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5)

從遙遠的夢境裏拖了回來,她悠悠的睜開眼,雙葉喜極而泣:“少奶奶,你終于醒了。”

杜衡喘息了半天,終于斷斷續續的說出了話:“拿些粥來。”

雙葉忙不疊的跑出去端了粥過來,杜衡喝了小半碗,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對雙葉說着:“扶我到窗戶邊看看。”

不過是三五步的路程,杜衡走的艱難,幾乎是趴在雙葉的背上到了窗口,冬天的窗戶封的嚴實,全糊上了紙,只能看到時閃時現的火光,杜衡依在窗邊,去年的除夕,她的身子也不好,卻有一個厚實的肩膀可以倚靠,只是最易變的,就是故人的心。

昨夕何夕,有此良人,今夕何夕,君已陌路。外面是漫天的煙火,杜衡靠在窗邊,只覺的心酸,眼淚早就流幹。

杜衡的身體漸漸好了些,但是整個人恹恹的,時常喘息着,也時常發呆着。有時拿着趙老太太的來信,反複的看着。

雙葉看着說道:“少奶奶是何苦,老太太一肚子的抱怨,您還反複的看。”

杜衡凄然的把信放下說道:“她說的沒錯,我是在屍位素餐。這個位子,我呆的太久了。”

“少奶奶,你在說什麽啊?”雙葉有些擔心。杜衡沒有接話,眼神飄向了遠方。這一個多月,她想了很多。如果說之前她對趙石南還抱有一絲幻想,那麽如今,這絲幻想已經徹底的破滅。趙石南有了孩子,自己的确很多餘。可是上天偏偏沒有收她,她只能這麽繼續守在這個院子裏。她甚至能想到自己的餘生,就是這麽圈禁到老,到死。

杜衡開始經常做着一個夢,在夢裏照着鏡子,總是一頭白發,便又每次都吓醒來。杜衡有些失神的問着雙葉:“這樣的一輩子,還有什麽意思?”雙葉不知道怎麽回答,眼看着杜衡像燈枯油盡一般,卻不知道怎麽辦。這樣反複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二月底的一天,冬桑忽然跑進來說道:“少奶奶,外面有兩個人找你。有一位姓鐘的先生和一個小姐。”雖然少爺臨走的時候吩咐過不許少奶奶出去,也不許別人進來,但這座宅子,已經太像一座墳,難得有人進來,冬桑便自作主張的進來禀告。

“找我?”杜衡呆住了,姓鐘,難道是鐘主編?杜衡有了些精神,忙吩咐雙葉從櫃子裏找着衣服,雙葉拿了件青色的棉布旗袍,杜衡趕緊換上迎了出去。

但是門口兩個守門的下人卻怎麽也不肯放鐘主編他們進來,看杜衡出來,只是把門打開,杜衡只能和鐘主編站在門口說着話。

鐘主編遞給杜衡一個信封:“終于找到你了,好在當初報社的人員都有登記地址。你的地址還是白芷登的。這是你最後一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你,加上一點補助,八塊大洋。”

杜衡有些意外的接過來,她沒有想到鐘主編是親自來送錢:“太麻煩了,其實我都沒打算再要了。”

鐘主編笑着:“你可以不要,我不能不給。上次你一走就再也沒有回去。本來我想等你過去,但是等到現在也沒見你。我要離開北平去上海了,總不能把這筆債帶到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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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上海?為什麽?報社不開了嗎?”杜衡驚訝的問着。

“開不下去了,我并不知道報社裏有革命黨,牽扯進去後,報社被封了很久,春節後才又啓動,但是人員和資金都受到了損失,而且也成了當局的眼中釘,時不時的審查,沒法辦了。我只好換個地方。”鐘主編聳聳肩,“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身?何必非把自己局限在絕境。”

杜衡心裏深深的震了一下。忽的又想起什麽似的問着:“您知道白芷的消息嗎?”

