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5)

經漸漸的泛出了汗珠,他這次之所以敢來找趙石南,還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他也曾和別的絲綢店家鬥過錦,鬥完後對自家的錦緞很有信心,但是沒想到曾經贏過不少絲綢店的東西,今天在趙家面前,不僅是錦,連紗,羅,都争不了氣。這個趙石南,水太深了,做絲綢已經做到了無法超越的巅峰。如今慘敗兩局,別說心裏不甘,在別人眼裏的面子,又怎麽過的去?

田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問着趙石南:“第三局你準備怎麽比?”

趙石南看出了田成心裏的忐忑不安,勾唇輕輕笑道:“第三局要比的是綢,綢要順滑才好。”說着打開一幅一尺一方的帕子,來回折了幾下,塞到了一個鼻煙壺裏。那個時候,鼻煙壺是很多人随身攜帶的物件,沒事拿出來放鼻子底下嗅兩下打幾個噴嚏,用來清腦。而鼻煙壺的特點就是口很小,趙石南的綢一尺見方,竟然疊了幾下,就能通過鼻煙壺的口,可想而知有多輕軟順滑,真的做到了“動如流水”。

田成額上的汗這回真的冒了出來,手哆嗦着從箱子裏拿出一方綢,猶豫了下,又放了回去。對趙石南一抱拳道:“今天我輸的心服口服。”說完也不再等錦緞的統計結果,早晨一挂出去,他就已經明白孰優孰劣了。

趙石南倒也大氣,對田成回了一個拱手禮:“承讓。”

田成忙擺手道:“終究還是技藝不精。讓趙先生笑話了。我回去定當再加進技藝,過個幾年,再來找趙先生。”說完倒也沒太多狼狽之色,收拾好了自己的箱子。盡管趙石南挽留他留下吃了午飯再走,田成卻謝絕了,拎着箱子離開。

一時揚州城的人也紛紛稱奇,這場比賽雖然很博眼球,看的讓人叫好,但是賽後勝者不驕,敗者不餒,也是輸贏各有風骨。果然都不是尋常人。而趙石南用來比試的玫瑰錦,雖然統計了訂購人數,卻最終還是不願售賣,只是拿出了同款別色的錦,降了三成的價賣給了預訂的人。倒也并無人計較。

過了幾日,成悅錦正式到了南京,毫無懸念的成為了中華民國參加萬國博覽會的展品之一,于公歷的五月初,乘坐官船趕赴歐洲。趙石南坐在船上,心裏思潮澎湃,他想站到的位置,他想見到的人,似乎都近在眼前。

而在官船出發後的一天,杜衡握着鐘主編幫她弄到的船票,搭了一艘運送瓷器的商船,和另兩個報社的同事,一男一女,還是去了歐洲。

☆、情幻生:擦肩

杜衡坐在船上,神情有些茫然。她不知道為什麽在最後的關頭,她還是忍不住要去歐洲。她勸說着自己,不過是想借這個機會出國去看看異地風光,畢竟機會難得。可是她卻明明白白的知道,她想見到據說是歐洲最美的廣場——布魯塞爾大廣場的心情,遠沒有她想到那個人時更加激動澎湃。

正是這股抑制不住的澎湃,讓她徹夜難眠,最終還是找到鐘主編要了船票,辦了簽證等等手續,上了船。另兩個同事也是負責跟進萬國博覽會進程的。從上海坐船到歐洲,路上行程也要二十多天。那兩位同事一路先是看風光,但兩天後就膩歪了只有海平面的單調風景,開始和船上的洋人用蹩腳的法語聊着天。而杜衡只是靜靜的望着海面,有時看看書,實在無聊,就随手拿起稿紙,寫寫東西,有時寫點見聞,有時憶起兒時的趣事,也寫下來。所有的文字,卻沒有一個字是和趙石南有關的,她的心會疼。

二十多天的枯燥行程終于結束,當踏上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一剎那,面對着燦爛的陽光,異國的風情,匆匆行走的洋人,杜衡有一剎那的失神,中國以外的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不像兩位同事那麽欣喜歡呼,杜衡的心裏更多的是種茫然。有其他報社已經先駐會的同侪,收到鐘主編的電報後,接上了杜衡和兩位同事,并安排好了酒店,那裏下榻的大多是這次駐會的各個報社的記者。

同侪一邊帶着他們去酒店,一邊介紹着布魯塞爾的景點風情,大廣場,天鵝咖啡館,還有為了這次萬國博覽會專建造的原子塔。

另兩位同事聊的興高采烈,杜衡低聲問着那位先到的同侪:“還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住嗎?”

