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3)

意。我對自己的患者都從不用催眠,我保證不了你的安危。”

他的那句“我不同意”,讓我的心嗵的跳了一下。頓時我和他都有些尴尬,畢竟我和他,都是曾經努力想靠近的兩個人。方才竭力的掩飾,到了現在,都無法遁形。

我有些慌亂的站起來說着:“至瑾,如果你為難,我再去找找別人。”說着我站起來想走,“別!”夏醫生情急之下站了起來一把抓着我的胳膊,頓了下,又無奈的松開,想了一會兒說着:“既然你執意要做,我幫你找個人。你等我一下。”說着轉身出去。

過了一會,他回來對我說道:“我們這裏有個主治抑郁的研究員,很擅長催眠,我帶你去找他。”我點點頭,跟着他出去。上了九層,到了一間診室,門外挂牌是“朱長修”研究員。

“長修,這位就是我剛才說的朋友。宋清揚。”夏醫生給我們做着介紹,我打過招呼後,細細打量着眼前的人,比夏醫生大不了幾歲,看着也很沉穩,也許是心理醫生的特質,面色都很平和。身邊還有一個年輕小姑娘,可能是助理,在擺弄着一個儀器。

他看着夏醫生笑道:“你不是也能做嗎?還找我。”聽他的語氣,和夏醫生應該是極熟悉的。

小助理插嘴笑道:“醫生都不給自己親人開刀,下不了手。”

“又開玩笑。我只是選修,怎麽比的了你專攻。”夏醫生笑着拍拍朱長修的肩膀,“先幫她試試耐受度,看看能不能做。”

朱長修點頭,帶我和夏醫生進到裏面的治療室。這裏四處用隔音板裝修過,走進去後不聞一絲響動,他示意我坐在專門的椅子上,可以微微向後仰着,坐上半躺着很舒服,夏醫生把我的手機拿了去關機。

朱長修先是讓我辨識了一些圖片,又聞了些氣味,做了些基本的檢測,并把每一項做了相應的打分。然後想了想,對我也像是對夏醫生說着:“我們還是用常規的柔性催眠。可以由淺入深,循序漸進。”

朱長修把簾子都拉上,屋裏完全黑了下來,只有桌上一盞昏黃的小燈。朱長修對我語氣很和緩的說着:“來,宋小姐,放松,看着這盞燈。”

我把注意力放到燈上,發現燈的光暈在一圈圈擴大,又一圈圈縮小,來回反複自動調節着,幾下看來,腦子有點暈,朱長修的聲音很平:“宋小姐,至瑾已經把你的情況和我說了一點,那現在你想象一下,這裏就是通往你記憶的路,你一點,一點向裏走着-----”

不知道是我對朱長修太陌生還是怎麽回事,反複試了好幾次,我竟然都進不了狀态,越着急越清醒,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朱長修對夏醫生說道:“至瑾,宋小姐的狀況,有點難催眠。這是個體差異。實在不行,試試用微電流刺激,可以緩緩進入狀态。但是如果做微電流,那要簽責任書了,我不敢再當做幫忙了。你懂的。”

“不要。”夏醫生不禁說着,“那樣副作用太大,普通人受不了。”頓了一下,對朱長修說着,“這樣吧,我來試試。你在一旁指導。”朱長修想了想站到了一旁,帶開玩笑的說着:“至瑾,這樣我可純屬友情幫忙,不能記錄在病例,否則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知道。”夏醫生也淡淡笑着,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清揚,別着急。看着我。”周圍又靜了下來,看到坐在對面的是夏醫生,我心裏稍稍舒緩了些,夏醫生很平靜的說着:“清揚,你的記憶,應該在八十年前,那時的北京,還叫北平吧?”

