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雲邊唯有自我抛棄, 讓靈魂和身體分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靈魂仿佛漂浮于半空中,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自己肉身的遭遇, 她才勉強能繼續茍活于這世上。

她根本不敢想邊贏會怎麽看她,這是整件事情裏面最糟糕的部分,比讓朋友們知道自己重色輕友嚴重一萬倍。

邊贏聽完雲邊那群朋友的控訴, 偏過頭看了雲邊一眼,她已經處于萬念俱灰的狀态, 木然着一張臉,看破紅塵的眼神定定望着江面方向。

江面上有零星幾只夜行的船舶緩緩游動,在夜色裏顯出寧靜致遠的意味。

雲邊聽到邊贏用歉疚的口吻解釋說:“怪我, 是我一定要她過來陪我。”

她終于從自我抛棄的狀态中回歸,詫異看他。

邊贏誠懇道歉:“不好意思啊各位。”

他把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了,大家不好繼續苛責雲邊。

雲邊最要好的朋友葉香摟住雲邊的手臂, 還是有點生氣:“那你直說嘛, 居然騙我們。”

邊贏說:“是我想跟她單獨待會,才沒跟你們說。”

葉香是個潑辣的性子,當即反駁:“我們每次交男朋友都是第一時間帶來請大家吃飯,男生交了女朋友也第一時間請客。哪有你們這樣藏着掖着的?”

江湖規矩如此,雲邊壞了規矩, 再度遭到圍攻。

有男生壞笑着插了一嘴:“雲邊是怕你們搶她男朋友。”

邊贏确實是個怕別人觊觎的長相。

雲邊百口莫辯,說不是男朋友, 誰信?而且還不是男朋友呢, 就抛下朋友來找人家了, 豈不是顯得更沒義氣。

眼見戰況又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邊贏平息戰火:“因為現在沒什麽店營業,等過段時間, 讓雲邊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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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期間,商場裏大街上的餐廳95%都關了門,只剩一些承接年夜飯的酒店還開着,但是年輕人一般不太喜歡去那種環境約飯。

這個說辭,雲邊的朋友還是能夠接受的。

接下來時間就是對邊贏的戶口調查時間。

“帥哥,叫什麽名字啊?”

“邊贏。”邊贏指指雲邊,“她那個邊,輸贏的贏。”

“你是哪個學校的呀?高幾?”提問題的女生打量着邊贏,“你應該也是高中生吧?”

邊贏:“高三,但我不是錦城人,我是臨城人。”

“臨城?雲邊現在不就在臨城嗎?”

“看來是去了那邊以後認識的。”

“雲小邊這效率可以啊。”

邊贏遭到一通結結實實的盤問,雲邊擔心他會不耐煩甩臉色,到時候弄得大家都尴尬,哈巴要是這麽黏他,至少能被他丢進瑭江兩百次。

雲邊其實早就發現了,邊贏這人的情商并不低,只不過為人非常自我,大部分時候,他不願意去顧忌別人的感受,只管自己痛快。

這一次,邊贏給足了她面子。

他始終挂着淡淡的笑,耐心傾聽,一一滿足她的朋友對他的好奇。

除了她,沒有人注意到他從來沒有正面免承認過自己的身份,類似“誰追的誰”之類的話題,他四兩撥千斤,不着痕跡地帶過。

他吸引了全部的炮火,她只需要站在安全區內即可。

最後的最後,她那群不省心的朋友終于意猶未盡地停止戶口調查。

“初步聽着還算靠譜。”葉香老氣橫秋,當着邊贏的面,意有所指地囑咐雲邊,“但你也要擦亮眼睛,特別是初戀,很容易傻乎乎一陷到底,現在有些男生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渣得要死——哼,你要是受欺負了,你就告訴我們,臨城跟錦城才幾炮仗路,我們馬上過來給你報仇。”

邊贏:“……”

雲邊:“……”

她雙手合十,沖朋友們拜了拜,央求道:“你們走吧。”

