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5)
只見了幾面。後來連面也不讓見了。”
趙石南的心好像被什麽攥緊了一樣,一抽一抽的疼,她不是找到了幸福,她不是放的下他,她是用自己瘦弱的身體,和他一起來扛這場磨難。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豺羽怎麽走的,他都不知道,只是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裏,背挺的很直。
黎明的時候,他喊來了守值,聲音像被抽空似的冰冷苦澀:“你去和上面彙報,我同意他們的要求。把成悅錦的方子賣給政府官辦,趙家以後,不再生産。”
沒有人知道趙石南做出這個決定,有多麽的艱難。他不知道自己今後到了地下,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列祖列宗。但是他知道,他可以賠上自己的性命,卻不能賠上她的性命。
守值得令,忙趕着報告了上頭。
☆、相救
時值臘月,除夕将至。趙石南的有些抽緊,他不知道自己今後該如何面對列祖列宗。趙家的成就和榮耀就這麽被他葬送了。在趙石南的意念裏,好男兒就該振興門戶,光宗耀祖。可如今,自己把這些可告慰先祖的東西要丢了。趙石南低低的嘆了口氣,也罷,就當誰生産都一樣,官辦民辦,能把成悅錦生産出來,流通出去,也算功德一件吧。
趙石南坐在那裏,挺直的脊背格外的蒼涼孤傲。
卻是等了一天,也沒有人傳喚他去談成悅錦的事。趙石南只當是上面的人沒在。又過了七八天,還是靜悄悄的。趙石南心中有些疑惑,這不像他們的做法,上面一直是隔三差五,就會派人來動員他,威逼利誘的促使他和政府合作。如今卻安靜的不可思議。
趙石南不由問着守值:“話傳到了嗎?可是沒人在?”
守值素來收了不少趙石南的打點,倒也算盡心客氣:“傳到了。也有人在,不過好像沒什麽反應。”也真是奇怪,不是一向說起成悅錦就像看到黃金一樣嗎?
趙石南此刻倒有些把不準他們在玩什麽花花腸子,是知曉了手裏抓着趙石南的軟肋,便有恃無恐漫不經心?還是欲擒故縱,想用這招晾他?趙石南在疑惑中過了大半個月,非但沒有人和他談成悅錦合作的事,反而把他放了出來。
看着前來接他的豺羽,趙石南有些疑惑:“誰告訴你來的?”
豺羽激動的步子都有些不穩,把身子有些踉跄的趙石南扶到了車裏,說着:“是杜家的人通知的老太太,老太太又吩咐的我。”
趙石南急迫的問着:“少奶奶呢?她也放出去了?”
豺羽回答着:“放出去了,但是沒在杜家。”看了看趙石南的臉色說道,“聽說少奶奶被人接到了南京的一處官邸。杜家去探了兩次,後來也不得見了。不過聽杜家的下人說,官邸-------”
趙石南的眉目清冽了起來,不由的喝着:“說!”
豺羽咬咬牙說道:“官邸裏見到了淩泉少爺。”
趙石南的頭仿佛被敲了一記悶棍,心都麻的有些沒知覺,豺羽吩咐司機開車,趙石南一路只看着窗外,沒有說話,她在他那裏,想來是安全的。
豺羽看着趙石南憔悴的身形,瘦如斧削的臉龐,心裏也不是滋味。別說少爺,這事就是輪到自己頭上,也夠憋屈。叫個什麽事?如今的政局也是千變萬化。之前在北平,淩泉少爺是遭通緝的犯人,可秋冬的一場西安事變後,兩黨合作共制日寇,淩泉少爺反倒成了能在政府跟前說上話的人。而少爺,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別人救走。這世道!