“你是指——?”那位同侪有些不解,大家都住一個酒店,也方便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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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想了想也不願隐瞞,說道:“這次來參加萬國博覽會的,有一位我的同鄉,但我并不想讓他知道我在這裏,我們之間有些交葛。”

杜衡的兩位同事聽到也有些愕然,那位同侪想了想說道:“酒店旁邊有一些旅館也不錯,就是位置可能不臨街,出行不是很方便。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聯系那裏。”

杜衡點點頭感謝着:“那麻煩你了。”說着看向同事道,“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沒有來。”杜衡的話讓大家面面相觑,但還是點點頭應着:“好,你一個人住在外面,也要當心,有什麽事要記得來酒店找我們。鐘主編臨行前吩咐我們一定要相互照顧好。”

同侪領着杜衡的同事到酒店安頓好後,把杜衡帶到了酒店後的旅館安排妥當,便返回了酒店。旅館離酒店不遠,只隔了兩條街,附近是居民的住所。旅館的條件也還好,幹淨整齊。杜衡把東西收拾好後,裏面穿着藕荷色的旗袍,外套了一件過膝的米色風衣,腳上踩了高跟鞋,頭上戴了一頂陽帽走了出去,在布魯塞爾的街道上來回溜達着。

看到櫥窗裏新奇的東西,她也會忍不住停下腳步看看,這種感覺真的很好。想着趙石南也許也在這個小城來回的逛着,如果将來有天,他和她講起布魯塞爾的洋玩意,她也是見過的。不會聽着他描述幹瞪眼。想到這裏,杜衡的心裏暖暖的。可轉念一想,這輩子,還會再見嗎啊?心裏又寒涼一片。

而此時的趙石南,并不在街上溜達。他比杜衡早到一天,一到布魯塞爾,被随行來的萬國博覽會籌備組的專員拉着到了博覽會注冊登記,辦理相關的展示手續。趙石南已經心跳亂撞,恨不得拔腳就走。好容易在專員的生拉硬扯下,把手續辦妥,扔下豺羽負責把帶來的成悅錦在展位慢慢鋪開展示,趙石南已經在展館四處打聽着大衆報的記者在哪裏。找到後第一句話就問着:“馬辛來了嗎?”

有人告訴他第一批來的人裏沒有馬辛。但是明天第二批的記者會來,馬辛在不在其中并不知曉。如果不在,那之後也再沒有了。

趙石南忐忑焦急的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趕忙跑過去打探着第二批記者到了沒有。來來回回探問了好幾次,那人看到趙石南忍不住笑了:“您也太着急了。今天是又來了批記者,現在到酒店了,估計今天不會來會場。這樣吧,看您問的辛苦,我也破個例,給您個酒店的地址,您去酒店問問?”

趙石南有些激動地說着:“那太好了!”說着接過那人遞來的地址,特意找博覽會籌備組的官員幫他找了位熟悉布魯塞爾的中國人,帶着他到了記者駐紮的酒店,找到了杜衡的同事。

“馬辛來了嗎?”趙石南的聲音都有些不穩。

杜衡的同事愣了一下,這大概就是馬辛口中說的會來找她的有些糾葛的同鄉。一位同事遮掩着:“馬辛沒來。”

“怎麽可能?”趙石南有些着急:“你們主編都說馬辛搭船來了,大衆報一共就兩批記者,那批沒來,這批也沒來?”

另一個同事接過話頭道:“馬辛臨上船的時候,有點事又回去了。這次不來了。”

趙石南的心,如果說前一刻是在火上炙烤,這句話卻讓他的心立馬跌到了冰川,涼的透徹。馬辛沒有來?那他來做什麽?趙石南臉上的熱切瞬間都凝固在了一處,心像被摘了似的,空蕩蕩的。明天有船嗎,有的話搭船回去吧,這裏的展示還要幾個月,有什麽可待的?

