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蜜糖
林年年遣退吓得腿肚都在哆嗦的侍從,眼神狠鸷地罵了句,“沒出息的東西。”
他轉過臉來面對程透,瞬間又變回溫和有禮,微笑說道:“程道友,想不到還留着這一手啊。”他繞着椅子轉到程透身後,“既再登門,想必是有備而來。也怪我糊塗,你們師徒倆和七目村的藥師交情甚好,神醫再世,能解香料,我不算難堪。”
程透看不見他的臉,只是陡然聽見林年年聲音陰冷下來,“道友堂而皇之登門,便不怕我殺人滅口嗎?”
青年頭也不轉,嘴角弧度帶出自信滿滿地笑意來,他調動真元向身後逼去,林年年猝不及防,連連後退。
“那也要看才到築基的林公子,有沒有本事殺我了呀。”程透一手懶洋洋地撐在扶手上支起下巴,半側過頭去,眼睨向林年年。他長而卷翹的睫毛似鴉羽一般,在凜冽冷霜裏勾出半縷風情來,一瞬間,林年年感到眼前這個不過幾面之緣的青年竟有些妖冶的邪氣。
他看見,程透鬓側,一縷烏發間編着縷薄灰色的東西。電光火石,林年年猛然意識到,那應該是那個許久未曾露臉了的、程顯聽的頭發。
“程掌門出事了,需要還魂草?”林年年推測道。
“與你無關。”程透收回目光,但想來推斷出這中間的關節并不難,他也沒必要再圓,又補充道,“也不算半點沒有。他若出事,三年後我殺光你們林氏香樓的人。”
林年年沒法對上的程透的眼神,卻無比清晰地知道此刻這青年字字認真。他不再去周旋那莫名其妙的“三年”,只略一思量,沉聲道:“我有個條件。”
程透的手指頭輕輕擱在負手上敲着,“說來聽聽。”
“我們兄妹只是手持還魂草便飛來橫禍,還望程道友同情一二,還魂草你要多少,只要我有,統統給你。只要……道友不聲張此事。”林年年繞回程透身前,沖他俯身一禮,冠冕堂皇道。
程透一笑,“林公子好一個飛來橫禍,你們在香裏加成瘾且有毒的還魂草,以此斂財,坑害旁人,我殺了你們也算為民除害。”
林年年也豁出去了,又是一禮,繼續道:“我兄妹二人與這香樓休戚相關,還望程道友念在舊情留一條生路。實不相瞞,我不親手上交,道友就是把香樓翻過來掘地三尺,也是尋不到還魂草的。”
事實上還魂草已是十拿九穩到手,程透心裏也大概猜出林年年會提什麽條件來,他話已至此,程透不緊不慢地從袖口裏取出一張紙來展平,說道:“我要六株還魂草。你簽下血書承諾往後不再往香裏添還魂草,我亦不會聲張此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林年年望着布滿符篆的血書,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對方早就等着給自己下套!他暗自咬牙,心裏飛快地估計了一下,從血書上看,只要日後不再添加就不算違規,眼下制成的香粉還有不少,等快不夠時幹脆斷銷安神散,只要策略得當,香樓未必損失慘重。
程透把血書遞給林年年,“你也算半個修士,應該曉得違背此書上言,立即招來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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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年年自牙縫裏擠出來道:“不勞道友費心提醒。”
符篆發出亮光後黯淡下去,程透把血書收回去,風度翩翩地說:“林公子,有勞。”
一句也不想同他多說,林年年探頭沖裏間喊道:“有餘!過來!”
這兄妹倆好似向來形影不離,林有餘立刻步履虛浮地游蕩進來,林年年鐵青着臉吩咐她,“程道友要六株還魂草,你去準備一下,趕快給他送來。”
林有餘勉為其難地看一眼程透,鬼魂兒似地飄走。半刻鐘後,她捧着一個小布包又回來了,直接把東西塞進程透手裏,林有餘臉色慘白,一副很累的樣子。程透打開布包,見裏面包着整整十棵還魂草,林有餘真是不給自家兄長面子,要的是六棵,她倒大方。
青綠細長的草根在光線的反射下有着星星點點的鏽紅色,散發着一股不易察覺的腥味。程透心中一顆巨石總算落地,他不由之主地暗舒了口氣,沖林氏兄妹笑道:“就此別過,還望林公子遵守約定。”
“豈敢不遵。”林年年冷冷道。
這次可以說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藥師把餘下三株還魂草收好,防止以後再有人中招,其餘的全都制成藥灰拿給程透,并且再三叮囑道:“他全都吸入後也最起碼還得三四天才能醒過來,你別在那兒等,先回來,三天後我們一道去接他。”
程透也不知聽完了沒有,游魚似的沒影。
那一日他覺得洞窟裏好似都不如平時般冷。程顯聽面含微笑躺在冰棺裏,好似欣慰地在等着小徒弟來救他。
青年顫抖着手把棺蓋掀開,小心翼翼地撒入灰燼。他心裏沒有一絲半點什麽近鄉情更怯,只恨不得師父立刻睜開眼。他凝視着程顯聽的眉眼,從高挺的鼻子到薄情相的嘴唇,情不自禁俯下的身子忽然便再不敢肆無忌憚,生硬地頓住。
良久,程透還是遵循自己的內心選擇俯下身去,在程顯聽側臉上吻了一下。兩人編在一起的那縷頭發滑落下來,輕輕掃在程顯聽臉上,像某種訣別。
青年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他沒注意到,冰棺裏的師父眼睫輕顫幾許。
半刻鐘後,程掌門猛一個鯉魚打挺從冰棺中坐起來,他先是茫然地摸摸自己的側臉,暗自問說:他在幹什麽……
須臾,程顯聽反應過來,瞪大眼睛自言自語道:“他剛才親我了?!”