鐘主編搖搖頭:“我不太清楚。”看杜衡面色憔悴,頓了頓說着,“你要保重身體。我要走了,還有兩個作者的稿費也沒有送去,我得把這些債都還清。杜衡,你是個很有才氣的女子,以後若是可能,希望能再和你共事。”

鐘主編說完淡淡笑笑,和身邊的那位小姐一起離開。杜衡手裏捏着裝着大洋的信封,心裏的死水似乎被一石激起千層浪。鐘主編的那句話幾乎要振聾發聩:“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身?”

杜衡的心,終于在這個初春的季節引了一絲活水。自己又何必屍位素餐,終老于庭?手裏的八個大洋,夠一張去上海的車票吧?杜衡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雙葉看出不對,追在杜衡身後問着:“少奶奶,你不是真的想離開吧?”

杜衡轉身看着雙葉,凄然說道:“雙葉,不走我還有活路嗎?”

“這,可是——”雙葉說不上來,她不希望少奶奶走,可親眼看着少奶奶受的那些罪,她又覺得不走真的沒了希望。無奈之下,雙葉只好去找冬桑商量。冬桑沉默了很久,說道:“随少奶奶吧。活着比啥都強。”

四月的北平,桃李正侬,深夜的趙家宅子,冬桑帶着雙葉往門外跑去,守門的問着什麽事,冬桑說着:“少奶奶身子不好了,我和雙葉去請郎中。”守門的也見慣了半夜給杜衡請郎中的事,把兩人放了出去。

到了火車站,冬桑遞給身邊的女人一個布袋:“少奶奶,上次和少爺要的銀錢,只剩這麽多了。您拿着,一路保重。”

杜衡點點頭,道了聲謝,看了眼遠處的北平城,向車站裏走去。

☆、惜流景:敗露

杜衡上了車,火車在夜幕下向着上海的方向呼嘯而去。杜衡撫了撫手上的镯子,從趙家出來,除了淩泉還給她的這只镯子,她什麽也沒帶。玉葉也好,珍珠手钏也罷,玫瑰錦旗袍也好,都留在了北平的宅子裏。既然同過去告別,就不帶一絲牽挂走吧。

冬桑怔怔站了一會兒,緩緩往回走去,走到胡同口,忽然想起請郎中這茬,忙又等了半天,直到東方漸漸泛白的時候,才匆忙跑到胡同外的濟善堂請了個郎中過來。

冬桑知道每天這個時候守門的最犯困,容易懈怠,果然兩個眯着眼睛的守門只擺擺手就把冬桑和郎中帶一個小童一起放了進去。雙葉躺在杜衡的床上,用簾子隔着,裝模作樣的被郎中診治了一番,開了藥,冬桑又把郎中送出去。

雙葉把頭蒙在杜衡被子裏哭出了聲,她舍不得杜衡,可一來杜衡是偷偷走,二來她和冬桑都是趙家家生的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走了還有爹娘在揚州趙家手裏,所以只能忍痛和杜衡分開。但上千個日夜的相處,杜衡又從不擺少奶奶的譜,雙葉已經早把杜衡更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乍的分開,心裏像被割了似的疼痛。

冬桑偷偷進來,在外間重重咳了一聲,雙葉抹了抹眼淚,從床上跳下來跑到外間急忙問着:“少奶奶走了?可還妥當?”