看着趙石南一臉的落魄,第一個同事的嘴張了張,想說什麽又忍住了話。趙石南卻是何等的精明,眸中瞬間捕捉到了那一縷欲言又止,心裏又如春筍破竹般萌動,勾唇淡淡笑着道:“你們說馬辛沒來是嗎?”

杜衡的兩個同事都點着頭,趙石南的眉梢眼角有些冷:“我會電報托人在國內查查有沒有馬辛的出境記錄,如果有,現在她卻不在這裏,我會去大使館報失蹤,您二位,想來也脫不了幹系。”

這下兩位同事着了慌,這要是真的鬧起來,驚動大使館找他們去問話調查,一來一回連會議報道也做不成了。第一個同事又本來嘴快,趙石南的話音剛落一分鐘,怕招惹麻煩的他已經連珠炮似的把話扔了出去:“我們可都是清白人,馬辛是自己要走的。”另一個扯着他的衣角也沒把他的話剎住,“馬辛和我們一起到了布魯塞爾,但她不願住在這裏,說有個同鄉和她有交葛,不想見。可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也不知道她住哪兒。”

趙石南聽到這席話,心裏像激流般洶湧,她來了,不願見他。還有什麽事是比這更高興的,又有什麽事是比這更悲哀的?他和她,就在一個城市,這個歐洲的小城并不大,相信他們相距不會很遠,可就這樣,她仍然不願見他。

趙石南的聲音有些微顫:“告訴我她在哪吧,我不打擾她,讓我看她一眼。”

“這個我們真的不知道。”另一個稍沉穩些的說着:“是別的同侪帶她找的。那人是專負責接待的,早不知又跑哪去了。你要不就等他回來問他吧。”

趙石南的心有些空,木然的說了句:“謝謝。”轉身離去,那背影,有些蒼涼。杜衡的兩個同事互相忘了一眼,沉穩的說着:“就你嘴快。嘴怎麽那麽松?”

第一個撇了撇嘴:“不松你去吃官司不采稿了啊?再說你看那男人提到馬辛兩眼放光的樣子,不會害她的。她會是馬辛的什麽人?情人?朋友?”

另一個嗤了一聲:“你真該投胎做個女人。一臉的是非相。”

趙石南從酒店出來,在街上走的木然。杜衡在躲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傷心。他應該想到的,也應該習慣的,她已經躲了他五年,如果想見他早見了。是他想見她,他發瘋一樣的想見她,可為什麽都這麽近了,還是抓不到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洋人的城市裏失魂落魄的轉了幾條街,路過櫥窗,看到好玩的,也會不由駐足,多看看吧,以後如果杜衡和自己講起來,也不至于傻乎乎的幹瞪眼。可是,會有那天嗎,她還會像八年前那樣,宛如一個話唠和自己叽叽喳喳嗎?

趙石南在街上逡巡着,忽然看到一個側影,穿着風衣踩着高跟鞋,是的,只是個側影,但是對于曾經如膠似漆的兩個人,一個側影就足夠了不是嗎?趙石南的心幾乎要蹦了出來,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

那個側影溜溜達達,一會看看櫥窗,一會到店裏轉悠轉悠,趙石南便那麽不緊不慢的跟着,越跟,心越慌亂的幾乎失了規律。她沒什麽變化,還是那麽纖弱,還是那麽嬌俏,看不到正臉,但是側臉輪廓還是那麽溫婉如瓷。那是他的衡兒啊。

☆、情幻生:解困

趙石南幾乎要大步沖上去一把抓住那個悠游的身影,可他不敢,他怕自己一沖出去,那個人影就像兔子一樣溜掉。趙石南忽然從心底升起一種怯意,他不明白,朝思暮想了五年的人,就在眼前,怎麽反倒怯怯的了。

他跟了杜衡兩條街,看着杜衡在咖啡館靜靜的喝了一杯咖啡,又到小店裏買了一支鵝毛筆。他還看到她坐在布魯塞爾廣場的椅子上曬着太陽,很悠閑很惬意,好像一只慵懶的貓。

杜衡依然是從前的模樣,嬌俏玲珑,可又好像變了不少,更加穩重,更加成熟。她喝咖啡的樣子很優雅,完全不輸于上海灘的名門淑媛,她也更聰明,買鵝毛筆的時候,雖然語言不通,但她會寫在紙板上價格和店主砍價。而她坐在長椅上的随意,似乎已看盡風霜,洗卻塵埃。