就這麽一問一答,夏醫生的語速很慢,也很平,屋裏很黑,昏黃的一盞小燈,有一股淡淡讓人安神的味道飄來,我漸漸的有些犯困,而對面的夏醫生,與他本來的熟悉讓我的心情比面對朱長修的時候踏實安心了許多,我和他,也是本有着淵源的糾纏啊。看着他忽然讓我的思緒跑到了那個煙火漫天的夜晚,跑回了八十年前,杜衡,趙石南,趙淩泉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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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

趙石南從北平回到了揚州,北平的院子,除了留下兩個年長的家丁看着,其餘的人也都随着回到了揚州,一車車的器具,一車車的錦緞,都重新回去。

院裏的秋千,寂寞蕭索,想着來到北平,杜衡歡歌笑語的坐在那裏蕩秋千,似乎還是昨日的事,一轉眼,物是人非事事休。趙石南的心裏說不上的滋味。

沉重的朱漆大門“咣當”一聲關上,原來鎖了一個人,如今,這裏鎖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時光荏苒,趙石南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從北平,到天津,到西南,只要有錦緞,必有趙家的錦。只是那錦,再不叫成悅,只是普通的趙家絲綢錦緞。但趙家的普通錦緞,也遠勝于尋常商戶。銷的也極好,但是無論銷到哪裏,趙家的人都知道,錦是一則,更重要的是,要探問少奶奶的下落。

尤其在上海,開了不下十家分店,趙石南得了閑就去上海的分店,有時坐在店裏一整天,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來來往往的路人神情落寞。到了晚上,再用酒把自己灌醉。醉了吧,只有醉了,才能在夢裏看到那張純淨的笑臉,那幅抿唇輕笑的俏皮神色。

揚州的老宅,趙石南很少回去,茯苓生了兒子,如今母親趙老太太終于稱心,整日看着乖覺的孫子于心甚慰。趙石南偶爾回去,除了看看兒子,心裏竟然空的找不到一點寄托。

茯苓有次怯生生的問着趙石南:“母親說該給孩子起個名字,找了族裏的老太爺,起了政辰的名字,你覺得呢?”趙石南摸着孩子的臉蛋,點頭應着:“随母親吧,她願意叫什麽,就叫什麽。”

“大名可随了老太太,你起個小名吧。”茯苓的聲音低的幾乎要哭起來,從杜衡不見,她就幾乎沒見到過趙石南,好容易見面,也說不了兩句話。如今孩子想得個名字,竟也如此艱難。

趙石南的聲音很清冷:“小名?叫思衡。”說着定定看着孩子,可惜孩子長得像趙石南,如果像茯苓,自然便像杜衡。趙石南看着孩子有些怔忡,如果這是他和杜衡的孩子,該有多好?

☆、情幻生:錦落

茯苓聽着這名字,心裏像刀絞一般,縱然自己再出生卑微,再不通文墨,這兩個字裏的深情,她還是讀的懂的。但是人各有命,她也沒法子,只好點頭同意。趙石南匆匆說了這麽兩句,也無心再呆,轉身就要走。

茯苓從櫃子裏拿出那雙虎頭鞋,準備給還不會走路的思衡穿上,偷眼看着趙石南的反應。果然趙石南眉頭一蹙,一把把虎頭鞋奪了過來,細細看着針腳,竟然手都在微微顫着,冷聲問着茯苓:“這鞋從哪來的?”

茯苓聲音依舊是低眉順眼:“從老太太屋裏撿的,老太太要扔,我看着怪可惜的,求了回來。”看着趙石南怯怯的說道,“聽孫婆子說是少奶奶給思衡的。”

趙石南愣在了那裏,心已經被摘空了,可為什麽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扯的那麽疼?衡兒,如果你恨我,怨我,怪我,都會讓我好過些。可為什麽你偏偏不恨,不怨,還留了雙鞋給我的兒子?你是要騰出位子成全我,讓我幸福?可沒了你,我的心都沒了,還哪來的幸福?

茯苓眼睜睜看着鞋在趙石南的手裏被越攥越緊,一眨眼變了形,前面的小虎頭都要揉蔫巴了,忙低聲制止着:“少爺,鞋-------”

趙石南回過神來,把手裏的鞋捏回了原樣,細心的套在了思衡的腳上。孩子很乖,不哭不鬧,睜着一雙狹長的眸子看着趙石南。趙石南的心忽然疼的發緊,孩子,他說不上的滋味,不是這個孩子,他不會失去杜衡,可看着穿着杜衡做的小鞋撲騰的孩子,他怎麽也惱怒不起來。

茯苓看趙石南的面色松了,知道自己留着這鞋,終是有用。就算趙石南再不待見自己,不待見孩子,看在這雙鞋的份上,他也不會扔下孩子不管的。只是看着趙石南鬓角隐隐出了層薄汗,不由拿起帕子縮手縮腳的想給趙石南擦拭:“少爺,怎麽了?”