冬桑低聲說着:“妥當,我親眼看着進了車站,再往裏也送不了了。”

雙葉垂下了頭,哭的哽咽:“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就這麽走了,也不知道去了上海,能是個什麽樣子。”

冬桑嘆了口氣:“還是想想咱們怎麽和少爺交代吧,搞不好少爺大怒,有的受。”

雙葉白了他一眼道:“你怕了?怕就說是我做的。你不知情就是了。反正我爹早沒了,就剩我娘和一個出閣的姐姐,還能怎麽樣。”

冬桑起急道:“我怕什麽?大不了被少爺狠打一頓,我皮糙肉厚也斷不了氣,我是怕你——”說的急又忙收住了口,雙葉的臉一紅,轉身回了裏屋把門用力拍上。

冬桑和雙葉想了幾天也不敢主動和趙家說,但下人們紛紛看出了不對,就算少奶奶病了,也不至于幾天都聲息不聞,以前雙葉常去廚房吩咐少奶奶要吃什麽,如今也很少去了,每次去也神色不自然。不到十天,下人們心裏已經都泛起了嘀咕。守門的聽聞了議論,也心裏發憷,若是少奶奶就在眼皮子底下不見了,誰也擔當不起。但雙葉和冬桑一口咬定少奶奶就在屋裏,其他人也不是貼身服侍的,誰也不敢進去看個究竟。其中一個稍微機靈些的守門,偷偷出去給揚州發了個電報。

趙石南收到了電報的時候,又是醉眼熏熏,也沒看是哪裏的就又扔在了一邊。如今除了秦樓楚館,賭坊也是趙石南的鐘愛,買大買小,是輸是贏都不重要,看到一個個人把身家性命押在場子上急紅眼的樣子,趙石南特別痛快,只有在這裏,他才能找到比他輸的更慘的人。

趙石南也不張揚,總是一身青衫,胡子拉碴,形容憔悴,賭得也不大,不論輸贏都是冷冷的笑着,大賭坊有時還有幾個富商認識他,小賭坊的平頭百姓,更認不出他是誰。趙石南索性混在小賭坊裏昏天黑地。

晚上喝高了的時候,更喜歡去,一群男人掄着胳膊,亢奮的喊着買大買小,趙石南也跟着麻木起來。不多時就把身上的幾十個銅錢輸的精光。那晚氣氛格外的高漲,一個穿藍衣服的逢賭必贏,不一會桌上就碼了一堆的銅板。幾個年輕的後生不信邪,專和他反着買,卻每次都輸。趙石南旁邊一個穿黑色衣服的男人也在和那人扛着,卻也把錢輸光了,一把抓住趙石南:“兄弟借幾個賭一把。”

趙石南無所謂的摸了摸身上,除了袖子裏的那只镯子,也沒一個錢,那人輸的兩眼發紅,看到趙石南手裏拿着的镯子一把搶了過去拍在桌上:“兄弟先押上這個賭一把,就借借,一會就還你。這把一定贏。”

趙石南一把把镯子奪了回去,眼裏是刀鋒一樣的神色:“你敢拿這個,我要你的命。”聲音陰冷的讓人不寒而栗。那人的氣焰低下去,嘟囔着:“不借就不借,兇什麽。”

那個贏了一晚上穿藍衣服的人看到桌上的那只镯子,忽然臉色變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趙石南,猛地一抱拳:“各位,在下還有事,今天就先走了。”衆人哪肯放他,贏了就跑,哪有這樣的道理。紛紛圍着不讓他走,那人一咬牙一跺腳,贏得錢也不要,轉身就往門口跑去。

剩下的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開始下注,但也不乏議論,有人說着:“丁皮最近發了啊,這得有一百個錢吧,都不要就跑了。”

有人接話道:“那小子估計找着財神爺了,每次說沒錢,過幾天又有了,問他哪來的,說有個女菩薩給他的。女菩薩,做春夢去吧,我活了五十歲還沒見過女菩薩長什麽樣。誰知道他偷的搶的,那小子以前在雜耍班子,偷雞摸狗的事會不少,不知道從哪摸的,要不怎麽就他能贏錢呢?”