趙石南站在廣場旁一座哥特式建築的柱子後面,看着杜衡有些恍惚,腦子裏忍不住沖擊着一些畫面,杜衡穿着舊式短襖襦裙的青澀,杜衡求神拜佛的苦楚,杜衡燈枯油盡的憔悴-------

後面杜衡被鞭笞苦苦哀號,小産到滿床的鮮血,在醫院的生死一線,被扔在北平大院的凄惶----這些他不敢想,這麽多年他每次想到後面的場景,心就像被鋒利的刀劃過一般,刀刀見血。趙淩泉說的沒錯,自己是個畜生,連畜生都不如。他心心念念的是杜衡,可也是他,親手把杜衡推進了萬劫不複的地獄。

如今,那個小女人似從往昔中恢複了元氣,淡然寧靜的坐在那裏,自己是否還有臉走過去,問人家一句:“你好嗎?”趙石南心跳突着幾乎出來,腳步卻釘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覺得自己沒臉過去,杜衡的所有痛苦,所有悲哀,所有凄惶,都是自己的一雙手推送,而離開他的日子,杜衡平靜,安寧,飄逸-------

趙石南的臉有些發燙,他反複的焦灼着他該怎麽出現,他甚至期望此刻要是有個壞人出現就好了,他可以立即沖出去,毫無尴尬的出現在衡兒面前。但這樣的場景還是沒發生,他的心一橫,算了,就這麽出去吧。

杜衡卻忽然從長椅上站起來,又走了幾條街,然後在四處張望着尋找什麽,趙石南沒有想到杜衡會突然轉身,周圍沒有什麽明顯躲藏的地方,只有一架路燈,趙石南往路燈後隐了一下,不知道細細的路燈杆能否掩藏住自己。

但是杜衡好像并沒有看到他,四處望了望,進了一個不算小的商場裏面,趙石南趕忙跟了進去,進去後傻了眼,那商場外面看着不大,裏面的人卻不少,是賣衣服的,很多洋人來來回回的選着,而杜衡早不知去了哪裏。趙石南茫然的走了進去,看着四周人群如織,一下子又慌了。

杜衡藏在門後的貨架旁,看趙石南走進去後,轉身出了商場,從旁邊的巷子穿的不見了蹤影。

趙石南心裏是深深的懊悔,從來沒有過的不甘泛起,這不是他的風格,他不應該這麽慫,就在指尖,仍然讓她溜走。趙石南馬上又趕回酒店,四處打聽找到了那個幫杜衡安頓旅館的同侪,問到了杜衡的地址,趕了過去。那個旅館是個法國人開的,并不懂中文,和趙石南指手畫腳來回比劃了半天,最後還是找了個翻譯過來,才知道杜衡已經在趙石南來的前一個小時,退房走了,至于去了哪裏,無人知曉。應該就在布魯塞爾的某個旅館裏,但是這裏是布魯塞爾,不是揚州城,趙石南沒有辦法一家一家的去搜。

趙石南回到下榻的酒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進亦難,退不舍,早知道就不該情怯意亂,直接沖上去抓住她,也比現在落得後悔強。

豺羽回來,向他禀告着萬國博覽會展示的一些問題,趙石南也全沒進腦子,嗯哼随口應着。豺羽看說的無益,小心的問着趙石南:“少爺,見到少奶奶了嗎?”

這下趙石南回了神,搖了搖頭,又點點頭:“算見到了吧。”

算見到了是個什麽意思?豺羽不敢造次,謹慎的問着:“那需不需要在下給少爺和少奶奶安排個去處?咱們的展會還有幾個月呢,若是少爺和少奶奶重逢,酒店終歸不甚便利。”豺羽想的很周到,酒店是按照參會的人員進行的安排,人員衆多,房間緊湊,趙石南這裏是個套間,趙石南住裏間,豺羽等幾個随從還要在外間安歇。若是杜衡來了,是不太方便。不如找人幫忙在外面租所住處,便于生活。

趙石南不禁搖頭苦笑,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日子,可她,怎肯給他機會?豺羽也是個識得眉眼高低的,看趙石南這個情形,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勸解着:“其實若是能遠遠看着,解了念想也好。少奶奶是文化人,識文斷字,有自己的主意,也勉強不得。”

豺羽短短的幾句話,卻字字敲進了趙石南的心裏。連一個下人都能看明白,杜衡和他,之間的鴻溝已經不是輕易可逾越的了。

豺羽看趙石南回過了些神,轉着話題說道:“少爺,您明天得空還是去展館看看吧,咱中國區就那麽一點點,位置也不好,絲綢想擺都擺不開,還怎麽展?”