趙石南只覺得心悸,麻木的心又被扯的像裂開一樣疼。茯苓的手探了過來,他忙一把擋開,淡淡說了句:“好生照顧思衡。”說着大步走出屋子。

趙石南回到了以前和杜衡住的院子,如今趙石南回揚州老宅,也只住在這裏,留下雙葉和半夏服侍。屋裏的樣子,還擺的和杜衡在時一模一樣,連杜衡用來求子的佛龛,也依然讓雙葉每日上着香。半夏看趙石南臉色不好,問着雙葉:“要不要問問少爺怎麽了?”

雙葉眼睛都不擡,冷冷道:“不用,難受了自然會叫人。”半夏嗫嚅着說道:“哦,知道了。”半夏不明白,雙葉怎麽自從北京回來,臉就像霜打了似的,沒個晴開的時候,而少爺也怪了,偏愛留下臉色難看的雙葉服侍,有時挨幾句冷言冷語,竟也從不在意。這份本事,真不是尋常人學的來的。

趙石南的心疼的厲害,那雙虎頭鞋在他眼前來回晃着,進而是北平一櫃子的虎頭鞋在他眼前晃着,他凄涼的笑了,杜衡走了,留了一身的情債給他。他怎麽還?

看着佛龛裏供奉的佛祖,他迫切的盼着有來生,來世如果能再見她,就讓自己一輩子心悸作伴,囚心贖罪,可好?

西山派和改組派的奪權日趨白熱化,省主席致力的改組派首領,在中原大戰後逐漸采取了折中的态度,黨派內許多人漸漸生出不滿,最終在北平擴大會議之後,改組派已經無形解體。省主席下臺,而北平的許參事,及時棄暗投明,又謀了新的職位。可見人挪活樹挪死,過剛易折,适應力強的,終究能立于中流。

改組派的解體,給趙石南的生意也帶來不小的影響。當初趙石南由于杜衡急中生智,躲過了徐師長的一劫,那夜無憑無據,許參事又在,趙石南沒有因為窩藏革命黨被帶走。後續徐師長又向西山派首腦提了這事,要把趙石南抓來重審,卻由于省主席的極力保薦,沒能得逞。而趙石南得人恩果,自然投桃報李為省主席的改組派提供了不少資金。

只是政治,永遠是場不知結局的投機,與賭博不差分毫,賭博往往賭的是錢,而政治,賭的是命。趙石南押在省主席身上的注,最終還是滿盤皆輸。改組派解體之後,趙石南的生意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北平的市場自不必說,連江南一帶,也受到了重創。

原本用于“上貢”的成悅錦,被別家絲綢所代替。而銷往全國的錦緞,被當權的西山派用種種通貨的關卡,卡了下來,不準運出省外。因為趙家的絲綢去了哪裏,哪裏的絲綢市場便受沖擊,原本的絲綢市場會被趙家一枝獨秀的占了。故而古人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也是警世恒言。

混亂的時局,缺了照拂的生意沒有正常的渠道,沒有正常的流通,自然也做不下去。趙石南此刻才意識到,實業興國,在這種亂世,就是個笑話。随便一個扛槍杆子的,就能讓你沒了招,還提什麽秩序?什麽規矩?

趙石南索性封了生産成悅錦的場子,只生産普通絲綢,在省內随便賣賣維持經營。于是絲綢業的天下,又成了百家争鳴的光景,今天這個時興,明天那個流行。不少人還惦念着成悅錦,卻再也買不到。而趙石南的心,經歷了這些事,也把先前的雄心壯志都抛到了腦後。終日除了狂醉濫飲,就沒什麽清醒的時候。

趙老太太看着趙石南的情形,心痛不已。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孽,一輩子為兒子操碎了心,到最後,一個亂世裏游刃有餘的豪情男兒,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沉醉不起的癱樣。她恨杜衡,恨錦葵,誰都恨,卻發現誰也恨不起來,杜衡走了,錦葵被封,誰還能比的上這兩個女人的結局的慘烈?所幸還有孫子,思衡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的身體也漸漸不如從前,家裏的事茯苓幫襯着一些,她卻不敢再提把茯苓扶正的話。再耗耗吧,自己的身子骨還能撐個幾年,等自己撐不動了,該上位的,自然就上了。她如今竟也有幾分聽天由命的悲涼。