衆人哄笑起來,趙石南聽的無趣,正要出去,一個瘦猴似的人說着:“想女人想瘋了吧,還女菩薩,上回喝醉了還和我吹牛說他去過北平,摸過趙家少奶奶的臉,啊呸,趙家是什麽人家,他能摸過,等他醒來再問,又不承認了-----”

趙石南聽到這句話,腦子一片空白,瘋了一樣向外追去。跑出賭坊,那丁皮本就是個擅長爬上蹿下的,這會功夫早就跑的蹤影不見。

趙石南的拳頭握起,連夜到了鎮江。揚州警察署的人和趙石南不是一路,而原來淮揚鎮守的馬護軍使,在北伐結束後,收編為國民政府某師麾下,如今仍鎮守在淮揚一帶,是省主席的人馬,也和趙石南素來交好。由于是私人原因調軍,打了一個電話後,揚州當地的駐軍派了十幾個精銳便裝在全城進行了搜索,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在城東一個小酒館,抓到了正喝的爛醉的丁皮。

丁皮是個軟骨頭,還沒用上硬家夥,早已吓得屁滾尿流全都交代了。趙石南聽完,只覺得從頭到腳,都像澆了一大盆冷水。原來趙淩泉是為了救杜衡,不會的,不會這麽巧-----趙石南不想去想,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

又是一夜未眠,錦葵一大早起來,如今她已不知道每日這麽辛勞,還有什麽必要?趙石南從不肯看她一眼,二太太做的有名無份,難道自己辛辛苦苦只為了每天陪個老太婆?她不甘心,卻也無法,杜衡走了有茯苓,那好啊,鬥完杜衡就鬥茯苓吧。總有都鬥倒的那一天。

錦葵換了件湖藍色的衣裙,把頭發绾了起來,一回身怔了一下,趙石南一身青衫正立在她門口,只是有些胡子拉碴的憔悴。臉龐依然是刀鋒筆立般的堅毅俊朗。

錦葵有些失神,心加速的跳着,這是趙石南第一回主動來她的房裏,難道上天真的聽到她的祈禱,準備給她一個圓滿的結局嗎?錦葵看着趙石南,柔聲吐了一句:“少爺。”

趙石南步子緩緩的向她走來,一步,兩步,每步都像踏在錦葵的心上,少爺在笑,錦葵的心幾乎要跳出來,趙石南走到了她面前,忽然一個巴掌狠狠扇了過去,直打的錦葵向後跌去,摔在了地上。

“錦葵?哈哈,”趙石南大笑起來,笑了許久,走到錦葵身邊,掐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配這個名字嗎?你只配叫小魚!”

錦葵不知道趙石南為什麽發瘋,但趙石南眼裏的瘋狂狠辣讓她害怕,她有些哆嗦着問道:“少爺,你在說什麽?”

趙石南勾唇笑了笑:“這名字是衡兒給你起的吧?你為什麽那麽對她?雇了丁皮?下了迷藥?給她栽贓?你還想做什麽?嗯?”趙石南手裏用了勁,幾乎要把錦葵的下巴掐碎。

錦葵慌張的說着:“少爺不要聽旁人瞎說,沒有的事。”

趙石南眼睛閉上,沉聲道:“丁皮如今在警察署的大牢蹲着。他身上,還留着你給他畫的圖。”

那圖是丁皮常拿來敲詐錦葵用的,錦葵知道事情敗露,心裏慌張,卻一滴眼淚都不流出來。

“想做二太太?想榮華富貴?”趙石南冷冷笑了兩聲,把手松開,聲音好像從天邊傳來一樣冰冷遼遠,“我會讓你明白作惡的代價。”說着轉身要走。

錦葵一把把趙石南的腿抱住,她不知道趙石南知道了哪件事,但看他的神情,是知道了什麽。錦葵祈求的看着趙石南:“少爺,我不是要榮華富貴,我只是心裏有了少爺,我控制不了自己。”

趙石南用力一腳把錦葵踢開,冷冷說着:“無恥。”趙石南的力氣很大,一腳踹着錦葵的肋下,踢得錦葵撞到了櫃子上,錦葵只覺得一口甜腥湧了上來,擡手抹了抹,是血。

☆、惜流景:傷別

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剎翻天覆地的湧了上來,錦葵看着趙石南,眯眯笑得像一只狐貍:“少爺,我無恥嗎?”

