——”杜衡還要說,卻驚呼了一聲,趙石南已經把她的腳擡了起來,放到腿上用手捂着。

雙葉忙把頭別到一邊,臉卻漲得通紅。杜衡臉色緋紅的掙紮着:“不要——”卻沒掙幾下就氣喘籲籲。

“別動!”趙石南皺眉沉聲。杜衡的腳像兩塊冰疙瘩,慢慢的被趙石南融化。

時間轉眼過去了三個月,已經是農歷的四月底,北平城裏也是桃李繁秾,暖意融融。趙石南在前門和荷花市場開了兩處店面。卻并不是賣面料,而是做定制。

這是趙石南進了北平後考察了一番做的決定,北平皇氣不倒,城裏多的是皇親國戚,愛講究個體面排場,若是像普通老百姓似的,來人扯幾尺面料,反倒像失了身份。索性鋪子裏的面料并不出售,只是做樣品,各色只一匹。若是有人看上,就從揚州城裏一次運來。而且最大的一個特點是,可以根據客人的要求,在揚州定制特定的花色圖案。

這樣一來,價格自然不菲。起初大家并不看好趙石南的這種經銷方式,商人薄利多銷,趙石南這種法子必然使得流通速度極慢。但奇特的是,來趙石南這裏定制絲綢錦緞的反而絡繹不絕。

這便是富庶和富貴的區別。“貴”體現在哪裏?就是體現在身份,講究。做生意也要因地制宜,北平那些喜歡講求身份體面的舊朝達官,或是現任顯貴,誰都希望自己的那匹錦緞是最獨特的私人定制。

☆、惜流景:白芷

北平的春天,雖然春脖子短,但是也別有情趣,玉蘭桃花争相次第。院子裏的兩株樹都發芽開花了,另一株原來是海棠。一樹芭蕉,一樹海棠,怡紅快綠,相得益彰。

杜衡的身體好了許多,便忍不住跑到院子裏坐到了秋千上,讓雙葉輕輕推着。杜衡蕩着秋千,眼睛閉上迎着太陽,若是在揚州,現在正是春雨蒙蒙的季節。但北平不同,北平的天真藍,陽光好燦爛。杜衡由衷的喜歡上了這裏。

正在悠悠的蕩着,杜衡忽然覺得推着的力氣大了許多,忍不住回頭,趙石南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一身青衫,像株修竹立在杜衡的身後。

“你怎麽回來了?”杜衡扭回頭,繼續享受着春日的陽光。

“今天難得的不忙,便回來了。”趙石南看着臉色紅潤的杜衡,心裏一陣輕松。這次的北平之行,不論怎樣,都值了。

如今兩個店鋪的生意都很忙碌,倒是難得清閑。杜衡眸光一轉,給趙石南出了個主意:“如今定的人多,做生意也是做人脈,不如給每個人建立一個訂購單子,累計達到多少大洋,贈送些絲帕羅帶。若是一次定的多,也可以贈送或者享受些優惠。”

趙石南點頭含笑:“又是做夢得的好辦法?”杜衡在生意方面靈巧的很,也許同樣出身絲綢世家,總有些讓趙石南想不到的好主意好點子。

杜衡淺淺笑着:“原先我爹做生意就這樣,他總說利薄于情,遇到老主顧,半賣半送的。為此總讓我娘嗔怪,沒個節制。對了,我爹也愛喝酒,比你還能喝。”

趙石南聽着,到對杜衡的爹頗有興趣,可惜出生已晚,要是生在同時,也許是能一起把酒言歡揮灑豪情壯志的。杜衡看趙石南聽的認真,又笑着說道:“我娘其實也是嘴上一說,還是支持我爹的。”說着不無向往道,“我爹一生,只我娘一人,真好。”

趙石南看杜衡提起爹娘滿臉的純真,他終于明白為何出身富庶的杜衡,卻總是一片赤子之心。她的爹娘,都是性情中人,也是恩愛伉俪。沒有經歷一絲風雨的她,怎麽懂得大家族的圓滑之道?卻不像自己和母親,是在血雨腥風裏,拼出的前程。趙石南想說,我這一生,也只你一人。卻還是沒能開口,家裏被母親弄個錦葵,又怎麽問心無愧說的出這話。只要這一輩子,能盡心呵她,護她,就已經夠了。

趙石南用了杜衡的法子,生意果然更加興隆,人脈就是人心,把生意做出人情味兒,便到了某種境界。趙石南一邊派着冬桑再回揚州城去運一批面料過來,一邊醞釀着借果王府十四格格辦壽宴,再将絲綢面料生意擴的大些。十四格格如今是京城名媛,壽宴辦的是西式的“party”,壽宴上的賓客也都是上層的貴婦小姐,正是絲綢錦緞消耗量最大的客戶。

趙石南想把這個壽宴做個跳板,不但免費給十四格格提供了成悅錦的面料,還給宴會的嘉賓每人提供了一方絲帕作紀念品,上面都有着“成悅”的标記。而作為回饋,果王府盛情邀請了趙石南和家眷前來,并且送了趙石南一架原來宮裏的屏風。

屏風擺在前門的店面裏,又是一個無形的招牌。

杜衡對也要出席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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