轉眼杜衡離開已經五年,依舊沒有一點消息。時間是個很好的療傷的東西。改組派已銷聲匿跡多年,西山派對趙家的傾軋也漸漸好些。生意又比之前做的松快些,只趙石南仍無心做成悅錦。

思衡長大了,小嘴很乖巧,哄得老太太團團轉。茯苓也從當初那個怯怯糯糯的小丫頭,變得堅韌起來,只是眉梢眼角,幾許落寞。趙石南隔個十天半月,會去她屋裏看看思衡,卻從來呆不了幾分鐘就走,甚至也從沒正眼再看過她。

雙葉和冬桑成了親,趙石南賞了不少豐厚的嫁妝。成親的前天,趙石南把雙葉和冬桑一起叫到了房裏,緩緩說着:“你二人,都是趙家家生的仆,冬桑跟了我很多年,雙葉先服侍了衡兒,又服侍了我----”說到杜衡,趙石南依然聲音有些微顫,過了很久才平息說道,“如今你們好事也近,我的禮,是做嫁妝,不是聘禮,冬桑你可明白?”

冬桑比前幾年沉穩了些,點頭應着:“明白。”趙石南此刻代表的不是自己,是杜衡,是雙葉的娘家人。想起杜衡,冬桑的眼圈紅紅的,看着趙石南說着:“我會好好對待雙葉。不辜負您和少奶奶----”他有些說不下去。

雙葉冷了多年的臉,在那天終于開解,她從北平回來就認定了冬桑,家裏也幾番催促成親,可她心裏,總覺得杜衡會回來的,這個家有了杜衡,雙葉才覺得有些人情味兒。可她一直沒等到,後來冬桑的爹去了守喪三年,一拖就到了現在,都年歲不小。可杜衡還沒回來,這是雙葉心裏的遺憾。雙葉抹着眼淚說道:“要是少奶奶還在,多好---”說着不顧冬桑扯他的衣服,大哭起來。

趙石南的心像被扯碎一般,揮手讓雙葉和冬桑出去,徹夜未眠。時間帶走了許多東西,可唯獨杜衡的一颦一笑,反而漸漸清晰,可清晰的到了頭,卻又變得模糊。他很懊悔,當年答應帶着杜衡去照張照片的,可是一直忙來忙去,到最後也沒能把相照了。如果有張相片,他也不用煎熬的心殇。他要補給杜衡的,太多了,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

雙葉出嫁了,趙石南給她辦了十裏紅妝的嫁妝,揚州城所有的人都出來争相看着,無人不驚奇還有這麽大陣仗出嫁的丫鬟,紛紛說着:“寧當大家奴,不做小家女啊---”“趙家連丫頭出嫁,都是這陣勢?”

趙石南看着長長的送嫁隊伍,有些落寞,多年前,有個小小的女孩,也曾戴着滿頭的珠翠,帶着十裏紅妝,走進了他的家門,走進了他的心裏,這一走,就走了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正是春好處,南京傳來了消息。萬國博覽會要在歐洲開了,全國征選能代表國家參展的物品。有同侪和趙石南說起道:“趙兄,若是你家的成悅錦參展,必定能選上啊。”

成悅錦?很遙遠的名字了。趙石南淡淡的搖頭:“不去了。”

☆、情幻生:鬥錦

“為什麽?機會難得啊趙兄。從前國內就有生絲在巴拿馬的萬國博覽會拿過金獎,國家如今能拿出手的,也就是絲綢,茶葉,瓷器這些。你又是絲綢翹楚,為何不參加?”那人滿是驚訝。雖說業內同侪都知道這幾年趙石南無心生意,只當是改組派敗北的一時權且之宜,如今西山派改組派的争鬥硝煙早已煙消雲散,也是時候東山再起。當年意氣風發的趙石南,怎麽可能全無鬥志?

趙石南的思緒卻像飄在很遠之外似的,不着邊際。人生的起起落落,他已經識遍。如今他看來,什麽都沒意思。同侪勸說了半晌,趙石南也沒反應,只好搖頭嘆氣而去。

過了沒幾天,不僅是絲綢業內,整個揚州城的老幼婦孺都知道了有這麽個選拔。代表國家出展的,要先從各個省裏選來,而各個省,自然要從各個道、區、市選拔。揚州城登了報,挨門挨戶貼了告示,幾管齊下的做着宣傳。一時間揚州城熱鬧非凡,今天鬥茶,明天鬥錦,有人是想參選,有人是想借此打招牌,有人就是圖個樂子。各種鬥法,大家看的不亦樂乎。

趙老太太雖然處在深宅大院,也有所耳聞,問着趙石南道:“石南,絲綢是咱家祖傳的基業,就真的不參加了嗎?”

