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4)
馬懷進和趙石南就着和風暖軟,紫薇飄香,不知不覺喝了不少,馬懷進問着:“你夫人,還是沒消息?”
趙石南的心一揪,搖了搖頭。這些年,他一直在四處尋找。有人說在上海見了杜衡,他忙趕過去,卻沒有見到;有人又說在杭州見到杜衡,他又追過去,卻依然不是。有人說杜衡在絲綢店,有人說杜衡在學校,有人說杜衡去了妓館-------什麽說法都有,趙石南不管真假,只要有人給他一點風,他就奔了去,卻都不是。尤其聽到妓館,酒家,這些去處,趙石南的心簡直像被油煎一樣火燒火燎。相思,幾乎讓他摧枯拉朽的崩塌,原本好好的身子,如今變的不堪一擊。
馬懷進嘆口氣:“我也托了人,但是茫茫人海,找個人,太難了。”說着,看了看趙石南道,“石南,人要是不在,就不說了,人要是還在,那就是躲着你,要是她存心躲着你,就算找到了,你又能怎麽樣,難道你還拿槍殼子指着她的腦袋,讓她必須和你過日子?”
趙石南說不上話,他只想見杜衡,卻從沒想過,如果杜衡見了他,依然不肯原諒他,會是個什麽光景。馬懷進拍了拍趙石南的肩:“要我說,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哪個女人不一樣?你若是喜歡大家的小姐,我再給你尋一個也不是難事。又何苦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趙石南沒說話,只悶頭喝酒,他不願多說,即便他和馬懷進交好,但人和人的心思不同,馬懷進體會不到他這種肝腸寸斷。
認識杜衡以前,他也覺得,女人算個屁,哪不是一抓一把的?模樣,性格,才華,要什麽的有什麽的。可遇到杜衡,心變窄了,變細了,變得只容得下一個小小的她,人間有她,勝卻無數。可她如今在何處?
兩人喝了半晌,忽然馬懷進的參謀跑了過來:“旅長,您的電話。”馬懷進扔下筷子大步走去接電話。只餘趙石南一人在亭子裏自斟自飲。
過了許久,馬懷進才回來,坐下後一臉的笑意:“我托的人給我回話了。這回是你小子走運了,有人在報紙登了篇評論,明着寫絲綢,暗着給你叫屈,連國外的領事都看到了。政府臉上挂不住,才讓你必須參展的。”
趙石南冷笑兩聲:“他們挂不住我就得參加?”
馬懷進想了想說道:“要我說,也不是什麽壞事,你的絲綢就在那擺着,再生産也不費事。拿去參展,拿不到獎也沒什麽,眼下國力衰弱,拿不到名次很正常,就當出國散散心走一趟,機會難得。要是能拿到,那你還不給祖宗都添了光,有這獎一罩,我看當局還怎麽好意思再卡你。這也正好是個轉圜的機會,何必一直擰着?”
都說識時務為俊傑,馬懷進最後的幾句話觸動了趙石南。如今兩派相争也已經是過往雲煙,趁着這個契機,和當局轉圜關系,也是個出路。趙石南有些猶豫,如果背後并沒有什麽陰謀算計,是否也值得一試?
一邊想着,趙石南繼續和馬懷進喝着酒,琢磨着事情的前後,忽然心裏一動,問着:“是上海的報紙嗎?”
馬懷進點頭:“大衆報,你也聽過吧,經常登些激進派的文章,辦出了名堂。當局敢怒不敢言,想封不敢封。”
趙石南的心忽然通通的跳了起來,他不認識什麽報社的人,唯一認識的白芷,早已經作古了,當初被當做革命黨抓了起來,後來和趙淩泉一起被救出,出來後奄奄一息,沒幾天就去了。家裏托了不少關系才把遺體運了回來。卻是看到遺體,不知道是個多慘烈的情狀,白芷的母親當時就瘋了,沒幾天也随着女兒一起去了,讓人唏噓不已。趙石南還曾送去不少祭奠。
除了白芷,還會有誰會用報紙做武器,給他叫屈?趙石南忽然覺得全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了,他一把抓着馬懷進的胳膊:“寫文章的人叫什麽?”