趙石南這回聽了進去,應了一聲揮手讓豺羽出去。

第二天一早,趙石南帶着豺羽進了萬國博覽會的展館。彼時的歐洲,剛從經濟危機中複蘇,又面臨着德國納粹的虎視眈眈,這屆博覽會少了之前的絢麗多彩,展館的設計和布局都有些沉悶低調。而弱國無外交,中國的展區,整體局促了些。

趙石南看了看展區,心裏有了主意,帶着豺羽去找南京政府随行來的專員,但是到了專員辦公室,卻發現只有一個帶來的下人在擦桌子,趙石南不禁問道:“李專員呢?”

那人擡眼看了看趙石南說着:“別說李專員,現在一個專員都找不到了。”

“那去哪了?”豺羽問着。

“都去法國參觀了。”下人答着,“一早就走了,要是有什麽事,就直接聯系那個什麽籌,什麽組。”下人說博覽會籌備組都說不全。

趙石南拱了一肚子的火,去法國參觀?還不是借機去游玩?公差私游,這也算是淵源了。去找博覽會籌備組,怎麽找?籌備組管的着你中國展區整體布局的事情嗎?如今展區逼仄,其它的展品如茶,瓷,漆器,木雕,酒等,占地空間小,倒好應對,而絲綢動辄是幾尺的圖卷,卻怎的展開?本來他想找專員協調,将整個展區做宏觀布局,如今一來,也無法成行。

趙石南想了想,決定和各個展品的負責人商量一下,将中國展區整體布置起來,比如在牆上拉一幅絲綢山水,中間點綴挂着木雕;再如在陳列桌上鋪就長幅的絲綢,把瓷器和茶擺上,如此這般,便都有了地方,還可以騰出一大塊地方擺一個木架,擺上小幅的絲綢和茶葉,小型瓷器物件等等。統籌安排後,整個中國展區還将有種渾然一體的風韻,對大家都是不無裨益的事情。

但是趙石南的提議卻并沒有幾個人支持,對于茶葉、酒等展品,空間并不是問題,事不關己不想折騰,而瓷器易碎,又不願搬動騰挪;只有木雕和漆器對趙石南的提議贊同。

趙石南勸說了半天,也沒有達成一致。瓷器負責人不無譏諷之意的說道:“趙老板,何必這麽折騰,我們也無非是充充數,差不多就行了。再說絲綢,可不止是中國展區有。就算擺好了,也未見得就能拿上名次。”

這句話很噎人,的确除了中國展區,日本展區,法國展區也有,只不過不是作為主體展品。但是趙石南也看過其他國家的絲綢,和成悅錦完全不是一個檔次。趙石南的火氣上來,但是為達成協議,還是不得不和這幾個負責人耐着性子溝通。

卻是說了半天,甚至有幾個看熱鬧的也勸了半天,茶葉和酒的說動了,但瓷器的還是不願騰挪。難怪人家會說,一個中國人是龍,幾個中國人就成了蟲。團結協作是種很難到達國人心底的理念。這時有一個胸前挂着相機的男人過來,看起來是位記者,憤然說道:“這位就太不通情理了,如果你還是這麽固執,我們倒是寫個稿子發回國內,到時看你怎麽背這個罵名?你這是什麽瓷器?我記下牌子來。”

說着就要拍照,那人看鬧大了,忙擺手道:“拍什麽拍,我也沒說不挪,只是開個玩笑,真是的------”

事情得到了解決,豺羽帶着人開始重新布置。杜衡藏在展廳的入口處看着忙碌重新布展的人員舒了口氣,她還是忍不住來展會了,本想躲在一處看看,卻又遇到了趙石南的是非,情急之下只好叫了一位明報的記者同侪幫她過來吓吓那些人。沒想到還是蠻起作用的。

杜衡轉到樓梯後,正要出展廳的大門,一句熟悉的聲音迎面沉厚傳來:“衡兒,謝謝你。”