在南京周部長的官邸,杜衡昏昏沉沉的睡着。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夢裏,漫天的絲綢如水,月色如水,而趙石南,就微笑着站在漫天遍地的絲綢那端,凝望着她。她想伸手去抓,卻怎麽也抓不到。心裏急的像貓抓一樣難受,幾乎要哭了出來。
倆倆相望情不得,怕是人生痛苦的極致了吧。
趙淩泉坐在杜衡的床邊,看着那張蒼白的臉龐,眉頭越蹙越緊,似乎極為難受。他的心也跟着抽做了一團。他來晚了。以前由于身份的緣故,他只能偷偷摸摸的關注着她,知道她安然無恙,也就罷了。西安事變後,他終于能光明正大的走在國統區的路上,卻得到了她被關起來的消息。
他想盡辦法,費盡心思,甚至不惜讓出兩黨合作後江淮區政治部主任的位置,救出了她,和她不惜豁出命要救的“他”。
可還是來晚了。趙淩泉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頭發蓬亂,臉色蠟黃,窩在監牢的草堆裏,已經不成了人形。她由于言論激進落的罪,屬于政治犯,政府最煩的一類犯人,常常提審,審起來就是幾天幾夜不讓睡覺,縱然沒有嚴刑拷打,長期的精神折磨對一個弱女子來說,也是致命的,何況她身上還有舊疾。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顫抖着手把她從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抱了出來,她瘦瘦的身子,輕的像一片羽毛,似乎随時都會化羽而去。在周部長的官邸裏,周部長專用的醫生親自出馬緊急救治,才從閻王的手裏奪回了杜衡的命,後期便是中醫繼續調養。卻半個多月了,還是昏昏沉沉,沒有什麽清醒的時候。趙淩泉的心在絲絲疼痛,要是他能替她受這些罪,他不會猶豫。可他偏偏替不了。
他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早點知道這事情?可自己又一直在京津地區負責着統戰要務,從東三省淪陷後,這一任務就變得格外迫在眉睫。直到如今兩黨能統一對日也算不辱使命。要怪,只能怪自己生在了這個亂世,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世道。他的奔波忙碌,不能時時關注着她。如果有來生就好了,能生在一個安寧祥和的世道,他一定抛下這些沉重的東西,只做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陪着她,守着她。
趙淩泉癡癡的看着杜衡,看着她時而緊蹙時而微舒的眉頭,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卻無意觸到了她冰冷的小手,趙淩泉心裏一動,竟然像許久凍結的冰面,咔嚓一聲裂開,竄出了流動的活水。他猶豫了半晌,緩緩伸手握住了那只如若無骨的柔荑,心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
他守了這半生,卻從沒得這麽近的觸碰過她。一時竟也有些面紅耳赤。自己這麽做,是不是不夠光明磊落?可他實在不舍的放手,就那麽捧着杜衡的手,像捧了件世上最珍貴的瓷器一般,靜靜的呆坐着。過了許久,才終于像橫下決心似的,把手輕輕放到了自己的唇邊,落上了如火如熾的一吻。
除夕是一個宗族一年中最為隆重的時刻。而趙石南的歸來,讓這個日子變得更加莊重而堅定。一大早趙石南已經帶着整個宗族裏所有的男人,擡着準備好的祭品,浩浩蕩蕩的到了城南趙家的墳茔。趙家的先祖到如今,共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座,外有圍牆,裏面建了家廟,供奉了牌位以供祭拜。白牆藍瓦,松柏森森,分外肅穆。
族裏的老人,帶頭唱喏,族中的男人們,以趙石南為首,跟着進行叩拜的儀式。面對着族中先祖,趙石南心中說不出的滋味,成悅傳世,不僅是家族之光,也是民族之光,可這一切,在這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時代,都有些沉重。
祭祀到了上午結束,按照慣例分着祭品。趙石南遠遠的看到了縮在一角的趙成淵,自從被逐出趙家大院,趙成淵和趙淩泉的母親,便在城南住了下來。一直倍受着白眼,每年宗族祭祀,更是按資排輩,趙成淵只得排到最後。
趙石南頓了一下,吩咐着分割祭品的人:“挑些好的,給成淵三老爺家裏送去。”大家都是一愣,趙成淵臉上有着不可置信的驚喜。趙石南沒有再說話,走出了家廟。
東去春來,春節過後,杜衡的身體漸漸的回轉過來,經過一番調理,雖然還虛弱些,也能下地走了。從服侍的下人嘴裏,她明白了這裏是國民政府周部長的官邸,自己是被淩泉救了,同樣得救的還有趙石南。她才放下心來。但自從她醒來,也并沒見到淩泉。她不由的問着:“白青先生呢?”