“這我沒打聽。”馬懷進看趙石南的臉上忽然神采大作,整個人都像要燃燒一樣眸子閃亮,這樣的趙石南,他已經多年沒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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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懷進趕緊站了起來,快步向前屋走着:“我這就去問。”
趙石南也坐不住,跟着馬懷進一起到了前面的辦公區。馬懷進搖了電話,轉過去大聲問着:“報紙上那文章誰寫的?男的女的?”
如此的問了幾句後挂了電話對趙石南說着:“叫馬辛,是他們的一個記者。是個女的。”
趙石南的眸子裏已經快要放光了,馬辛,這個名字讓他的心忽然悸動起來,那時的人家中多備着草藥,自然熟悉。馬辛,杜衡,不就是一種東西嗎?難怪這麽些年他一直找不到她,原來她改名換姓了。想到這,趙石南已經一刻也呆不住了,滿眼迫切的看着馬懷進:“快給我報社的地址,我馬上去。”
☆、情幻生:錯過
馬懷進看趙石南這激動的樣子,不禁問着:“難道-----這是?”
“是她,一定是她。”趙石南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馬辛,就是杜衡,我要趕緊到上海去找她。”馬懷進又給他問了報社的地址,順便要了主編的電話,一起給了趙石南:“這回可有了眉目,一定要馬到成功。”
趙石南顧不得答應,用力捶了馬懷進一拳,大步快走了出去。馬懷進搖頭嘆氣道:“瘋了,真是為了個女人,瘋魔了。”
趙石南回到揚州老宅,稍微打點了一下,說走就走,直接開着汽車,帶着豺羽到了上海。可到了上海,已經是後半夜了。趙石南和豺羽到了報社外面,報社早已鐵将軍把門了。豺羽說道:“少爺,先到店裏住下吧。”趙家在上海也有分店,每處店都帶着後院,可供店裏的掌櫃和夥計住着,有一處還給趙石南備了專門的宅院,趙石南每次來上海會住在那裏。
那晚的趙石南,心幾乎都要跳突了出來,暮春時節的上海,暖意融融,報社的旁邊不遠處就是上海有名的百樂門,霓虹閃爍,華燈耀眼,“玫瑰玫瑰我愛你”的歌聲時不時飄出,也不時有着西裝旗袍的男女進進出出。趙石南那也格外有興致,摸出懷表借着霓虹燈的光看了一眼,已經淩晨三點,對豺羽興奮的說着:“不去了,就在車裏等,等她明早一上班,就能看到。”
豺羽點頭應好,想着即将看到少奶奶,心裏也有些激動起來,比起冬桑,豺羽更為內斂,也沒有服侍過杜衡。但是能有什麽比看到少爺臉上的笑意更好的事呢?一主一仆,加上司機,三人在車內靜靜的等着,百樂門傳出歌女的歌聲“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鈎,回憶往事恍如夢,重尋夢境何處求。人隔千裏路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請明月代問候,思念的人兒淚長流------”
聽着聽着,趙石南的心已經酸楚的疼痛。太漫長的等待,以至于讓他對即将到來的重逢有些忐忑不安。而這曲子,卻戳的他的心幾乎要裂開,再見,會是個什麽情形?他不怕她罵他,恨他,只求她不要扭頭就走。
早晨七點多的時候,有人打開了報社的門,趙石南忙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旁邊已經睡着的豺羽被驚醒,也忙跟着下來。趙石南大步走進了報社,問着:“老伯,馬辛是這裏的嗎?”
開門的老伯搖着頭:“我不認識,你等他們來再問吧。”趙石南的心剛挑了起來,又沉到谷底。好容易等到八點多,報社陸陸續續的來了不少人,趙石南再次跟了進去,向在辦公室裏忙碌的人問着:“馬辛記者在嗎?”
卻都紛紛搖頭,忽然有人接茬道:“那好像是北平分社的一個記者,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趙石南愣住了,不由問道:“她的稿子,不是你們這裏發的嗎?”