趙石南目光清冷中帶着一絲空洞,看着錦葵沒有吭聲。錦葵眉眼都笑得彎彎:“這個家裏,誰不無恥?你的少奶奶,和人私奔就不無恥嗎?茯苓,仗着幾分姿色勾引你日夜求歡,不無恥嗎?”

趙石南不想聽她說的腌臜話,轉身就走。錦葵勾唇悠悠笑着:“我只是恨,你的鞭子再狠一點,她就沒命了——”

趙石南心裏抽疼的幾乎呼吸不上,步子踉跄了一下,大聲吩咐着:“把這間房子釘死了。”下人面面相觑,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趕緊找着木板過來,趙石南就那麽冷冷的站在院中的樹下,看着錦葵的屋子窗戶全被木板釘上,門也釘上,只留了一個小洞遞着吃喝拉撒。屋子裏,是女人的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笑得暢快淋漓,笑得大膽酣然。

趙老太太聽到下人的禀報,趕緊讓慈姑扶着趕了過來,看到木板釘死的屋子,老太太焦急的埋怨着趙石南:“你這是做什麽,發生了什麽事要這樣處置?”一邊吩咐着下人:“快拆開,拆開,這怎麽能行?”

下人看着臉色鐵青的趙石南沒敢動彈。趙石南看了看老太太,目光依然空洞:“母親,這個女人這輩子,我不想再見她。”

“為什麽?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可她勤快,又善解人意,你對她只是從未上心——”老太太知道趙石南定是發現了什麽,心裏猶豫着是不是镯子的事,之前錦葵對她說,找回董太太那只镯子,送到北平,只說是趙淩泉給的,石南必然會回心轉意。後來董太太的镯子賣給白家,錦葵找了只相似的,許是這樣被石南發現了?

“她善解人意?”趙石南冷笑幾聲,“她不止這些,更會花錢雇了人,迷倒衡兒,引來抓革命黨的徐師長,差點把兒子抓走見閻王。這就是她的善解人意?”

趙老太太聽了這些話,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怎麽會?錦葵明明說只是去北平送镯子,什麽雇人,迷藥,革命黨,見閻王,老太太聽的心驚肉跳,微張着嘴說不出話,晃了晃腳一軟差點倒下去。慈姑趕緊上前抓緊了老太太。

過了許久,屋裏女人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低低的唱着一首曲子,曲調支離破碎着:“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東-------”

趙石南冷聲喝道:“把門拆了,進去把她的嘴堵上再釘上。”

屋裏的聲音戛然而止,趙石南拂袖而去。趙老太太頭暈眼花,幾乎要暈厥過去,被慈姑扶着一步一步的挪回了屋裏。她和人鬥了一輩子,看人看了一輩子,最後怎麽就看走了眼,差點把兒子害死了呢?一剎那,她的心境蒼老了許多。

趙石南回到了屋裏,第一次認真的拿出袖中的镯子看了起來,自從護士把這個镯子交給他,他從來沒仔細看過,他也沒認真看過杜衡的镯子,但是他曾經在燈下細細看過錦葵的镯子。如果他認真看了,早就會發現這镯子和錦葵那只相差甚遠,自然不是杜衡的。可自己一直在爛醉狂飲,根本沒有看過一眼。

趙石南頹然的坐在椅子上,風吹了過來,桌上的紙頁翻飛,幾片落在了地上他也全無心思撿起。上面的紙吹落,露出幾封被他壓着的電報,他有多久沒關心過這些了,順手拿起一封,是北平的,他的心忽然揪了起來,忙把剩下的扒拉了出來,都是北平來的,一封一封,足足有七八封,他顫抖着手打了開來:“速彙錢過冬”,這樣的電報有好幾封,還有一封“少奶奶急病”,還有最後一封“少奶奶不見。”