下人裏有個伶俐的,回着杜衡:“白青先生有任務,已經離開了南京。臨行前囑咐姑娘就在這裏好好住着,調養身體。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就是。”
杜衡因想着自己雖然身子虛,但也好歹能行能動,一直住在這位從未謀面的周部長這裏,也不是回事,便對下人說着:“我如今身子也恢複了些。久居這裏叨擾,也是不便。不如你們回禀一聲,我過幾日便回揚州去了。家中還有哥哥嫂子挂記。”
下人們對望了一眼,對杜衡笑道:“姑娘先住着,我們得空去回便是。”杜衡點點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已經到了陽春三月,春江水暖,桃紅柳綠的季節,杜衡幾次催促,下人們還是沒給個話,杜衡的身子已經基本痊愈,不免心焦,終是動了氣:“若是你們始終騰不出這個空,我自己去同周部長說說。”
下人們有些着慌,忙說着:“姑娘別動氣。我們這就去回。”杜衡坐在椅子上,等了不到半個鐘頭,來了位三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藍色的中山裝,見到杜衡淡淡笑着伸出手:“我是周部長的秘書。姓郭。不知道您有什麽需要的?”
杜衡壓了壓氣,同郭先生握了下手說着:“周部長這些日子的照拂,杜衡感激不盡。但是叨擾時日已久,家人心焦,實在不能再住了。”
郭先生看了看杜衡,擡手吩咐下人都出去,坐在了杜衡對面的椅子上.
☆、焚錦
他的表情依然波瀾不驚:“杜小姐,或者叫——”那人頓了一下說着:“馬記者,想必您也知道自己是為的什麽收監。您與白青先生交好,白青先生與周部長交好,自然大家都是朋友。”說着話鋒一轉,“不過如今的時局您應該也知道,雖然兩黨合作了,但白青先生和周部長畢竟還是效力于不同的黨派,白青先生又擔負着重任,所以周部長,還是有必要照顧好他的家人。您說是不是?”
郭先生的話說的很婉轉,但杜衡還是聽明白了。白青領着重任,周部長擔心他有二心,拿着自己做人質呢。這想必也是周部長願意施手救人的原因。這便是合作,沒有信任,互相牽制的合作。
郭先生笑笑:“您看,外面千裏莺啼,一片好風景。您就在這,好好的住着,等白青先生回來了,您自然可以和他一同回去。”說完轉身離開,只留下了茫然失措的杜衡。
杜衡此刻才明白,自己這是被軟禁了,要想平安離開,只有等趙淩泉回來。心,頓時像穿了孔的篩子,疼痛的看不到頭。連自由都變得這麽奢侈。
周部長的官邸,是六朝金陵的風水寶地,江南格局的園子布局的非常精巧,杜衡數着春日的飛花亂入,啼莺舞燕;夏日的簾雨紛紛,蟬鳴蟲哀,卻都數不盡心中的牽挂,囚禁的無奈。
而趙石南經受了這一遭,也不願再大張旗鼓的生産成悅錦,只是繼續做着普通錦緞的流通生意,而時局漸漸的離亂,北上再無可能,只能如豺羽之前的,奔着西南去了。卻也再難解愁眉緊鎖,他只知道杜衡在周家的官邸,連杜仲都沒法進去探望。而周家的官邸,周圍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更別提進去。
趙石南屢次來到南京想探問探問,都無功而返,各種傳言都有,有人說那位杜家小姐是周部長朋友白青的夫人,二人一直住在這裏;也有人說白青走了,只留周部長照顧夫人。趙石南聽到“夫人”二字,只覺得錐心疼痛。那是他的夫人,一直都是!
一處相思,兩處低愁。趙石南和杜衡隔着大院,卻見不得面。緣分在亂世,是那麽難以求全。
公歷的七月七日,震驚全國的盧溝橋事變發生,平津危急,華北危急,26日,駐軍血戰平津,29日,北平淪陷。30日,天津失守。8月,日軍攻上海,淞滬會戰上海失守。12月,南京告急!
國民政府已經準備撤退。彼時國民政府已然又分成兩派。主戰的是一派,而以周部長汪精衛為首的一派卻已然有了投日的趨勢。整個局勢都是大撤退前的混亂。郭秘書請示着周部長,要不要帶上杜衡。周部長想了想道:“帶上吧,要是日後能争取到白青的支持,那我們就更加如虎添翼。”
郭秘書猶豫着問道:“那個女人,能有那麽大的分量嗎?”