趙石南的目光很空洞:“不參加了。沒什麽意思。”說着轉身離去。只留下趙老太太氣怔在原處,沒意思?如今在他兒子的眼裏,什麽有意思?連就蹲在他腳邊玩木頭的思衡都沒心思多看一眼,還能覺得什麽有意思?不禁氣結的對着思衡念叨:“将來可別學你爹,為了個女人搞得七魂少了六魄,什麽都不管不顧。”說完又覺得自己真是氣昏了頭,一個五歲的孩子能聽懂什麽。

趙石南沒有回屋,卻起身去了揚州城西已經封了的成悅錦織造廠子。打開庫房的大門,趙石南點起了汽燈。滿眼的成悅錦段,一如當年,擺了滿室,燦爛的如雲似霞。當年伊人在這裏莞爾一笑,置身錦緞中的粲然模樣,仿佛還是昨天。趙石南不拘形象的席地而坐,腦海裏竟把當年的情形,一個細節,一個眼神都記得清晰。

杜衡俏笑着說:“是螢火蟲的圖案?”杜衡扭頭莞爾一笑道:“這幅最好看。”杜衡猶豫的樣子:“萬一別的選不上,只有這幅可以呢?”一幕幕場景,紮的趙石南心疼的滴血,可他依然願意回憶,願意沉醉在往昔裏不想自拔。

他低聲喃喃自語着:“衡兒,要是你還在,會讓我參加選拔嗎?”

轉而沉吟微笑道:“會,按你的性子,一定會支持我。”想到這裏,心情陡然振奮了一下,卻又頹然道:“可你不在了,我就算贏了,贏給誰看?有什麽意思?”

趙石南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縱然是春天,直到夜風吹得後脊背發涼,趙石南才像蘇醒的木樁子似的起身,默默的把汽燈關了,鎖上了織造廠的門。那夜,他又醉了,醉裏又看到了杜衡。早晨半夏過來服侍,看到趙石南的唇角,是上揚的快樂。

為期一個月的選拔接近了尾聲,揚州城所屬的江都道公署專門派了幾位專員過來查看進度。各個省也把這事當成了正經去做。畢竟争了臉面,回來政績也有光彩。

揚州城東的專員官邸,如今成了各種選拔的場地,不少人拿着自家的寶貝過去參評。有城東張三家的瓷器,城南李四家的生絲,城北王五家的木雕,城西趙六家的絲綢。而官邸裏以絲綢的比拼最為激烈,揚州城裏做絲綢的商戶本就不少,各種花色,各種式樣,争奇鬥豔。只趙石南卻始終沒有動靜。

而這天,一個穿的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帶了一個箱子,進了官邸。到了絲綢展區,看了看已經在選的絲綢,輕輕勾唇不屑的一笑,大大方方把箱子打開。

周圍的人湊了過來,箱子裏是幾方絲綢。揚州最不缺乏的就是絲綢行家,只看色澤,就是精品。有人忍不住上去摸了摸,嘆道:“這絲綢好,順滑。”周圍的人不禁又細細打量着這中年男人,長袍馬褂,人很精神,看着眼生,應該不是本地人。

有人說道:“這綢子,我看能選上。”另一個人撇撇嘴:“不是咱揚州人,跑這湊什麽熱鬧,回自己的地頭去參選呗。”但那中年人卻似乎充耳不聞,四周看了看,問道:“請問各位,趙石南是哪一位?”

原來是找趙家鬥錦的,紛紛有人勸着:“你還是算了吧,趙家不參加。”也有人說:“往裏走第三間屋子,是官邸的專員,你還是去問問你這絲綢能不能參加揚州的選拔吧?別想着和趙家鬥錦了。”

“不參加?為什麽?”那人好奇的問着,“趙家的錦不是揚州城最好的嗎?要比就和趙家的比試。”

有知情人嘆氣道:“趙家少爺幾番受阻,現在心思已經早不在絲綢上了。”

男人一愣,轉悠了幾圈發現的确沒有趙家的絲綢,也沒去找專員問參評的事,索性拿着絲綢一路打探着,到了趙家老宅的門口,對守門下人說着:“我要見你家的少爺,趙石南。”

守門的看了他一眼,問着:“你認識我家少爺嗎?”

