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進退

嶺上仙宮開門之日,整個碼頭熱鬧非凡。

仙宮不許個人船只駛入海島,所有人需得交了銀子後随分配的船走。程顯聽看看這人山人海,嘟囔道只怕光是排隊又得等上幾日。他那“早當家”的徒弟則顯得比較務實,愁眉苦臉地看着馬車,拽拽程顯聽的衣角,“扔這兒怪可惜的,要不你排着隊,我去城裏把它賣了。”

程顯聽原以為是在開玩笑,等半天發現他居然是認真的,便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把人按在原地小聲說:“我的祖宗啊你別折騰行不行,不都說了裏面幾乎用不着錢嗎?”

在師徒二人為這點“小錢”折騰的時候,一直浩浩蕩蕩停在他們旁邊的商隊騷動起來。這三天裏程顯聽跟沈公又混熟了些,終于知道了原來這夥商隊來自一戶林姓豪門,可以說是腰纏萬貫、富甲天下。他們便是随着林家的大少爺和二小姐一起來仙宮的。

商隊裏的男丁一眨眼就鑽進馬車裏,只留下少數幾個少年和沈公候在被其餘林家車隊與侍女們團團圍住的金碧輝煌大馬車旁。侍女酥手掀起門簾,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終于從馬車裏現出真身。他打扮的貴氣又講究,絲毫沒有纨绔之态,反而可以說是彬彬有禮。那青年站在原地目不斜視,對身後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絲毫不在乎,只低頭沖一旁的沈公耳語幾句,然後直直朝着隐沒人群中的程氏師徒看了過來。

程透一見那目光,極不給人面子的立刻轉頭鑽進馬車車廂,留下程顯聽一個人頭大地承受着周遭人等的好奇目光。

青年袖子裏滑出一把玉折扇,朝程顯聽走過來,程顯聽心裏咯噔一聲,槍打出頭鳥,林家不僅要出頭,還要帶着無辜的旁人一起出頭!

“在下林年年。與貴派一路同行,還未請教姓名。”青年悠悠施禮,對程顯聽道。

程顯聽尴尬一笑,回禮道:“林公子多禮,我山野小派,不足挂齒。在下程顯聽,小徒程透——”他決心小小報複一下把他一個人丢這兒的程透,退到垂簾旁把手伸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住了程透的袖子,往外一拉。

猝不及防這麽一遭,程透差點丢人丢大發地被扯倒。他強忍着猛一掀簾翻身下車,板住臉行禮,“林公子好生氣派,我們窮鄉僻壤出來的門派難免促狹些。”

程顯聽笑容愈發尴尬,林年年當然也不是傻子,自是看得出這師徒二人不想與自己扯上關系,又一來一回說幾句客套話,回了自己的馬車。他人才走出去,程顯聽拽着程透就把小徒弟塞進自家馬車,把垂簾嚴嚴實實遮好。

“祖宗啊!”程顯聽捧着他的臉痛心疾首,“平時那麽機靈,這兒你跟他找什麽不痛快呢!”

程透面無表情地拉下來他的手,“樹大招風,還是跟他撇清關系,碼頭上幾百雙眼睛都在盯着。”

程顯聽抱着胳膊沉默須臾,又道:“你也感覺出來了,那個林年年修為很低,築基剛靠上一點。”

“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妹妹也不會多好,不然我們早意識到了。”程透點頭。

交流完,片刻的空當裏就快要輪到他們了。師徒二人本就比較早到碼頭,排得靠前,程顯聽開始和程透一起收拾東西。貴重些的塞進乾坤袖和儲物袋,其餘的統統擱進儲物箱,兩人把行囊放在車轅上,紛紛有點感慨。原來在另一處地方生活百年,他們也不過挑揀出了這點兒東西。

Advertisement

至于程顯聽的那一大堆話本子,繡像冊,他在程透冷冷的目光裏躊躇起來。少頃,只選了一本,塞回袖子。

卻是那本他只看過一遍便丢到一旁的書生與狐仙。

兩人帶上行李,并肩走向碼頭最前。

最前方擺着一張小桌,身後就是汪洋大海與船,看上去普普通通。桌後面坐着個白胡子老道,橫眉豎眼,拿着個冊子一筆一劃記着每位登船者的姓名和門派。到程顯聽時,他收了銀子,提筆問:“姓甚名何,哪個門派?”

那老頭說話慢條斯理,陰陽怪氣,程顯聽就放滿些語速,答道:“程顯聽,無名派掌門。”他又指程透,“這是我徒弟,叫程透。”

老頭咂咂嘴豎起眉毛,訓道:“我耳朵又不背,你慢什麽慢!”