他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酸甜苦辣都打翻了,偏偏仍湊不成五味俱全。不愧是師徒倆,把彼此都裝在心上,又都以為對方對自己是另一種心上,如履薄冰地把心意揣進最裏面,企圖依偎着一點點的靠近飲鸩止渴。
當那縷親密交織在一起的頭發撫過他的臉頰,當朝思暮想的人柔軟的嘴唇緩緩靠近,有那麽一瞬間程顯聽真想張開雙臂摟住他,把他揉碎在自己懷裏,永遠都無法抽離。
“混賬……”
大抵是為了從癡心妄想裏被打回來,程顯聽狠狠甩給自己一巴掌,他踉跄着從冰棺裏出來,先對着棺蓋審視儀容片刻,确定自己風流倜傥、人見人愛,臉上也沒太明顯的紅痕後,這才出洞窟,走着下山。
長睡不醒前他把自己貼身的蛇骨劍也留給徒弟了,眼下堂堂掌門竟然得徒步回村兒。他一頭紮進茂密的森林裏,才走出去不遠,嘴上就開始喋喋不休起來,好像要一股腦倒盡兩年多沒說的話。“程小蛇,小混球,親完人就走,你害羞什麽,跑什麽!從這兒走回七目村,是準備累死我好找新師父嗎?”
他無比擔憂地捶捶自己僵硬的腰板,又活動下好全的左胳膊,“也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了,這小崽子沒和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勾搭到一塊兒吧?”
不知哪裏來的烏鴉煞風景地嘎嘎叫兩聲,程顯聽随手從地上撿一顆小石子,對準烏鴉所在的樹杈洩憤似地扔出去,“你自己占着不表示,還不讓人家惦記啦?”看來這麽長時間他倒一點沒倒退,精準擊中了烏鴉。大黑鳥慘“嘎”一聲飛走,程顯聽擡頭看它,說道:“呸,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禽獸不如嗎?”
程大掌門一路碎着嘴,悠悠蕩蕩走了大半個下午才自己回到七目村。在夕陽的餘晖裏,他若無其事地跟在藥寮院裏收拾藥材的花匠和藥師打了個招呼,無視對面兩人的目瞪口呆,像剛遛完彎兒回來。
花匠健步上前揪住他,藥師緊随其後,大聲呵道:“你怎麽回事!你咋回來了!”
程顯聽先是大驚失色,然後無比受傷地說道:“你們不希望我回來嗎!”
“我剛跟程透說你得三四天才能醒,你就上趕着打我臉來?”藥師氣急道。
一旁的花匠臉色在驚悚與欣喜中自由交替,直到程顯聽嘟囔着“我說他怎麽就走了天都快黑咋還沒回來上哪兒野呢”,兩人才齊刷刷安靜下來,對視片刻,眼裏明顯寫着“你先說!”
程顯聽臉黑,“怎麽回事?”