有個年輕女孩回答道:“我們這裏的稿子來自全國各地,作者自然哪裏的都有啊。”說着把手裏的稿子整了整說着:“而且我們分社也多,記者也多,不可能每個人都認識。”
趙石南的腦子被她們說的一片混亂,這時一個人說着:“你還是等鐘主編來了問他吧。他上午去開會,要下午才過的來。”
心急偏趕上熱豆腐,趙石南無奈,只好退了出去,繼續在外頭等着。從日頭剛升一直等到偏西,豺羽真是佩服死少爺了,眼巴巴的一夜沒睡,還能精神百倍的守着報社。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趙石南再次進去,這回鐘主編終于在了,門外的編輯進去報告着:“有位趙先生找了您好幾次了。”
鐘主編愣了一下,旋即把外衣解下,說着:“請他進來。”
趙石南走進鐘主編的辦公室,看着眼前的人幾分陌生,說道:“很抱歉打擾您,在下揚州趙石南,看了報上的文章,特意來打問一個人。”
鐘主編淡淡笑道:“你想問誰?”
“馬辛。”趙石南說完這兩個字,心都揪了起來,等着鐘主編的回答。
鐘主編微微點頭道:“她是我北平分社的記者。你想找她?什麽事?”
趙石南的心跳的更加劇烈,問着:“我是找她,我是她的------”趙石南險些将“丈夫”兩個字脫口而出,卻在字眼已經到了嗓子眼的時候戛然而止,一下說的這麽複雜,會不會吓到眼前這人而不敢告訴自己真相?趙石南急忙轉口:“我是她的老朋友,失去聯系很多年了,想知道她的近況。”
“哦,”鐘主編細細打量了番趙石南,說着:“她在北平,現在很好。”
趙石南的心咯噔了一下,原來杜衡一直在北平,那個他以為她最不可能在的地方。難怪他在全國各地找遍了,都找不到她。原來她守在北平,她最傷,最痛,卻最安全的地方。他的衡兒果然是聰明的,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趙石南只覺得呼吸都要不暢了,不禁又問着:“她現在還在北平嗎?可以給我個地址嗎?”
鐘主編微微點頭:“她還在北平工作。不過最近不是有個萬國博覽會要開嗎,她已經和其他報社的記者一起,到歐洲去駐會了。進行一些前期的采訪。我們報社準備做一個萬國博覽會的專訪稿件,派了她和另外一個記者去采稿。”
“她已經走了?”趙石南的心疼的又要裂開,怎麽機緣巧合,他和她,總是碰不到面?
“走了,前天的船。現在應該已經在海上了。”鐘主編笑笑:“你是看到馬辛的文章來的?”趙石南點頭,鐘主編接着說道:“那你就是她稿子裏提到的做成悅錦的趙先生吧?”
趙以敬怔了一下答着:“正是在下。”
“馬辛和我聊過這個稿子,說時局混亂,實業興邦的工廠都辦不下去,本該處在世界前列的産品也被拖了後腿。趙先生家中的成悅錦,尤其以玫瑰色最特別,若是不用這錦為國争光,也枉為熱血男兒。”鐘主編的聲音很平靜,講的內容卻驚心動魄,“馬辛這個記者,年紀不大,很有想法。”
趙石南聽到鐘主編一席話,已經完全确認馬辛絕對就是杜衡,只有衡兒知道他的玫瑰錦是所有成悅錦裏的翹楚,這口氣,這語氣,都是衡兒沒錯,他幾乎能想象出來杜衡說這番話時靈動的樣子。趙石南最後問了一句:“馬辛多大年紀?”
鐘主編頓了一下,說着:“虛歲二十四。”
趙石南的頭轟的一聲,所有血脈都湧到頭頂。的确是杜衡,如果他有一雙翅膀,一定立馬飛到歐洲去找她。他的眉眼展開,握着鐘主編的手不住的說着:“謝謝,謝謝!”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豺羽看趙石南出來,問着:“少爺,見到少奶奶了嗎?”