請神容易送神難,葉香一行人磨磨唧唧半天,才一步十回頭地走了,走前還三番五次提醒邊贏不要忘了請他們吃飯。

只剩下兩人獨處,雲邊後知後覺發現,還不如剛才被一群人圍攻自在,早知道就跟着他們一塊走得了。

她沒臉見便宜哥哥,雙手捂臉蹲下來,剩兩只緋紅的耳朵露在外面,刺骨的寒風也無法給其降溫。

透過手指間的縫隙,她能看到邊贏一動不動站在她面前,估計正居高臨下觀賞她這幅自欺欺人的鴕鳥蠢樣。

這麽僵持了有五六分鐘,邊贏雙手扶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來,說:“陪我吃點東西。”

雲邊捂着臉,不肯動。

邊贏微嘆一口氣,解釋:“飛機餐不喜歡,我快一天沒吃東西了,很餓。”

雲邊還是不動。

邊贏等一會,問她:“你準備在這裏站多久?”

雲邊急眼,放下捂臉的手,又是惱怒又是委屈:“我腳麻啊。”

邊贏愣一下,然後捧腹大笑。

雲邊頭一次見他這麽生動燦爛的形象,少年人活力四射,陌生感和驚豔感并存,要不是這事以她出糗為前提,她應該能看得更享受些。

大年三十想吃點東西填肚子,能選擇的餘地并不多。雲邊跟邊贏一起在便利店靠窗的高腳椅上坐下來的時候,有種回到第一次見面的奇異感受。

上次是她吃,他看着她吃。

雲邊記得當時便宜哥哥一直通過玻璃反射看她,一點也不避諱,看得她火冒三丈,渾身不舒服。

此時此刻,她本來可以場景再現,讓他體會被人旁觀吃飯有多不舒服,但她現在沒臉看他。

即使背對他,後腦勺都嫌尴尬。

她想不明白,她怎麽就能那麽倒黴啊。

另一邊有人入座,她繼續面朝人家很奇怪,只得把身子轉回來,正視前方,側臉對他。

只是這樣,耳朵就以肉眼可間的速度變紅。

雲邊絕望了,破罐破摔,又把臉捂起來了。

還好,邊贏從頭到尾都沒有就那事發表只言片語,雖然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一種溫柔的淩遲。

他安安靜靜吃完晚飯,輕扣桌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他吃飯期間,雲邊已經差不多調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厚着臉皮裝作失憶,鎮定自若地答複:“我說哪裏,你也不認識呀。”

他一個外地人,能認什麽路。

邊贏眉峰輕輕挑了一下,沒說什麽,把垃圾扔進垃圾桶,走出便利店。

外頭天寒地凍的冷空氣撲面而來,與便利店裏的暖和形成鮮明的對比。

雲邊不由得縮起脖子。

邊贏試探着問:“陪我走走?”

天這麽冷,怕她不答應。

雲邊點頭。

夜風蕭瑟,路上行人卻不少,有些以家庭為單位,一家人有老有小,其樂融融,也有朋友幾個出來跨年,打打鬧鬧,歡聲笑語不斷,還有情侶出門約會,行跡親密。

只有他們兩個無言,并肩前行,氣氛要多詭異就多詭異。

雲邊本以為邊贏只是漫無目的随便走走,全當消食,結果走着走着,她發現這好像根本就是送她回外婆家的路。

等邊贏再度熟門熟路拐過一個彎,雲邊幾乎确實确認了:“邊贏哥哥,你怎麽認識我外婆家?”

“看過地圖。”男生與生俱來的方向感。

“那你怎麽知道我外婆家在哪……”不等邊贏回答,雲邊自己就想起來了,上次一起來錦城的時候,她告訴過出租車司機。

他聽進去了,也記住了,大年三十晚上來錦城找她,還提前研究了地圖。

她并不是單向的奔赴,這種認知讓她一下子雀躍起來。

只是心終究是懸着慌。

邊贏把她送到小區門口:“進去吧。”

“邊贏哥哥再見。”

“再見。”

雲邊道了別,腳步卻被定住似的怎麽都挪不動。

小區保安無所事事的目光圍着他們打轉。

邊贏把她往旁邊帶些,身體站在風口方向,替她擋住了風。

兩個人挨得很近,雲邊的額頭都要抵到他的肩膀了,她做不到近距離跟他對視,沒擡頭,盯着他的毛衣領口看:“邊贏哥哥,你住哪?”