☆、情幻生:相見

杜衡的心砰的一下炸開,仿佛被潮水從腳底淹上來,整個人都被釘在了原地。“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東坡的那種情愫,眼前的兩人,嘗的殆盡。五年了,再次相逢,竟然恍如隔世。

趙石南比原來瘦了許多,憔悴許多,面對面直視,趙石南頭上的幾根白發,眼角的幾許細紋,紮的杜衡有些心疼,她的眼眸垂了下去,沒敢看趙石南的眼睛,她害怕。她不知道那眼眸是什麽神情。

杜衡的正面,讓趙石南的心砰的跳了起來,她的眉眼,依舊溫婉如故,那雙令他魂牽夢繞的眸子,沒有一絲變化,還是那麽靈動,那麽輕盈,卻又總是欲說還休,似乎有着無窮的深意讓他琢磨。那一刻,在布魯塞爾,這個周圍全是洋人的地方,趙石南仿佛看到揚州城初春的嫩芽,瓊花的花苞,都在縷縷綻開。那綻開的,也是他塵封已久的心。

“衡兒。”趙石南的聲音竟有些微微顫抖。剛才記者的出現,他便知道,這又是那個小小人兒忍不住的援手。世上本沒有那麽多拔刀相助的赤子真心,何況是眼下的情勢。只有她,才會是那個哪怕只有一點綿薄的力,也會拼了命出來護他的女人。那一刻,趙石南不管不顧,扔下了展館所有的事給豺羽,從另個出口堵了過來,他想堵她,也是能堵到的,不是嗎?

杜衡聽到這句滿含情感的衡兒,體內一股熱流沖來,幾乎要站立不穩,趙石南的手已情不自禁的向杜衡的肩探了過來,杜衡一震,忙向後退了幾步,驚慌的擡眸看着趙石南。

趙石南苦笑了一下,把手放了下去,對杜衡說着:“我們聊聊吧。”

“我覺得------沒有什麽必要吧。”杜衡咬唇看着趙石南,他眼裏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像碎裂了一樣的疼痛,眸子裏的哀傷幾乎要把杜衡湮沒,杜衡的心又是一陣不忍,嘆了口氣說着:“去哪裏聊?”

趙石南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杜衡會忽然改主意,面上竟然露出了孩子般開心的笑,那是沒有一絲雜質的開心。趙石南柔聲說道:“你昨天下午喝咖啡的那裏,就很好。”

杜衡的心一顫,何苦!何苦!她知道他跟着她,卻不知他跟了那麽久。杜衡低下眼眸:“那我們走吧。”說着快步在前面走去。趙石南一步步跟在了她後面,看着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她露出來的胳膊,都不知道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想撫上去的沖動。

到了咖啡館,杜衡比劃着點了兩杯咖啡,和趙石南面對面坐着,那窄窄的一張桌子,竟像隔在他們中間的天河。

半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還好嗎?”愣了一下,又都淡淡笑開。趙石南勾唇笑道:“你先說。”眸子裏是濃的要燃燒起來的深情。

杜衡抿了口咖啡,聲音很淺淡:“承蒙幾個朋友照顧,我很好。一直在北平的大衆報分社做記者。”

“以前也叫馬辛嗎?”趙石南問着。因為杜衡以前在報社做過校稿,他也關注過一些報紙,主編副主編撰稿人都看了個遍,從沒有見過叫馬辛的,如果見到,他第一時間就會想到杜衡,而無需隔了這麽久。

杜衡搖搖頭,啓唇輕聲道:“我以前發稿不叫馬辛。經常改名。大衆報總要出些激進的文章,叫一個名字很危險。只好打一槍換個名字。”杜衡微微笑了。趙石南卻聽得一陣心疼。他的衡兒,并不像她說的那麽輕松,按照她的性子,也必然不會做個庸庸碌碌的記者,只怕字裏行間,都是被當局牙癢癢的那些思潮在串動。當初她就總說那些“民主”“革命”,如今她倒是真的以筆做槍了。趙石南的心又開始慌,她走的那麽遠,而他卻退回去了。

“你呢?”杜衡的聲音很輕的問着。

趙石南的心嗵的跳起來,猶豫了一下,看着杜衡篤聲說着:“我一直在找你。”

杜衡的心“刺啦”一聲,繃得緊緊的防線,被這一句轟的坍塌扯斷。我一直在找你-------杜衡的頭低了下去。她不是沒有聽說揚州城的趙石南廢了,也不是沒聽說成悅錦被禁止流通了,可當那個人在她面前就這麽承認那份相思煎熬的時候,杜衡有些承受不住了。

杜衡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腕很白,像詞裏說的“皓腕凝霜雪”,襯得那只镯子更加碧翠瑩瑩。趙石南的手又忍不住放了上來,還沒觸到杜衡,杜衡像只受驚的貓似的把手縮到了桌子下,一雙剪水雙瞳看着趙石南問道:“家裏還好吧?老太太,你的兒子都還好吧?”