趙石南顧不上回答,匆忙上了車,吩咐司機開回揚州,這才看着豺羽眸子放光道:“沒有,但是很快就能見到了。今天回去,你立即安排人,重新開封南京城西的成悅錦廠子,重新生産成悅錦。咱們也參加參加那個萬國博覽會。”汽車,歡快的奔回了揚州。
過了兩個小時,鐘主編穿上外套,到了報社下面的咖啡館裏,咖啡館的玻璃窗裏挂着簾子,簾子後一個穿着白底蘭花素雅旗袍的女人正坐在那裏喝着咖啡,皮膚細如白瓷,面上比多年前又多了溫婉和沉靜。只那眸子,少了夢幻,更加堅韌。如今的她,不僅學會了喝咖啡,還學會了磨咖啡,煮咖啡。只是那咖啡的味道,卻再不像和白芷喝的那麽香,全是苦澀。
鐘主編走進去坐下,看着她,半晌說道:“你安頓我的話,我都說了。”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有些失神。她自從發了文章後,就每天守在這個咖啡館等着,她知道他一定會來。那個男人剛才興沖沖從報社裏走出來的樣子,她全收在了眼底,若不是手指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她差點就忍不住沖出去見他。可她,還是忍住了。
“杜衡,你真的不去參加萬國博覽會的采訪嗎,借着這個機會出國看看,機會多難得,過兩天還有批記者要去,你可以搭那艘船過去。”鐘主編也點了一杯咖啡喝着。
他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初被逼成那樣走了出來,到上海投奔了他,卻非要回到北平的分社去工作。到如今五年過去了,既放不下又不肯回頭,他不知道她在倔什麽。期間有不少人向他打問過杜衡的下落,他都替她遮掩了過去,可如今她為什麽還要主動再招惹這事呢?他不懂,也實在理解不了她的做法。
“不去了。”杜衡放下了咖啡杯,看着鐘主編靜靜的說道:“主編,我得辭職了。報社我不能繼續再待。”
☆、情幻生:改良
“你這是做什麽。”鐘主編的眉頭皺了起來,“杜衡,我很想說說你,有什麽結解不開,總要這麽躲着呢,難道還要躲一輩子嗎?”
“主編,我這次寫文章,只不過想為成悅錦參加萬國博覽會出一點力。那不僅是個人的榮辱,也是民族的榮辱,當今的世界,我們能拿出手的東西太少了。不應該連我們光耀了幾千年的絲綢也淪落到敗北。這是我的責任,至于其他,我不想招惹,也不想見他。”杜衡的語氣很平靜,在淺色旗袍的映襯下的面龐,一如既往的如波瀾不起的湖面。
鐘主編看着眼前這個瘦瘦弱弱的女孩子,心裏有些震動。誰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誰又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女人有起傲骨,也不輸男人。鐘主編緩緩喝着咖啡,問道:“那你辭職準備去哪裏?”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杜衡看着鐘主編淡淡笑了。
鐘主編唇際泛起一絲笑意:“我這句無心的話倒被你記得牢。別意氣用事,女人比不得男人,能四海為家。”頓了下說着,“還在北平還是來上海?”
杜衡想了一下,答着:“北平吧。”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還是願意留在北平,也許他和她之間,隔得太多,他強勢的母親,嬌弱的妾室,孱孱的幼子,他們更像一個完整的家,而她面對那個銅牆鐵壁的家,已經完全沒了容身之地。只有離得遠遠的,才不會有揪心徹骨的痛,只有在北平,才是僅有着他和她的回憶。
更重要的是,根據她對趙石南的了解,他必然不會認為她同一個招數會用兩次。北平相對也是最安全的。
“既然在北平,那這樣吧,我有個朋友開着一家書局,你可以先到他那裏做校對,或者做編輯,先找個落腳地,要是有了好的去處再換。”鐘主編曾經在北平呆過多年,自然關系朋友不少,他對這個瘦弱的江南女子,是由衷的佩服。
“那謝謝主編。”杜衡沖着鐘主編笑笑,目光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鐘主編猶豫了一下說着:“我還是想提提萬國博覽會的事,你真的決定不去?除了官辦的包船,也有私人的商船,你要是想去,也可以搭商船過去,那樣就只有出入關的時候有記錄,在官辦的名單上是查不到的。”鐘主編似乎有點能明白杜衡的心情了,她不是不想去,只是坐官辦的船過去,人員都是固定可查的,太容易被找到了。