程顯聽打着哈哈拽起徒弟要往船上走,老頭咳嗽一聲,“且慢。”

師徒倆又停下,等着老頭繼續。

“上船了再過一百年整才能從島上出來,再考慮考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銀子不退。”老頭捋着胡子,搖頭晃腦道。

程顯聽沖程透淺淺一笑,兩人一同登上大船。

他們一起趴在甲板上看底下的人群,林家竟然把半數仆人都帶上了船,一夥修為低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人搬着行禮頗為壯觀。最前面走着林年年和沈公,稍後一點的位置,林家二小姐終于現身。

她懶洋洋地坐在一輛兩人擡的轎子上,一步都不肯多走。面容美豔明麗,只是一雙丹鳳吊梢眼露出點嬌蠻兇相來。一頭釵釵環環好不誇張,不知道的,止不定以為是娘娘出巡呢。

林年年登船後又來和看熱鬧的師徒倆打了聲招呼,介紹一下他妹妹。

“這是愚妹林有餘。”林年年含笑回身望着林有餘,大小姐終于不耐煩地從轎子上站起來,走到她哥哥旁邊,身子筆直,眼睛好像長在腦門上,甕聲甕氣道:“程掌門好呀。”

程顯聽把程透推出去應酬。

林年年反而略窘迫,朝他們拱手道:“見笑,我這妹妹自幼嬌慣長大,太不懂事。”

林有餘從鼻子裏哼一聲,更不給她哥哥臺階下了。

待林家兄妹走後,程顯聽看看他們離去的方向,啧啧兩聲,“她妹妹剛摸到築基的邊兒,這兩兄妹到底是來幹啥的?”

程透揚起嘴角,“名字起得是挺務實,年年有餘。”

他倆才不擔心人家聽到,揶揄罷找了個人少的位置安靜休息。幾百號人要分好幾船運到仙宮所在的海島上,一船上人不算多。

船晃蕩着駛向霧霭重重的大海。

兩個時辰後,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天而降,威嚴地震蕩在衆人耳旁,“所有修士阖目打坐凝神,切忌開眼四處張望!凡未結丹者速至船艙,一律不許停留甲板!”

程顯聽同程透對視一眼,滿臉迷茫,但見旁人緊張兮兮地都坐下打坐,也跟着照辦。程顯聽思量須臾,換成與程透背靠背,他把手朝後伸到程透旁,輕輕扯了下少年胳膊肘的袖子,像是安慰徒弟不慌一樣。

程透很不給面子地抓着師父的手放了回去,這才閉眼。

這一船的修士們緩緩凝神調息,甲板上靜若止水。

就在此刻,異變陡生——兇猛巨獸嘶吼般的巨響如驚雷般炸在耳旁!震耳發聩,攪動內府。旁邊立刻有修士承受不住噴出一口鮮血!程顯聽一驚,下意識就想睜眼,随即立刻憶起那聲音警告道不能睜眼,他太陽穴突突直跳,大聲喊道:“程小蛇!沒睜眼吧!怎麽樣!”

可惜他的聲音在驚天巨響裏猶如水入河流,被盡數淹沒消失。程顯聽有些慌,這甲板上暫時未發現元嬰修士,可最低境界者也已結丹,有人立刻吐血,程透不知能否承受。

好在背後的人沒什麽舉動,似乎也在咬牙忍受,程顯聽才定住神,眼前一道如血紅光占據了黑暗,透過眼皮刺向眼仁兒。程顯聽強忍住揉眼沖動,他感到一陣潮濕霧氣撲面而來,那霧好像有重量,比巨響更壓得人喘不過氣,頃刻又泯滅了紅光。這位元嬰修士直覺四肢百骸好似消失一般,他正努力集中思緒,下一刻,沉沉跌入黑暗。

再從甲板上爬起來時,程顯聽頭疼欲裂。

這一塊兒甲板上只有三四個修士蘇醒過來,正揉着腦袋一面試圖喚醒同伴,一面相互打量。程顯聽根本沒多瞧他們一眼,直接回頭去找程透。少年人眉頭緊鎖倒在身旁,程顯聽讓他半躺進自己懷裏,拍拍他的臉輕聲道:“小蛇,醒醒。”

程透似乎感覺到了程顯聽的呼喚,沉吟半晌,慢慢睜開雙眼。

程顯聽長舒一口氣,一手按在他太陽穴上揉着,“吓我一跳。”

這番有驚無險的插曲雖然只令甲板上的幾個修士受了點輕傷,但仍是讓少數人不安起來。遠遠已能看見前方山霧缭繞的仙島,島上卻沒有宏偉仙宮的影子。上面只有高聳入雲的大山連綿不斷,氣勢磅礴,直插雲霄。沒有被植被覆蓋的地方露出堅硬的石層來,給人以神聖而不可侵犯感。

修士們議論紛紛之時,一個中年男人走到甲板上,再次用傳音對所有人說道:“諸位道友,我乃嶺上仙宮分舵主路芷正。奉宮主命前來告諸位,登島後可自行選擇安定于內山或外山。望各位道友勤加修煉,早日得償所願。”