“酒店。”

她問廢話,他認真作答。

“哦。”雲邊停頓一下,絞盡腦汁找話題,“宴森酒店嗎?”

邊贏:“嗯。”

然後雲邊就不知道說什麽了,她剛才一路上明明有很多問題,但站那麽近,她大腦空白,什麽都不記得了。

換他找話題跟她聊天:“背着家裏人偷溜出來的?”

雲邊說:“他們不讓我我晚上出門。”

“嗯,不會被發現麽。”邊贏并不奇怪,他要是有這麽個女兒,他也不放心,別說女兒了,如果雲邊歸他管,他肯定不允許她晚上擅自跑出去。

“應該不會,他們很信任我,不會半夜去我房間檢查的。”

雖有邊贏擋風,但他也瘦,沒法給雲邊創造一個無風的庇護所,剛才一路走來,腿腳在活動還好,這會停下來,雲邊很快凍得鼻頭發酸,她捂住口鼻打了個噴嚏。

邊贏趕她:“上去吧,冷。”

雲邊走遠一步,再度跟他道別:“邊贏哥哥再見。”

“再見。”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走到拐角處,雲邊回頭看,邊贏還在原地看着她。

遠遠的,她看不到邊贏的表情和眼神,只能看到他沖她揮揮手示意她趕緊進去。

走進單元樓,發熱的腦子恢複思考能力,雲邊想起自己一個重要的問題都沒問他,比如他什麽時候回國的,怎麽不回臨城跟家人團聚,反而來了錦城,準備什麽時候回臨城。

雖然他為什麽來錦城的答案夠呼之欲出了,他總不可能是閑着無聊。

但她總想親耳聽他說出來。

她不想管以後,也不想思考該不該對不對,她貪戀這樣的溫存,無法抗拒。

回到家門口,雲邊掏出鑰匙,輕手輕腳插入擴孔。

一轉,門沒開,被裏面鎖上了。

所謂樂極生悲就是如此。

半個小時前,外婆起夜上廁所,看到門鎖成豎直狀态,如果鎖着,應該呈橫向。

她走過去把門鎖上,生氣地埋怨:“老是不鎖門,說不好的。”

上完廁所,外婆回房間,躺下之際推了把外公,責備:“老雲,你又沒鎖門。”

外公被推醒,迷迷糊糊說:“我記得我鎖了啊。”

“你沒鎖。”外婆說。

“沒鎖就沒鎖吧,又不是沒關。”外公翻個身,“現在哪還有什麽賊。”

雲邊在門外嘗試幾下,絕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

手機震動。

邊不輸:「到家了嗎?」

雲邊答非所問:「邊贏哥哥,你回去了嗎?」

邊不輸:「在路上」

先空着:「打車嗎?」

邊不輸:「嗯」

他一個人才沒那閑情逸致在寒風中散步。

雲邊拍了張門鎖的照片。

「我好像進不去了。。」

邊贏再回來,雲邊蹲在路邊,像只無家可歸的小動物,眼神可憐巴巴。

“有地方去嗎?”邊贏問。

雲邊搖頭。

“那住酒店?”

這就是問題,雲邊的聲音輕得快散在風裏了:“可我沒帶身份證出門。”

邊贏:“……”

雲邊沒在酒店前臺做登記,直接和邊贏進了電梯。

上一回在酒店鬧的不愉快還歷歷在目,再加上一起乘電梯的那對情侶旁若無人地擁吻,等那對情侶先下的電梯,他們走後,電梯裏的空氣黏膩得簡直能起漿。

熬到樓層,邊贏把雲邊帶到自己房門口,替她開了門插了卡,沒進去:“我去別的酒店再開一間。”

一張身份證只能在同一個酒店開一間房。

“不用了。”雲邊環顧酒店內部,“……如果你不介意睡沙發的話。”