杜衡聽到鐘主編這句話震了一下問道:“還有商船?”說完低頭沉吟着:“我再想想。”
“好,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我想想辦法應該可以弄到船票。”鐘主編慷慨再次伸出了援手。杜衡點頭應好。
趙石南回到了揚州城,整個人如脫胎換骨了一般,不再整天喝的爛醉,眉間的愁雲沒了,腳步也輕快了,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英姿勃發的身影,只是之前被糟蹋掏空的身子偶爾有些力不從心。
趙老太太看在眼裏,喜在心上,直以為自己天天求神拜佛得到了佛祖保佑,又把從前那個精神煥發的兒子還給了她。
而茯苓心裏,隐隐的有一絲察覺,能使趙石南如此輕快的,只怕除了杜衡的消息,不會再有其他。想着心裏有些隐憂,她是害怕杜衡回來的,如今的日子雖說落寞些,卻也安穩,但如果杜衡回來,趙石南心心眼眼裏,只有一個杜衡,更加冷落了她不說,萬一趙石南要把思衡交給杜衡撫養,那她的後半輩子就完了。畢竟杜衡是嫡妻,撫養妾室的孩子是合情合理的。想到這些,茯苓就是夜夜冷汗。
趙石南的成悅錦重新開始了生産,缫絲廠機器翻飛,一縷縷絲線來回飛舞翻動,印染廠徹夜不眠,一束束彩色絲線五彩熠熠;織造廠織機牽引,一匹匹五彩的綢緞如雲霞一般被織了出來。趙石南又特意借鑒了近五年來,絲綢業發生的一些技術變革,及時進行着調整。
絲綢織錦,綢貴順滑,錦貴華麗。成悅錦的色澤鮮豔自不必說。這天趙石南在織錦中穿行,摩挲着挂在架上的錦緞,忽然眉頭輕蹙了起來,成悅錦最大的特點是有五彩色,可這幅錦緞上卻只是單純的深藍。
趙石南正在繼續端詳着,一個年紀很小的下人提着一桶水穿過,沒看到站在錦緞那頭的趙石南,直接撞了上去,撞得趙石南拽着錦緞晃了晃,錦緞被扯了下來,那下人倒在了地上,桶裏的水灑了滿地,而那被拽下來的錦緞自然浸在了水裏。
下人吓得直哆嗦:“少爺,對不起,我沒看到-------”若是以前,趙石南的脾氣恐怕被一點就着。可最近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微笑着擺擺手:“不妨事,再織就是了。”
下人提着桶趕緊點頭哈腰的謝恩跑開。旁邊別的下人過來把弄濕的錦緞搭在了一旁的雜物上,忙着把地上的水掃淨,趙石南轉身進了織造室,來回看着。
到了下午再次路過,趙石南無意瞟了一眼,發現上午搭在雜物上的錦緞沒有被扔掉,還搭在那裏,可能是下人一時忘記了。趙石南随手摸了一把,卻不由停住了步子。忍不住細細摩挲着,不禁眸子一亮,把管事的叫了來。
“這匹錦緞是誰染的?把他叫來我問問。”趙石南神情有些微微激動。
“回少爺,是季師傅。”管事的心裏有些拿不準,感情是染壞了?忙把染坊的季師傅叫了來。
不多時,季師傅過來,他是趙家染坊的老師傅了,手法技術都很穩定,整個染坊運作都靠他指導着。見趙石南找,心裏也有些忐忑:“少爺,可是錦緞出什麽問題了?”
趙石南命人拿出上午被弄濕的那錦緞,放到了管事的和季師傅面前說着:“你們看看,今天這天氣,是難得的大日頭曬,這錦緞被弄濕又被暴曬,顏色卻沒任何變化。這可是深藍色。”
絲綢織物,深色最難,染了容易掉色。尤其是被水淋,再被日頭暴曬,顏色非常容易褪去。好在江南地帶氣候溫潤,而買了絲綢的人家,不僅穿戴的時候小心,洗了後也是陰幹,沒人敢放在日頭下曬的。
“而且你們摸摸手感,也仍然很順滑。”趙石南的眼裏幾分歡欣,“這次的錦緞,染的時候加什麽輔料了?”
季師傅知道不是壞事,舒了口氣,卻馬上又被趙石南這話弄得緊張起來,這個問題他更回答不了,染色的東西,程序,都是和往常一樣的,沒什麽特別啊。不禁微微蹙眉道:“沒有啊,還是老規矩。”
“季師傅,好好想想,有沒有什麽缺的,用別的替的,或者是多放少加了什麽。”管事的在一旁直提醒。
季師傅反複的想着,一點點的回憶,突然一拍大腿:“前兩天有一鍋煮料的時候,新來的學徒放花葉青木葉子的時候,糊裏糊塗的把茶葉放進去了。可是那鍋出來的?”