周部長勾唇笑着:“你說呢?我探過他的底,這麽多年,他可不止豁出一次救過她。”郭秘書忙點頭應是。
郭秘書連夜吩咐下去,務必要看好了杜衡。他深知在這個節骨眼上,周部長親自下令要帶走的人,都是事關緊要的人物。是必須要看管好的。卻是吩咐下去不到十分鐘,那人慌慌張張滿頭大汗的跑來禀告着:“郭秘書,那個女人,跑啦。”
“什麽!”郭秘書瞪大了眼睛,周部長的官邸戒備森嚴是出了名的,“她是怎麽跑的?”
“這幾天都人心惶惶的,下人們也光顧着打包行李卷拾家財了。那女人太狡猾,騙了一個小丫頭,說可以幫她彙款給家裏。那個蠢貨就帶着她一起偷偷溜出去,結果彙了款她就跑的不見影了。”下人回禀着。下人們彼時都各揣心思,有想跟着撤退的,有想回鄉的,但南京多年攢下的體己不方便帶,便折成了現錢要寄給老家。杜衡便是趁亂瞅了這個空子。
“混賬。”郭秘書氣的一腳把下人踹開,跑過去報告周部長。
周部長面色未動,擡眸看了眼郭秘書,淡淡的笑着:“不要緊。你就先留下,等找到她,給我電報。我派人來接你們。”
郭秘書臉都白了,這個時候讓他留下,這是拿他的命當球踢。日本人的刀槍子彈不長眼,萬一自己撞上了,那就是死路一條。但沒辦法,周部長素來說一不二,這次杜衡逃走,怕也是賴自己看管不力。郭秘書低頭領命而去,他只盼着,能在日本人攻進南京之前,把杜衡找到。
杜衡換了不知道多少交通工具,從馬車到汽車到船,走了兩天,才終于跌跌撞撞的回到了揚州城。當她拍響杜仲家的大門時,又累又驚,暈倒在了門口。
當杜衡回來的消息傳到趙石南的耳朵裏的時候,他正在屋子裏看着杜衡留下的镯子玉葉發呆。想着杜衡白皙如瓷的肌膚配着這些碧翠,是那麽清爽動人,想着想着,趙石南的心便有些疼。豺羽顧不上禮數,推門就沖進來高聲說着:“少爺,少爺,少奶奶回來了!”
趙石南的心一突,緩緩回過頭問着豺羽:“你說什麽?”他怕自己聽錯了。
“少奶奶回來了。”豺羽喘着粗氣,“我聽杜家的下人說,少奶奶一早拍着門板就回來了。”
趙石南頓了半晌,才終于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幻聽,猛地把手裏的東西擲回盒子裏,大步的向外走去,走到後來,竟然不管不顧,大步的跑了起來。他要盡快的見到杜衡,見到他的衡兒。
帶着思衡從二門進來的茯苓,看到大步跑着的趙石南,心裏就是一緊,她從沒見過那個穩重的男人,這麽忘情的喜悅,不由問着緊跟在後的豺羽:“少爺要做什麽去?”
豺羽滿心歡喜的顧不上多說:“去杜家。”茯苓的心騰的提了起來,去杜家?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趙石南剛出了巷子,卻是迎面碰上了一個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趙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趙石南停住了步子,看着那個人微微怔了一下,皺起了眉頭:“你又來了?”
那人笑着:“是的,我說過,會再找您的。趙先生,有時間我們談談嗎?”
趙石南淡淡搖搖頭道:“再說吧。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
那人卻并未讓開,只是看着趙石南繼續笑道:“難道趙先生還有比成悅錦的前途更重要的事?”看趙石南猶豫,那人又說道:“只占用您幾分鐘,說完,您就可以繼續辦您的事去。”
趙石南略微思索了一下,一擡手:“那就到舍下聊吧。”二人一前一後,回到了趙家。
杜衡到了下午才漸漸的緩過勁來,這一路颠簸,擔心受怕,直到看到家門口的一瞬,才完全卸下防備,癱倒在了門口。杜仲和佩蘭找來郎中,又是針灸,又是灌藥,才把杜衡折騰醒來。到了傍晚,杜衡的身體輕泛了不少。屋裏來回走着,不由的又想起趙石南,自己回來這大半天了,他怎麽還不來?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回來的消息嗎?半晌,猶豫的問着佩蘭:“沒人知道我回來吧?”