船上衆人大抵都沒料到此人其貌不揚,竟來頭不小。畢竟宮主常年閉關,島上諸事實際上在由四位分舵主執掌。有幾個人等他說完愣頭愣腦地鼓起掌來,路芷正略一拱手,分開人群,徑直朝在角落裏的程氏師徒走了過去。

程透頭還有些暈,扒在船邊低頭看海浪一層一層漾開;程顯聽靠在他身旁,意識到路芷正朝他們走來後拉拉程透示意他起來,自己則站直。

路芷正在衆目睽睽下走到程顯聽身邊施禮,面無表情道:“程掌門,一路辛苦。”

程顯聽摸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淡淡回禮念了句“分舵主”。

“宮主今年已解答罷問題,閉關前特意囑咐我将您師徒二人帶至外山落腳,我已置辦妥當。”路芷正一只手背在背後,“下船後,二位請随我離開。”

程顯聽端得是彬彬有禮,芝蘭如玉。淺笑一下道:“有勞路舵主。”

船艙內似乎還有事态等着處理,路芷正交待好就走。等他人沒影兒了,師徒二人發現周遭人等看他們的眼光愈發複雜起來。程顯聽苦笑,轉頭見程透踮起腳尖兒附耳過來,用氣音問:“師父,怎麽回事?”

程顯聽只搖頭,表示他自己也一頭霧水。見程透還想問什麽,程顯聽阖上眼攬過他肩膀,示意他回頭再說。

半晌過去,随着大船靠岸,修士們陸陸續續登島。大部分人打算到仙宮主宮——也就是高山內、被稱為內山的地方定居。僅有寥寥幾人打算同程氏師徒一樣留在外山,不進入內山。在船上相識的人們或依依惜別,或相伴同行,沒有人湊上來同師徒倆搭讪。路芷正話不多,沉默地走在前方領路。山林間并不似秋日蕭瑟,反倒郁郁蔥蔥,這倒有些像伽彌山。不過,靠海的地方,難免陰寒些,仔細聞聞,還能嗅到海鹹。

在高山山背後,一處狀若小村落的地方顯現眼前。矮牆小院很分散,無甚人煙;有些破破爛爛,有些則種滿花草。路芷正并不朝裏走了,他一拱手,沉聲道:“最南頭一處空院。程掌門,就此別過。”

道別路芷正,師徒二人本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态,慢悠悠地朝南頭小院走去。這地方被稱為村落其實并不妥當,仔細數數,小院其實只有七座。阡陌之上,空無一人,也無甚蟲鳴鳥叫,平生幾分寂寥。好在程顯聽只是怕無聊,并不厭靜,程透更是暗喜,這樣無人打攪的地方,可以說是極合他心意。

兩人晃悠到最南邊時,發現有個看上去和程透年歲相仿的少年立在那院落旁,似乎在等什麽人。少年眉眼平庸,個子比程透略矮,看上去人挺老實,甚至有些畏手畏腳。見程氏師徒走來,他縮着腦袋問道:“二位是新搬來的嗎?”

這人看上去跟程透像是一輩,程顯聽原本眼神指揮程透回答,誰料這小兔崽子明明了然就是不開口,鬧出個尴尬,程顯聽心裏罵句“小混球”,上前一步回說:“正是,這位道友……”

“我叫周自雲,最早在這兒住着的人了,呵呵。”周自雲露出憨厚笑容,“前些天聽路舵主說,宮主特意囑咐了人來這兒,今日不是山門重開日嘛,就想來看看。”

這話叫程透微訝,按周自雲的說法,他必不是今日才上島進入仙宮之人,那他至少也在此住上百年有餘了。看他模樣年輕,實在叫人意外。

程透更加擔心了,他不會真的往後不再長了吧?

“程顯聽。這是我徒弟,程透。”程顯聽介紹完,含笑望向周自雲,只見後者沖程透點頭,随後想起什麽似的摸出兩塊兒油紙包的糖來塞進程透手裏,說道:“手裏也沒準備什麽,別嫌棄。”

糖塊兒而已,師徒倆沒推托,就勢收下。待寒暄罷,兩人進了矮牆小院。這院落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前院有棵樹,穿過廳堂後面還有內室,一左一右用來作卧房。後院離樹林挺近,林間有小河,師徒倆站到河邊,程顯聽随口道:“這兒不錯,你早上練劍可以來這兒。”

程透把剛才周自雲給的糖抛起來又接住,恩了一聲。程顯聽便從他手裏拿來一塊兒,撕開糖紙,正要放進嘴裏,迎面過來一位背着竹簍的瘦高男人。穿着粗布衣服,沒束發,倒也不顯得淩亂。儀表堂堂,只是鳳目薄唇,顯得有些刻薄冷淡,他臉上戴着個銀箔制的小巧面具,把右半邊臉上擋得嚴嚴實實。

男人輕巧地踩着石頭穿溪而過,經過程氏師徒身旁時,目不斜視低聲道:“我勸你們別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