趙石南輕輕點了點頭:“說的有點道理。這幅錦緞上也沒有五彩光澤。按你的說法,也說的過去。”
管事的和季師傅都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少爺的脾氣真的是變得大好,先不責罵他們沒染成,反倒是發現了新好處。
趙石南眸中閃亮,篤聲吩咐着:“今天馬上試一鍋,既加花葉青木葉子,也加上相同分量的茶葉,要綠茶。”
“好,在下這就去。”管事的領命,帶着季師傅退了出去。
趙石南的心裏又騰的升起了一絲期冀,做了半輩子絲綢,卻越做越有了意思。每一點進步,每一點改良,都來的偶然而美妙,似乎是上天的眷顧,總能發現這樣或那樣的機緣。想到這裏,趙石南的胸中便是滿滿的天賦良機的震動。
只是他并沒想過,機會也是給有準備的人,雖說是機緣巧合,卻也是他細心專注,否則對那該扔的錦緞擦肩而過,又怎麽會有這一發現?
季師傅煮了三鍋那樣的染料,分別放茶葉的比例是花葉青木葉子的一半,同比,和兩倍,待到第二天上午趙石南再度到廠子裏來的時候,眼前的綢都泛着同樣深藍五彩的光澤。只是最後添加了二倍茶葉的染料上色太重,把五彩光澤都掩映的看不太出來。
趙石南命人把前兩批綢浸水後放在陽光下暴曬,到了下午比較,同比的略比一半的顏色更加牢固,但一半的比同比的手感更加順滑。
趙石南一番權衡,沉聲說着:“茶葉的用量減成一半。”二者相權,趙石南選擇了更為重要的手感。
那夜,趙石南沒有回揚州的老宅,只是在染坊靜靜的看着熱火朝天的染色,思緒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兩人伫立等錦的夜晚,那個大家一起慶功,大笑喝酒的夜晚。可如今,沒有人陪着他徹夜等待,只餘他自己蕭索的身影。
☆、情幻生:且試
改良的成悅錦被織造了出來,色彩依然獨特,泛着五彩華麗,又添了手感順滑和色牢度強這兩項優點。而這一偶然的發現,不僅可以用在錦緞上,連素紗,柔絹這些絲綢品種,也紛紛應用這一方法固色。
趙石南沒有想到,臨要參加賽展的錦緞,又有如神助一般突然進益了。越發覺得此次參展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看着一幅幅挂在樣品室的錦緞,似雲,似霞,似流金,似溢彩,趙石南的心裏滿滿的,衡兒,我會站在那個世界最高的臺子上,贏給你看,贏給祖宗看,贏給所有人看。
日夜兼程的加工,半個月後,趙家已準備好了所有的參展絲綢,除了成悅錦,還有絹、绡、紗、紡、羅共六個絲綢品種,每種九品顏色,三種圖式,制成六尺見方的尺寸,作為最終的展品封了起來。只等送到南京政府萬國博覽會展品籌備組終選,便可出國參展。
趙石南的奮發,又引起了揚州城的注意,大家紛紛好奇着趙家怎麽又突然要參展了,卻也都心裏松了一口氣,這種心情就如看賽寶大會,明知道有件名貴的寶貝看不到也是遺憾,如今寶貝面世,大家也興高采烈,這争的面子,不僅是趙家的,也是揚州的。
而那位找趙石南鬥錦的田先生田成消息也很靈通,聽到這個消息又一次帶着絲綢來到趙家,命家丁通報後,再次見到了趙石南。眼前的這個人和數天前簡直是兩個人,神采奕奕晃得他心中驚訝,不禁說着:“趙先生如今氣色很好。”
趙石南朗聲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轉而看着田成正色道:“我知道你到訪的目的。既然你想鬥錦,我願意奉陪,不知你想怎麽個鬥法?”既然新錦待出,那就且試牛刀吧。
田成沒想到今日的趙石南答應的這麽痛快,果然是個性情中人,他想了想道:“若說絲綢錦緞,第一要比的,肯定是色,順,滑,這些肉眼可辨的标準。”
趙石南淡淡笑着:“這個簡單,找一天把你的和我的錦擺上,放在哪裏,價格一樣,不說明哪個錦是誰的,看哪個訂購的多。”
田成點頭同意。趙石南問道:“你帶的東西除了錦,可還有其他要比的?”