佩蘭心下明了,故意笑道:“沒人?哪個人?”
“嫂子!”杜衡的臉羞臊起來,站起身道,“亂說什麽。”說着走出屋去。身後傳來佩蘭柔柔的聲音:“衡兒,出去散散心吧,正好活動活動身體。”
佩蘭的話說的婉轉,杜衡心裏直埋怨她嫂子也太聰明。卻腳步由不住的按照佩蘭預期的似的,活動活動着,就走到了趙家的門口。到了這裏,杜衡的心便是一突,這裏,太熟悉,這是她八擡大轎從正門走進去的地方。縱然趙石南有多少房妾室,能有資格從大門走進去的,只有杜衡一人。可這裏又是這麽壓抑,她的痛苦,都來源于此。
杜衡不知道在門口徘徊了多久,天色都有些黑了。杜衡終于忍不住問着看守:“少爺在嗎?”趙家門口的看守這幾年又換了新人,并不認識杜衡,只說了不在,便再沒有回應。不多時又出來個年紀大些的,盯着杜衡看了許久,似乎不可置信的問着:“少奶奶?”忙又回着:“少爺傍晚出去了,說是到了織造廠。”
趙家離織造廠倒是也并不遠,杜衡的心通通跳了起來,招手叫了一輛人力車,把她拉到了織造廠。
時局混亂,廠子雖運作着,卻也不似以前那麽興旺,夜以繼日的生産。天色已晚,四下都有些凄清。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情景,杜衡向着記憶裏,那個滿室旖旎的陳列室走去。
趙石南正站在滿室如水的綢緞當中,手中不知拿着什麽,看到門口立着的杜衡,一瞬間,竟像夢境一般,低低的問着:“衡兒,是你嗎?”
杜衡的眼睛有點潮濕:“石南,是我。”聲音卻已經微微顫抖。
趙石南勾唇笑着,目光看着杜衡,神情有些複雜的會心:“衡兒,此刻還有你在身邊,很好。”說着嘆了口氣,看着四周的汽燈說着:“這麽多年的心血,終究還是這麽個結果。”
說着手一揮,四周的錦緞,騰的竄起了丈高的火苗。
☆、守業
杜衡的心一驚,大步沖了過去,着急的就要去撲火:“石南,你這是做什麽?!”
趙石南把杜衡一把攬住,聲音裏滿是悲涼的絕望:“衡兒,不要管。”趙石南的力氣很大,杜衡用力掙都掙不脫,眼看着火苗竄的越來越高,那滿室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如雪的成悅錦,那流光溢彩,五色熠熠的成悅錦,那成悅絲盛,衡南偕藏的成悅錦,瞬間都在火苗裏掙紮一番,被熊熊的火光吞噬。
熱浪沖到杜衡臉上,杜衡的眼淚都急的掉了下來:“為什麽要燒,為什麽啊-------”
趙石南用力把杜衡連拉帶抱的拖到了門口,杜衡卻死死拽着門框,看向趙石南的眼裏滿眼的淚,還有掩蓋不住的小火苗:“要燒,你幹脆燒了我!”這不僅是趙家的成悅錦,這也是他們奮鬥半生的成悅錦,他憑什麽燒!
“衡兒!”趙石南的聲音是沉沉的微顫,他用力扳着杜衡的肩,半晌才艱難的說了幾個字:“國都要亡了,錦還保得住嗎?”
杜衡愣在了那裏,不敢相信的看着趙石南:“你說什麽?”
趙石南深深看着杜衡,低聲說道:“南京昨天,失守了。”杜衡盯着趙石南,怔在了原地。南京是都城啊,就這麽失守了?就這麽淪陷了?趙石南也不敢相信,上午那男人說出的時候,他刻意找人去探問了究竟,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南京的确淪陷了。下一步,江淮,揚州,全都無法幸免。
屋裏的火越來越大,一室的錦緞,全都化作了灰燼,陳列室後面連着的是成悅錦的庫房,所有從織造廠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錦緞,都被緊致細密的堆放在庫房裏,等着發往各處。這一把火,把所有的庫存,所有的成悅錦,全都化作了灰燼。
杜衡被趙石南拖到了屋外的空地上,眼睛卻直勾勾的盯着屋子,看着越燒越旺的火光,杜衡的眼淚傾瀉的止不住。為什麽是這樣,國破山河碎,難道連一方錦也保不住嗎?