那人的聲音很沉靜:“幾年前的事了,他讓我以後可以找他,還麻煩小哥通傳一聲。”

守門的對他說道:“少爺出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說着指着院牆外的石頭說着,“要等就在那等吧。”另一個守門的沖他擠眉弄眼笑着。趙石南每天指不定什麽時候回來,最早也在日頭落,現在才剛上午,不是讓人家白等麽。

那人也實在,竟就在石頭上坐着一直等了下去。出來個下人看不下去說着:“你們何苦耍他。”對那人說道:“你先去轉轉,我家少爺沒個準,興許天黑才回的來。”

那人卻不以為意,在石頭上坐的穩當:“沒事,我等着。”走了那麽長的路就為了找趙石南,還怕這區區的等幾個鐘頭嗎。那人中間去附近的店裏買了幾個包子吃了,其餘時間就沒離開趙家門口。

直到後半夜,趙石南才醉醺醺的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被人走上前喊道:“趙石南先生嗎?”

趙石南一扭頭,搖晃着說道:“你是誰?”

那人一抱拳說着:“在下姓田,您應該沒見過。但您還記不記得八年前,在南京,曾經和夫人進去過一家綢緞莊,還識破了店裏假的東洋錦?”

趙石南一聽到“夫人”二字,剛才還醉醺醺的腦子忽然清醒了些,仔細想想,記起了在秦淮河邊的店裏,杜衡拔刀相助幫人家辨識假東洋錦的那次。趙石南微微應着:“嗯,記得,怎麽了?”說着趙石南一擡手,引着那人進了客堂:“屋裏說。”

那人跟了進來,坐在椅子上頓了頓,說道:“趙先生,南京的店我不常去,都是掌櫃的打理,沒想到會出那種事,我很汗顏。那時我們自己也做絲綢,但還不及三井的東洋錦。聽了掌櫃轉述您的一席話,後來又得知您家的成悅錦舉世聞名。我很慚愧。這些年一直在琢磨,精進自家的錦,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特來和趙先生讨教讨教。”那人說到後面,些微有些激動

趙石南恍然當年應付的是個掌櫃,這個才是真正的東家。記得當年,趙石南豪氣雲天的說着:“揚州城趙石南,我等着你。”如今人家真的應約而來了,可他卻早沒了鬥志。

趙石南對那人淡淡笑着:“要喝茶我随時歡迎。但鬥錦,我沒興致了。”

但那人卻很固執:“我就是專門為鬥錦來的,特意過來找你。你是覺得我的錦不好不值得比嗎?”那人說着要打開手裏的箱子給趙石南看。

趙石南忙站起來按住了那人的手:“不必了。好不好都不重要,我的确沒了心思。你來的晚了。”說着坐在椅字上,任那人怎麽挑動,始終不肯比賽。

那人看無法,搖搖頭嘆息道:“當年聽掌櫃的說起,只覺得你是個真漢子。為了這錦,這些年我一直苦心琢磨,就是有朝一日來找你。可你竟然不比試,這真是------”英雄論劍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對方金盆洗手了。那人再三勸說無效,只好悻悻離開趙家。

揚州城的選拔很快要收官了,這天上海一家知名的報紙忽然發了一篇評論文章,标題是“失落的民族瑰寶”,在評論文裏先是講了中國的絲綢的發展,從西漢時期是世界獨有的珍奇,到如今在被趕超的事實,評論的非常內行深刻。而文章最大的亮點,是盛贊了趙家的成悅錦,并對成悅錦的從興盛到如今不見蹤影表示遺憾。

這篇文章出在征選參加萬國博覽會物品的當口,顯得有些意義不同。而那個作者,筆名叫做馬辛。

☆、情幻生:探問

上海彼時是中國對外的窗口,而那家報紙又是以針砭時弊聞名,非常有分量。在上流圈裏幾乎人手訂一份。馬辛的文章一出,引起不少人關注,連租界裏外國的領事都看到了,有位英國的領事還和國民政府的官員閑聊之餘提起了這篇文章,也提到了成悅錦。