她自己都沒發覺,他的房間,她讓他睡沙發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這是天經地義。

今天的房間和上回的房間屬于同一種房型,房內裝飾擺設相差無幾。

邊贏始料未及,本以為她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他主動提出去別的酒店。

既然故地重游,雲邊決心給自己一個痛快,她腳尖碾磨着腳下地毯:“邊贏哥哥,你上次在這裏說的那些,是什麽意思。”

邊贏只當她是還介意那回發生的事,敷衍答道:“逗你而已。”

雲邊擡頭,不滿意這個結果:“可你上次說你不道歉,因為你就是那麽想的。”

“上次生氣、哭的是你,現在又刨根問底。”邊贏蹙眉,似乎是覺得她在無理取鬧,“我不知道你想聽什麽,如果是想聽我道歉,我可以說給你聽。”

雲邊說:“我想聽實話。”她眼一閉心一橫,豁出去了,“你說你就是那麽想的,是真的覺得我媽媽的‘越近越好’近到你才好,還是……”

……還是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

但是後半句話,她實在說不出口。

她強忍着不适,繼續與他對四目相對,臉上的溫度在直線攀升,燙到她頭暈目眩。

她懷疑現在要是有一打雞蛋,她的臉能把雞蛋煎熟。

酒店門因為長時間開啓未關閉,發出綿延的“滴”聲警報。

雲邊不堪其擾,後退幾步,示意邊贏也進來。

邊贏會意,進門,反手關上門。

這麽一打岔,雲邊的勇氣中斷也随之中斷,即便重新連接,也沒法支撐她昂着頭顱直視他,她盯着地面,煎熬地等。

時間變得很漫長。

良久,邊贏語焉不詳地淡嘲:“不是成績很好麽,就這點理解能力。”

如果他真的覺得她媽媽是那麽認為的,方才在她朋友面前,怎麽會絕口不提他們重組家庭繼兄妹的關系,他分明是知道的,知道在世俗眼光下他們的暧昧并不合情理,會惹來非議,所以他又怎麽可能真心實意地認為,最愛她的雲笑白會有那種想法?

既然排除此選項,那另一個選項便是正确答案。

這些雲邊當然都能想到,她的理解能力完全達标。

但寒假以來,她依然反複猜忌。

邊贏不答反問,把燙手山芋抛給她:“你希望我是哪種?”

雲邊不滿:“我先問你的。”

邊贏毫不留情地奚落她:“我想确認再回答,省得有些人一會又生氣、開哭。”

彼此的答案都已經不言而喻,但是沒有誰肯先認輸。

犟到後來,雲邊有些生氣,當然她不會明明白白生氣,是女孩子典型的【我沒生氣但實際上就是生氣了】的生氣,不主動理他,他跟她說話她可以搭理,但陰陽怪氣、愛理不理。

這是女孩子生來的天賦,全世界統一标配。

邊贏長途飛行後很疲倦,兩人洗漱過後,便早早熄了燈。

人是累的,但腦子卻是清醒的。

有些事不可以模棱兩可,不可以語焉不詳,一定要有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在有個明明白白的說法之前,一律算作懸案處置。

他沒法帶着懸案入睡。

他叫邊贏,但有些時候,他不一定要贏。

“雲邊。”他輕聲叫道。

雲邊沒有回音,黑暗中,她裹着被子,睡在床上一動不動。

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還是賭氣不想理人。

沙發旁邊有一盞長款立式臺燈,邊贏随手點亮,幽暗的昏黃光芒照亮房間。

她面朝他的方向側卧着,其中一只手墊在臉下,睡顏安靜。

邊贏再叫她一聲:“雲邊。”

雲邊依然沒有反應。

邊贏緩緩走過去,來到她床邊,身影遮住大半背後而來的臺燈光亮。

她的臉陷在微弱的柔光裏,像朵任君采撷的脆弱睡蓮。

邊贏俯下身,帶着點試探的意味,湊近她的臉。

呼吸糾纏的距離,她還是毫無反應,呼吸均勻綿長。

應該是真的睡着了。

他卻已經找不到回頭路。

在這個虛歲19歲的農歷新年夜,在陌生的城市,面對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姑娘,他本來只想輕輕吻下她的臉頰。

但人類的本質是貪婪。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七夕快落~這章還夠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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