田成說着:“還有紗、羅和綢。”
“好,那就一并比試,紗貴薄,羅貴輕,綢貴軟。到時不妨一起試試。”趙石南看着田成,神色平淡。
田成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正式開始比比。”
趙石南點頭,意氣風發道:“好。”
趙家要和一個外來的人鬥錦,這在揚州城很快傳的家喻戶曉,大家都想看看是何方的人,敢跑到這裏,和趙家鬥錦。
第二天一早是個晴天,揚州城的瓊花剛剛吐出新蕊。姹紫嫣紅,分外妖嬈。
趙石南和田成各自命人拿了一幅錦,沒有廠标,挂在城東,專門找了人去登記,看準備要哪幅錦的人多。卻在一挂出來,田成就是一怔,早先他在南京也見到過售賣的成悅錦,五色泛彩,是很漂亮,但是自家的錦緞色澤鮮亮,應當也相差無幾。但那天趙石南挂出去的是玫瑰錦,從未售賣過的玫瑰錦,宛如一朵華麗高貴的牡丹綻開,映襯的田成的錦緞有些黯然失色。田成沒有說話,心卻有點涼。
而趙石南和田成到了專員的官邸,那裏有各種物件争奇鬥豔的展臺,更便于比試。早圍了不少等着看熱鬧的老百姓,等着看這前所未有的鬥錦。
第一項是比試紗,紗的特點是薄,上好的紗穿在身上,宛如沒有穿。中國古代曾有個記載在唐朝的時候,有個外國的使者見唐朝的官員,看到了官員胸前的痣,嘆道:“你穿的衣服真薄,隔着一層,還能看到你的痣。”而那官員笑道:“這不是一層,是十二層。”那衣服,便是紗的質地。
這故事聽起來有些誇張,但用來形容那天趙石南和田成的紗,并不過分,當兩種物品一起拿出的時候,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氣,那紗的輕薄,展開幾乎是透明可見。二人的素紗都是白色,趙石南命人拿出一幅寫着字的紙板,把自己的紗一層層的鋪了上去,五層鋪完,看字跡依然清晰如白,十層鋪過,稍稍有些朦胧,一層一層的加上,每加一層,圍觀的人就忍不住叫聲“好”,直到加到二十八層,那紙板上的字跡才算徹底看不出是什麽字。
田成心裏也暗暗叫好,拿出了自己的素紗,也一層一層的加上,卻是加到十九層的時候,就已經看不清了紙板上的字跡,等加到二十二層的時候,已經連紙板上字的模糊影子都看不到了,只是素紗的白色。
田成對趙石南拱手道:“這局在下認輸。趙家的素紗,确實薄如蟬翼,工藝精妙。”
第二局比試的是羅,羅的特點是輕,《左記》中就有關于羅的描述“弱于羅兮輕菲菲”。趙石南特意找人借了架英國産的天平,擺在了展臺上,對田成說道:“這天平的靈敏和精準,是非常高的。”說着在左邊的托盤上放了一根鵝毛,天平向左邊微微傾斜。
人群裏“嘩”的一聲,這洋人的玩意就是輕巧,那麽輕的一根羽毛,竟然也能感應出來。這要是秤杆,別說一根羽毛,就是一把,也沒那麽輕小的秤砣。
這回先放的是田成的羅,他有些把不準,把自家的羅剪成了三寸見方的小塊,猶豫着放到了天平的右盤,卻還是在剛一放入,天平就毫不猶豫的“哐當”一聲偏向了右邊。田成三寸見方的羅,也比一根羽毛要重。
田成的臉上有些挂不住,強撐說着:“太大了,我再剪剪。”
“不算大了。”趙石南悠悠的拿出自家的軟煙羅,沒用剪刀,直接把成品放到了右面的盤子,天平的指針微向右偏了偏,但是依然是右高左低,并沒有把托盤壓的比左邊還低。田成忍不住抓起了軟煙羅看着,嘴裏好奇的念叨着:“你這羅只怕很小吧。”等拿到手裏一展,不由整個人呆在了那兒,那羅,至少是二尺見方。
圍觀的人又“嘩”的一聲,紛紛嘆道:“這麽大,還沒一根羽毛輕。”“太神了”“趙家不愧是趙家。”
田成的額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