三人中相對來說最穩重的藥師挑起重任,欲把人引進藥寮裏詳談,程顯聽莫名其妙,剛擡頭說一句“為什麽不去我家說”就如五雷轟頂般怔住,他家被燒塌半邊的房子還是老樣子,跟十裏八鄉有名的鬧鬼兇宅有得一拼。
“誰幹的!我不在家你們就由着人這麽欺負他嗎!”程顯聽陡然遭此噩耗,指着自家小院吼道。
花匠沒好意思提就是你寶貝徒弟自己幹的,我們要幫他修還不樂意。三人在小藥寮裏促膝長談到後半夜,花匠一個人演出七嘴八舌的效果,事無巨細地把兩年多來發生的事情講個通透,藥師時不時在旁邊補充着,幫忙提煉一下重點,便于程顯聽理解和過濾掉諸如“今年過年買來打算殺掉開葷的活豬沒拴好跑了”之類的廢話。
程顯聽臉色變化莫測地聽花匠手舞足蹈講着她是怎麽在除夕夜裏奮勇無比擒豬,一時讓人分辨不出到底感不感興趣。
月上樹梢,連杳杳芳心暗許程透、程透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毫無所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梳理通順,倆人愣是沒敢告訴程掌門,程透為還魂草到底欠賬多少錢。
大掌門心情複雜地踩着小碎步回到自己塌掉半邊的家裏,心情複雜地選了衣服洗了澡,心情複雜地熏了一炷香,最後,他心情複雜地躲進陰影裏,打算等徒弟半夜從那勞什子如意坊進門回來時跳出來“嘚”一聲,吓他一跳。
花匠還說那小祖宗現在變個人似的,叫程顯聽做好準備。
師父安靜地靠在黑漆漆的牆角裏,苦樂參半地想着他的小徒弟無論變成什麽樣,回到他眼前來,都還是那個祖宗心肝兒小兔崽子。
醜時過半,杳然無聲的四下裏,木門吱呀聲姍姍來遲。程顯聽嘴裏那個嘚還沒喊出來,驚鴻一瞥那抹荼白時腿便先不能自已跨了出去。程透其實一進屋便看到了令自己牽腸挂肚的人,電光火石間他才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什麽叫近鄉情更怯,猶豫着沒有伸手抱住程顯聽。
而在他躊躇剎那,程顯聽已先一把摟住他。
黑暗裏,緊貼着的兩人誰也沒有開口。程顯聽的五味雜陳遲來地散開了,他情不自禁地側頭吻了吻程透的額角,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後,程顯聽咬着舌尖按捺住不動,假意自己不過是把下巴貼在了他頭上,演繹一次異樣的久別重逢。
這對師徒堂而皇之、默契十足,恨不能拿手去把滿心傾慕生生熄滅,滿身情愛挫骨揚灰。
然而焦灼隐忍的愛意從不使人參辰卯酉。
久違的檀香萦繞,程透從他身上好似嗅到春雪初霁時的味道,這味道分明該是又涼又輕的,他卻燙紅了眼眶。許久,青年低聲道:“師父,我好想你。”
胸口猛抽,他不知不覺扣緊程透的肩膀,力度大到捏疼青年。程顯聽強笑道:“還好意思想我?你看你不省心的,屋子都給我燒踏了,乖一點兒能死嗎?”
程透不說話,剛準備用額頭磕師父的下巴,程顯聽壓着嗓子繼續道:“師父往後再也不走了,你乖一點兒。”
他一只手垂下去,不由分說地握住程透的手,指尖兒在傷痕累累的手背根兒上摩挲起來。程透下意識地要抽手,怕他不松,嘴上小聲說:“疼。”
“還知道疼。”程顯聽終于戀戀不舍地松開程透,上上下下近乎貪婪地看過好幾遍,才又道,“老實交代,你到底欠消息通多少錢?”
程透難得心虛,避開他的眼神,“四千九百八十……”
程顯聽暗松口氣,“銀子?”
“石牙……”程透眼觀鼻鼻觀心道。
揮金如土程掌門雙腿一軟,差點暈過去。
月明星稀,屋裏點着小油燈,棺材裏躺夠兩年絲毫沒讓程大事精對眼前這個塌還漏風的小房子寬容半分。程顯聽坐在床上主動把床鋪好,拍拍被褥,“睡覺了,明天上午不去萬卷慘了,你安心睡個好覺。”
青年不着痕跡地抿下嘴,說:“要不,我去藥師家先湊合一晚上吧。”
“什麽?”程顯聽從床上一躍而起,“你寧願去藥寮湊合一晚上都不願意跟師父一起睡啦!”
青年被他一驚一乍搞得露出點手足無措,忙道:“不是!”燈火昏暗的卧房裏,程顯聽分明看見程透英俊的側顏上浮現淡淡紅暈。“長高了……我怕擠不下。”
這點,存私心的程顯聽确實也沒考慮到,他拿眼飛速丈量片刻,覺得差不多,于是道:“我又不睡覺,我睡了兩年多。我就想在軟地方上面躺會兒。”
其實才從大夢中被拉回來的年輕掌門迫切地需要真正休息,加上剛一醒來就自己走下山,程顯聽完全覺得能一頭栽到枕頭上。可當程透安靜地阖眼睡着後,疲倦的師父卻怎麽也睡不着。他側身趴在床上,用深邃的目光去描摹過青年每寸模樣,像他也曾在他不知道的夜裏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少年一不留神就不是少年,而是男人了。這僅僅只用兩年,做師父的,卻不知是該喜該憂。迷茫失魂間,他渾渾噩噩地想,自己也算死過一次了,日後真的生出分離,他應該會好過點兒吧?
程顯聽望着那俊朗眉目與舊時少年重疊在一起,只覺得怎麽看怎麽好看,怎麽看怎麽喜歡。
他的小徒弟,竟然已經長這麽大啦。