趙石南只覺得急火攻心,扔下電報匆匆收拾了一下,帶着豺羽趕赴了北平。從沒有一刻,他那麽渴望從揚州到北平的距離可以近一些,再近一些。

兩天後,趙石南風塵仆仆的回到了北平的宅院,熟悉的什剎海,熟悉的胡同,那座比周圍院落高出三尺的院子顯得格外蒼涼孤獨,趙石南的心一疼,大步走進了院子。

下人看到趙石南紛紛喚着:“少爺回來了。”幾分激動,幾分欣喜。這個庭院太寂寞,寂寞的每個人的心裏都空空的。

雙葉和冬桑聽到聲音,愣愣的站了起來,冬桑張着大嘴滿是驚訝:“少爺?”

趙石南沒有來得及看他們,直奔最後面的卧房,一把把門推開,屋子被雙葉打掃的很幹淨,疊的整整齊齊的被褥,擦得幹淨的梳妝臺,只是空無一人。

趙石南的心裏翻江倒海的空落,沉沉的問着:“人呢?”沒有人回答,雙葉和冬桑互相看着,他們還沒有想好怎麽和趙石南解釋。“人呢?”趙石南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聲音吼得凄涼。

雙葉大着膽子走上前,眼一閉,交代着:“走了。”

趙石南轉過身來,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一把扯住雙葉的衣領:“你再說一遍,走了?去哪了?”

冬桑急的抓耳撓腮,幹着急又不能沖上去從少爺手裏搶人。雙葉一咬牙,話說的嘎嘣脆:“去上海了。也許又去了別的地兒,不知道。”

趙石南牙齒都要咬碎,看着雙葉恨不得撥皮拆骨:“誰放的?你?”又看了看冬桑:“還是你?”

冬桑答的焦急:“少爺,是我,不關雙葉的事。”趙石南把雙葉松開,沖着冬桑就是一拳:“你有什麽資格放她?”冬桑往後一個踉跄,低下頭不出聲。

雙葉忍不住眼圈紅紅說道:“少爺,您知道少奶奶過的什麽日子嗎?您走了以後,沒有一封信,沒有一句話,冬天這裏凍得像冰窟窿,少奶奶整天手腳冰涼嘴發紫,冬桑幾個電報都要不來炭火錢。您在揚州納了小妾,有了孩子,少奶奶一病不起,差點就沒了,昏迷了幾天幾夜,郎中紮針都灌不進去藥,您還是不來看一眼。老太太來信罵少奶奶什麽屍體,什麽餐,我們也不懂什麽意思,少奶奶氣的吐了血--------”

趙石南的眼睛閉上了,拳頭緊緊的攥起,他的心還會痛嗎,他曾經以為自己的心都麻木了,莺歌燕舞,酒肉穿腸,可為什麽聽到雙葉說杜衡的時候,他的心還是那麽疼,好像被針在一點一點戳的鮮血淋漓?想到她在病痛中的樣子,他幾乎疼的要窒息。

雙葉抹着眼淚聲音哽咽:“您是心狠,在揚州孩子都有了,少奶奶卻這輩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整天給孩子做鞋,都要做魔怔了。說幾句話就大喘氣,一夜醒來好幾次都睡不下,整個人就快熬盡了。少奶奶不走,還能活下去嗎?”看趙石南不說話,又大着膽子加了一句,“您現在來了,看到的是空屋子,總比看到的是少奶奶的棺材強。”

冬桑用力扯了扯桑葉,低聲說着:“呸呸呸,什麽棺材,也不知道說吉利的。”

趙石南擡了擡手,聲音有些沙啞的蒼老:“你們出去吧。”雙葉愣了一下,趕緊和冬桑跑了出去。

趙石南緩緩的走到梳妝臺前,打開了一個一個的抽屜,有沒有用完的胭脂水粉,梳子上還纏着幾根掉落的頭發,一個精致的首飾盒裏,玉葉,珍珠手钏,都靜靜的躺在那裏。趙石南無力的把盒子蓋上,何苦,這些東西都要還我?我的心,誰還給我?