如此一來,國民政府官員的臉上便有幾分不好看,國內的珍品默默流失終歸是個難看的事。被外國人看了笑話。而國民政府官員的臉上不好看,自然江都道公署的臉上更不好看。到處征收寶貝,卻眼前有着寶貝征不到。

在揚州城官邸的專員接到上頭的命令,忙親自趕到了趙家老宅,和趙石南商談着參展的事。這在揚州城裏,專員親自上門,也屬頭一份了。

趙石南用大禮迎接了公署的兩位專員,但說到成悅錦參展,依舊初衷不改,搖頭道:“如今成悅錦早已封廠了,恕在下不能參展。機器再動起來,成本也很高。”

一位姓蘇的專員勸道:“上面說了,如果成悅錦參選,無需初選複選,直接代表省裏參加全國的選拔。趙先生也知道,若說絲綢,自然以江浙為上,直接代表國家參加萬國博覽會,也是極有可能的。若是動機器有成本,政府可以撥部分經費做補貼,或者以官辦采買的方式補足了開支。”

這條件已經極其優渥,別說是揚州城,江蘇省也再沒第二個。趙石南微微思索了下,擡眸問道:“上面怎麽突然想起了成悅錦?”

另一位姓葛的專員心裏咯噔了一下,人們都說趙石南喝酒把人喝傻了,這麽好的條件不參展,現在看來,哪傻?比誰都精明。一下就找到了症結。

葛專員比蘇專員年紀大幾歲,來趙家之前特意打問了趙石南的背景,他不參展必然是有原因的,否則沒人犯傻守着寶貝不拿出來,知己知彼,這游說工作才做的到。否則不知道人家的心結在哪,說也是白說。葛專員一番探問,知道成悅錦的衰落主要是當年趙石南和改組派有些交葛不清,帶累吃虧。如今蘇專員嘴巴一個不留神,又說起“上面”,心灰意冷的趙石南豈是肯買“上面”賬的?

看蘇專員又要說話,葛專員忙接過話頭:“如今情勢不同往日。現在上面對像趙先生這樣的,是格外重視。時局變化大,唯有趙先生這樣踏踏實實做實業的,才是國家之幸。又恰好趕上萬國博覽會,上面自然惦記着趙先生的絕世好錦,為國争光。”葛專員會說話,幾句話把趙石南說的心裏很受用。

趙石南的口氣有些松動,琢磨再三說道:“兩位專員親自登門,這份殊榮石南愧不敢當,既然如此,容石南再想想。若是參加,會及時禀告二位專員。”

那二人看趙石南如此說,也不好再繼續勉強,總要給人家一點思考的時間,便起身告辭了。二人前腳剛走,趙石南把豺羽找來,吩咐道:“備車,我去趟馬旅長那裏。”馬旅長叫馬懷進,和趙石南熟識多年,是原來的馬護軍使,北伐戰争後收編到某師麾下,原和省主席交好,西山派和改組派之争中也受了些影響,但畢竟手握重兵,國民政府也不敢強行施壓,最終還是位居原職,鎮守着淮揚地帶。

趙石南到了馬旅長那裏,幾番寒暄後,直奔主題的問着:“懷進,這次上面親自讓成悅錦參展,是個什麽意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上面的意思,有時不僅僅是一句話,更代表着一種政治風向。也許又是什麽鬥争,準備拿自己當槍使。趙石南吃這虧吃多了。這回也自然謹慎小心。

馬懷進整日操兵練軍,并未聽的這些事情,但他在南京國民政府交好的人很多,拍着趙石南的肩膀說道:“石南,別急,我這就打電話給你探問,今兒咱弟兄倆聚一起了,先好好喝兩杯。”說着一邊吩咐人備下酒菜,一邊打電話詢問着。

這事也是人托人,馬懷進的電話打了後,對方答應給探問。挂了電話,馬懷進和趙石南在後院的亭子裏擺了桌酒菜,邊聊邊喝了起來。

趙石南認識馬懷進的時候,大概是十多年前,那時的趙石南年少輕狂,馬護軍使意氣風發。一轉眼就到了如今,兩人都經歷過一番世事變遷。馬懷進的右肩在一次圍剿裏負了傷,如今端酒杯都成了問題,而趙石南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神色憔悴,頭上已經漸生華發,看着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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