火光溢了半城的天空,遠遠的有人家看到,議論着發生了什麽事,哪裏失火了。杜衡的腿有些軟,幾乎站立不住,趙石南緊緊的攬着杜衡,目不轉睛的盯着火光,他的心血,他的基業,就這麽付之一炬,他的心很疼,前所未有像撕裂滴血似的疼,可他不後悔。
火燒了很久,等揚州城負責消防的士兵到來的時候,只救下了幾間被燒的屋頂瓦片都掉落的空架子。而随着官兵急匆匆趕來的,是上午來找過趙石南的那人,也是曾經和趙石南鬥錦的人,田成。
田成看到燒的空空的屋子,愣了許久,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懊惱的直跺腳,看着趙石南,滿眼射着冰冷的寒光:“趙先生,你這是做什麽?!好端端的東西。”
趙石南冷冷看着田成:“東西是我的,怎麽處置,随我。田成先生,不,田中川成先生。”那個很會說中國話的田中,把漢語說的沒有一個人聽的出來他是日本人。難怪他會在南京城開一間東洋三井公司錦緞的鋪子,也不過是傳承他的祖業。
田中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似乎是強忍着內心的怒氣,竭力平靜的說着:“趙先生,我們不是談過了嗎?我們需要合作,成悅錦才可以繼續生産下去。你現在這樣态度,怎麽合作?”
趙石南負手而立,憔悴的身形,目光卻清厲堅定:“不必了。”
田中看了看趙石南,唇角勾起:“趙先生,你們中國人有句俗話,識時務為俊傑。還有一句,叫今時不同往日。我方的軍隊,不日就開進揚州了,你好好想想你還有沒有硬撐着的骨頭。”說完拂袖而去。
杜衡怔在了那裏,她全都明白了。她緊緊的牽住了趙石南的手,瘦弱的身子像枯葉一樣在冬日的寒風中仿佛一吹就碎了。趙石南反手緊緊握住了杜衡的手,心裏很疼。
杜衡輕聲說着:“石南,我們去西南吧,那裏還可以容身。”趙石南看着院子裏的斷壁殘垣,聲音很沉:“好。”
杜衡的眼淚再次滑下:“石南,帶着所有的東西,西南也能重新開始。”趙石南握着杜衡的手更緊了些,沉沉道:“好。”
杜衡的聲音有些哽咽:“石南,我們以後,都好好的---------”趙石南把杜衡用力擁進了懷裏,身子都有些微微顫抖:“好。”
那晚,沒有月亮,只有漫天的漆黑,沉沉的壓着這個小城。趙石南和杜衡牽手坐在院子裏的臺階上,靜靜坐着,淡淡聊着。
趙石南說,他時常想起第一次見到杜衡的樣子,大大的鳳冠,瘦小的臉頰,很滑稽,卻讓人很心疼;
趙石南說,他一直很後悔大婚後第二天去見老太太時,他應該緊緊牽着杜衡,不讓她在“開枝散葉”的傘下絆個跟頭,也許他們的求子之路,就不會這麽艱難;
趙石南說,他還想再去趟上海,給杜衡買她愛吃的那種西式糕點,那種糕點,他在北平找過好多次,卻從沒找到;
趙石南說,他還想再陪着杜衡,去秦淮河坐一次游船河,聽聽那六朝金陵兩岸的歌聲,看看那岸上年邁老人的說書;
趙石南說,如果以後還有機會再做成悅錦,他希望杜衡一直陪着他身邊,和大家一起大碗喝酒,大聲暢笑;
趙石南說,如果以後北平收複了,他還想再帶着杜衡去北平,去逛王府井,去看什剎海,去拍一張他們的照片;
趙石南說,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再找到杜衡,不論她是誰,做什麽,一定要在一起;
趙石南說,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痛痛快快的救自己的女人一次,這輩子,太憋屈了,每次都被那個趙淩泉插一杠子;
趙石南說,如果有來生,他希望是個安寧的世道,他可以守着杜衡,再做成悅錦,做到全天下都知道中國的成悅錦;
趙石南說,不論誰先到了忘川河,別忘了要等着對方---------
趙石南說着,杜衡聽着,應着,細訴着,流淚着--------
不知不覺到了後半夜,趙石南和杜衡起身,沒有意識的,已經走到了趙家大院門口,趙石南看着杜衡,眸子滿是深情:“衡兒,再回我們的屋子住着吧。”
杜衡看着這黑沉沉的大院,步子猶豫,她想進去,窗下的圍棋,雨夜的包子,後院的煙火,都是她今生難忘的美好,可她又有些害怕,怕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趙石南卻已不由分說,把杜衡拽進了院子,一步一步,趙石南走的小心翼翼,他不想再有不好的兆頭,杜衡走的沉重艱澀,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走了進來。
還沒有走到原先的宅院門口,卻和迎面走來的茯苓并兩個下人險些撞了上來。下人手裏執着燈籠,杜衡借着燈光,看到了茯苓的發式,已然是收了房的姨太太。心忽然就通通的跳了起來。
茯苓看到趙石南手中緊緊牽着的杜衡,一個被趙石南牽着,小心翼翼呵護的女人,除了少奶奶,還會有誰呢?茯苓微微屈膝,行着禮:“少爺,少奶奶。”
趙石南微微蹙眉問着:“這麽晚了,做什麽去?”