趙石南又走到旁邊打開衣櫃的門,滿滿的兩排虎頭鞋看的他眼暈,大大小小的規格各有不同,精細致密的針線,活靈活現的繡工,趙石南只覺得那鞋排山倒海的向自己壓來,心頭一懵,眼前一陣漆黑,他抓着衣櫃的門,過了許久才緩過了神。

趙石南就這麽呆呆的坐着,北平的四月,屋前的芭蕉又泛綠,海棠也綻開了層疊的花蕊,只是秋千空空,趙石南看着窗外,春意盎然的日子,心裏一片冬的蕭索。

直到晚上,雙葉和冬桑探頭探腦了幾次,最後冬桑大着膽子問道:“少爺,要吃點什麽嗎?”

趙石南無力的擡擡手,把雙葉叫進來,頓了頓,艱難的問着:“她臨走前,說什麽了?”

雙葉想了想,搖搖頭:“什麽也沒說。”看着趙石南失神的目光,又拼命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少奶奶只是要我們保重,不要為她擔心。”

她真的狠心到沒留下一句話?她真的能都放下?趙石南的心痛到了沒有知覺。

第二天一早,趙石南去拜訪了許參事,想托許參事幫忙探問探問上海那邊有沒有杜衡的消息。許參事看着形容憔悴的趙石南,嘆了口氣:“石南,你終究是年輕氣盛。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把一場陰謀用一場風月來化解掉。你不該負了夫人。”

許參事接着說道:“另外上次在你家抓到的革命黨白青,被人救了出去,聽說到了革命黨的根據地。若是夫人真同她有事,又何苦去上海,直接找他不是省事。”

趙石南心中殘存的幾絲疑惑,被許參事擊的粉碎。許參事打了幾個電話,問了問上海的政府要員,通過他們疏通了關節,直到傍晚,探問到了上海曾經有一家旅店,登記過杜衡的名字,在那裏住了三天,後來就沒了音訊。除此再沒有任何的訊息。

趙石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許參事那裏出來的,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身邊有孩子跑跳着,女人們嬉笑着,男人們行色匆匆着,滿城春色,宮牆煙柳,而他的身邊,再也看不到她的笑靥。

【第四卷】 前世勿忘 今生勿別

☆、斯人斯景未同心

和外婆的電話,斷斷續續講了三四天,每天傍晚吃過飯後,暖暖自己玩着娃娃,我便打通了外婆的電話,聽那如煙的往事,仿佛一縷斜陽投射到了江南舊屋,吹散了層層覆蓋的塵土,露出了雕花的陳舊紫檀。那庭院深深,那少爺小姐,那些愛,那些恨,都真切的撲面而來。外婆講的時候寥寥數語,我卻能在那只言片語中湧出幀幀畫面,仿佛心底塵封的往事揭然而起。

外婆只說“杜衡和趙天雄在六圩渡口逃婚,被她哥哥抓回去”,我的腦海裏就完整的浮現了杜衡拎着箱子探頭探腦跑出杜家,和趙天雄跑上馬車的情形;外婆只說“除夕夜趙石南背着杜衡去看了煙火”,我的腦中,就浮現出了杜衡婉轉趴在趙石南背上,軟軟聊天的情形;外婆說到“趙石南把杜衡鞭打了一頓,孩子沒了。”,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那熟悉的疼痛幾乎将我窒息,趙石南狠辣的眼神,杜衡疼痛的情形,都在我面前歷歷在目。那些傷,那些痛,都仿似親歷過一般,切膚徹骨。

外婆的故事講的簡短,而我心中已經衍生出了綿延不絕的一大幅場景。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打斷外婆問着:“杜衡就真的這麽走了嗎?趙石南再也沒有找到她?”