一句話問的趙石南心裏咯噔一下有些扯痛,他和她之間,不是只隔了張桌子,還隔了不少的人和事。她知道他生了兒子,可他此刻,卻由衷的希望,哪怕用所有換一個她,換一個平靜的從前,哪怕不要北平的生意呢,哪怕不要後繼有人呢,只要她!趙石南平靜了許久,才深看着杜衡說道:“都好。”頓了下說着,“只有我不好。”

杜衡臉上的表情抽了一下,努力擠出個微笑:“她們都好,你怎會不好?”

“衡兒。”趙石南看着杜衡,神情苦澀,“你知道我的心情。又何必說這個嘔我?”

杜衡低下頭沒有說話。咖啡店裏放着異國的藍調,玻璃櫥窗外是安寧的街道,臨街開放的郁金香。一切都很平靜,卻又很夢幻。

趙石南過了許久,終于開口道:“衡兒,人生很短暫,我們之間不知道還有多少個五年,我們何苦要這樣?”杜衡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趙石南懇切的說着:“我需要你。如果你不想回揚州,我們可以就在北平。就像五年前那樣。”說着聲音有些悠長的輕顫:“院子裏的海棠現在正是開的時節,秋千還在。”

杜衡的思緒,似乎也随着趙石南飄到了很久以前,那些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懶懶的坐着,他輕輕的推着。牆內秋千青衫薄。五代十國時的帝王錢鏐的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成了多少女人夢裏的情話。如今這個男人異曲同工的告訴她“海棠花開,可緩緩歸。”她的心裏卻是說不上的滋味。

杜衡想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深看着趙石南的眸子,緩緩開口:“石南,”這是多年後,她第一次叫趙石南的名字。以至于他都有些激動。

“如今,不是五年前。五年前,只有你我。”杜衡輕輕嘆了口氣,“現在我們之間,卻隔了多少人事?”

杜衡在外這些年,也看到了一些事。那個時代是有不少人,違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勇敢的和家庭抗争,有的解除了婚約,有的沒有解除,卻在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又成立了家庭,結了文明婚,有了新事業。

可趙石南不同,他是家裏的獨子,又是絲綢世家的傳人,承擔着整個家族的興衰。而西山派和改組派之争後,趙石南的生意無法做到北平,勢必整個趙氏産業都在揚州,家裏,族裏,他哪能說走就走?去北平,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更何況,他家中的嬌妾幼子,不是父母安排給他,是他心甘情願要的啊。孩子長大,還要子承父業。這一切的一切,和杜衡有什麽關系呢?她已經在這種摻和中褪了層皮,這輩子,不會第二次攪和進去了。一生一世,只要一雙人,現在不但有了第三人,還有了孩子,這道坎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邁過去了。杜衡咬唇道:“石南,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這句話瞬間像掏了趙石南的心肝,他不顧一切的抓住了杜衡的手,雙眸刺痛的哀傷絕望:“不要,衡兒,這不可能。這輩子我認定了你,你是我的妻子,這怎麽改變?怎麽會結束?”

“石南。”杜衡的手已經酥麻麻的吃痛,看着趙石南的固執,眼圈有些紅:“如今的社會,是可以離婚的。”頓了下狠心說道,“連清朝的遜帝溥儀,都可以和他的淑妃文繡離婚。何況我們普通老百姓。”

趙石南愣在了那裏,離婚?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一個詞。他聽說過,可那個詞離他很遙遠。他的世界裏,只有休妻二字。他固執的認為,只要他不放杜衡,不肯休妻,這個女人就永遠是他趙石南的女人,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也是他的。可她,竟然說離婚?!趙石南看着杜衡眸子像死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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