茯苓擡眸回着:“孩子下午有些發熱,請了郎中還不見好,方才又熱了藥喂了他吃。”
孩子,杜衡忽然有些心驚肉跳,幾乎要馬上逃離般的看着趙石南急急的說道:“石南,我先回我哥哥那裏了。”說完快步向門外跑去。趙石南追了出去。
茯苓咬了咬唇,帶着下人繼續前行。思衡并沒有生病,可她下午還是請了郎中。她知道少爺盼了那麽久,一定會把少奶奶接回來。而她,只能用孩子說明着自己的存在。她只是個弱小卑微的女人,除了孩子,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抓住什麽,還能怎麽反抗這一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命運。
第二天上午,趙石南把豺羽喊了進來,交給豺羽一包東西:“你把這些給少奶奶送去,安頓她趕緊離開揚州。”
豺羽走後,趙石南在祠堂裏召集了族中所有的男丁,商議着向西南逃離的事。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搖頭嘆息着:“趙家家大,業大,如今就算帶些體己細軟,但這工廠,這鋪子,這田莊,怎麽帶的走?這麽一大族的人,有些年老體弱卧床不起的,怎麽逃?就算逃過去,拿什麽做生計?趙家的世世代代的祖業,就這麽散了?”
也有人說着:“政府軍在施家橋和日本人交火呢,不知道能不能打贏。”
趙石南臉色很沉,南京都守不住,何況一江之隔的揚州。施家橋又能有多少兵力?
他給每個人發了一張兌票,上面蓋着趙石南的行章:“亂世保命要緊。揚州的情勢還說不好。這是趙家在西南所有鋪子的名號,不論誰去了,憑着這個兌票,可以在鋪子謀些生計。至于趙家在揚州的祖業,”趙石南頓了一下,聲音很穩:“我來守。”
☆、城陷
族裏的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又把兌票退給了趙石南,幾個熱血的年輕子弟,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說道:“趙家的祖業,要守,大家一起留下來守。”
趙石南擺手“先不說這些,各家的老弱婦孺,趕緊送出揚州。或往西南或去鄉下,興許還是個出路。”孩子和老人,是必須要首先保證安全的。
正說着,忽然有人沖進來禀告着趙石南:“少爺,快回家看看吧,有日本人找您。”
趙石南心下咯噔一下,晚了,再說什麽都晚了,日本人的速度太快。一時也顧不得再多說,只是定神把族裏的每個人都看了一眼,沉聲說着:“我先回去,大家拿上兌票。切記不要再回趙家宅子,先在南郊安頓着。”說着大步離開宗族議事的祠堂,趕回趙家老宅。
餘下的人商議後,幾個年邁的回到了趙家照拂,年輕些的留在城南莊子看情勢而定。
趙家的祠堂在南城,從祠堂返回老宅的路上,已經看到了日本人的部隊,有懸着太陽旗的汽車,也有扛着刺刀的步兵。趙石南七繞八繞,從小巷子裏繞回了家中。
趙家的老宅,已經被扛着刺刀的日本人重重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