外婆嘆了口氣:“杜衡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哪。杜家知道杜衡不見了,急的厲害,找趙家要人,險些打起官司。後來收到杜衡給杜仲的一封家信,只說自己很好,要哥哥放心,不用找趙家的麻煩。杜家這才作罷。那封信的地址是在上海,趙石南派人在上海找遍了,始終沒有杜衡的蹤跡。趙石南沒有再去煙花柳巷,除了生意,就是找杜衡,杜衡沒有音訊,生意倒是越做越大了。福建雲南一帶都有他的生意。”

我的心裏頗不是滋味,這就是趙家的人,除了生意,除了事業,別的沒有放不下的。只是可惜了杜衡:“他們就這麽結束了嗎?成悅錦後來失傳了是嗎?”

外婆溫聲道:“還沒有結束。揚揚,你遇到了什麽事,是遇到了趙家的人嗎?”

我支吾着,和顧鈞離婚和趙以敬糾纏終究不好說出口,想了半天,咬着嘴唇道:“清蓮要結婚的人,是趙家的人。”

外婆很久沒有說話,半晌,只說着:“上代人的命運,希望不要重演。”頓了下問着,“你和顧鈞還好吧?”

我支吾着:“還好,還好。”猛地想起清蓮那絲綢世家,不禁問着外婆:“外婆,清蓮的奶奶,姓什麽?”

外婆的聲音幽幽傳來,卻讓我的心陷入萬劫不複:“她姓杜,叫杜若。”

我的眼睛閉上了,再也說不出話。心像被割裂了似的疼痛。

暖暖在一旁磕了一跤,小嘴癟了起來,我趕忙和外婆說了一聲把電話挂了。

扶起暖暖,我坐在一旁愣了神。外婆姓喬,為什麽清蓮的奶奶偏偏姓杜,可為什麽那些塵封往事我又這麽強烈的熟悉?錯了,全錯了,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為什麽這個投射,錯的這麽離譜?還是我根本與前世的杜衡沒有一點關系?

想起故事裏趙石南和杜衡同游秦淮,杜衡的玉葉,北京的四合院-------我不敢再想,我匆匆拿起手機和孟凡苓打了個電話,撲頭蓋臉就問道:“凡苓,你信不信輪回轉世?”

凡苓愣了一下,說道:“信。”

“你真信?”我的聲音激動的有些變聲。

“我信你上輩子是個神婆轉的,神神叨叨,你發燒了啊?”凡苓哈哈大笑,“對了,嘉寶怎麽樣,拿下了嗎?”

凡苓這句話把我從民國拽了回來,我頓了頓說着:“見着鄭钊了,也遞上話了,至于結果,聽天由命喽。”

和凡苓挂了電話,那晚我睡的極不安穩,夢裏一襲青衫的趙石南,嬌怯俏皮的杜衡,眼裏冷酷的老太太,都在我腦子裏輪番的出現着。

直到第二天一早手機鈴聲響起,我才迷迷糊糊的從夢境裏醒來,摸起電話一聽,是鄭钊的聲音,我趕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端端正正的聽着鄭钊說話:“宋小姐,我提前回公司了,已經和領導商量過了,同意你們公司做渠道代理。”

整個世界都晴朗起來,我激動的連聲道謝:“謝謝,太謝謝您了。”

鄭钊第一次呵呵的笑了:“別客氣,以後就是合作朋友了。”

挂上電話,我的心陰霾全散,抱起女兒旋了幾個圈:“小公主,媽媽會賺越來越多的錢,給你買你想要的東西。”

女兒天真的問着我:“媽媽,可以再給我買個娃娃嗎?朵朵太孤單了。”女兒把趙以敬送她的娃娃起名叫朵朵。我的心有些沉下,朵朵孤單,孤單的不止是朵朵。

想起和趙以敬有關的事,為什麽心還是好疼?趙家的人,從趙石南,到趙以敬,都不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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